第60章 玄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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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的速度放缓,也没觉得特别颠簸。mchuangshige如因终于可以放眼远望,看阵阵微风将草地吹起一阵阵波浪。
“真好看呐,”她叹一声,“饶是书里总写北国风光多么壮阔,光看文字真的令人难以想象。”
马儿踢踢踏踏小跑着朝前走,皇帝勒着缰绳控制方向:“一个人在草原伫立难免会觉萧索,两人同行,方能觉出天地辽阔壮美。这景象朕看过很多很次,那时候朕总想,也不知道将来会跟谁一起来,没成想这个念头竟应到了你身上。”
如因沉默不语,天地间只有青草起伏发出的沙沙摩擦。
走过一段,前面依稀能见一点点的蓝,好似是个海子。
皇帝又开口:“春如因,今天朕带你出来,也是想避开人的耳目,亲口问问你。”
她应了一声:“您说。”
皇帝忽的有些紧张,喉头漫上一层干涩。
他清清嗓:“你从一开始就口口声声说喜欢朕,朕嘴上不说,可心里也明白你是无利不起早,不过想要攀上朕来换你春家平安富贵。如今也算时过境迁,朕和你……心境都比一开始有了些不同。所以朕想问问你,眼下再说中意,是真的倾心于朕,还是……”
他顿住,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如因也不催他,只安安静静在他怀里任由他沉默。
良久,皇帝终于鼓起一口气,接着说:“还是说,仍然只为了破解你的困境和春家的困局?”
前面的蓝愈发壮阔,竟是一片辽阔的海子。艳阳照映其上,水波荡漾,激荡出一片弘大的碎芒。
如因低语似呢喃:“奴才与您,想来彼此都心知肚明。”
是了,心知肚明。
皇帝生出一阵怅然若失的惆苦——他对春如因已是情难自拔,可她呢,饶是神思有乱,可依旧是一颗清醒明白的心,似有无形的麻绳捆住这颗心,悬在半空不叫她掉下去。
他的情根已种和她的极力自持,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都是见过大风浪,见过形形色色人马的聪明人,不过一个‘情’字,还能真的看不透吗?
皇帝涌上一股几近狰狞的血气,恨自己轻而易举的沦陷,也恨如因坚固似铁的意志。
她分明也是有意的,他知道。
皇帝胸中郁结,似有一团不明所以的火聚在其中。
他生平罕见的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只凭着一腔冲动开口:“不如朕干脆下旨纳了你,不管是为妃为嫔,总能保证再也没人敢难为你们春家。朕瞧着逾白要是做生意,也得是个好把式,不见得比你差。”
听见这话,如因才真的着急,慌张的回头看他,口里带了些哀求:“求您,别这样。”
她眼里惊惶难掩:“奴才知道皇命难违,可奴才求您,至少看在咱们之间的这份情谊上,别这么快,好歹……好歹等逾白再长大一些。若是他能高中,能走仕途,奴才便在众掌柜中寻个稳妥之人,把家业质押于他。若是逾白没这个才能,那奴才也认命,把这份家业交到他手上,带他慢慢上了正轨再入宫伺候主子爷。”
说话间马儿已经到了海子边儿。马是有灵性的,到了海子边儿边自己停了步,还低低头示意背上两人下去。
皇帝气闷:“你这副七窍玲珑的心,考虑了这个考虑那个,唯独不为自己考虑。”
他翻身下马,虽板着脸,可又向如因伸出手:“下来。”
如因头一次骑马,掌握不好力度,脚蹬住镫子一下使脱了劲儿,差点一头栽下来。幸好皇帝就站在马下,上前一步挡住如因,将她一把抱进怀里才不至于让她以头抢地。
如因下意识朝四周环顾,怕被逾白他们瞧见,只是草丛一望无际,哪里还有别的人影。
皇帝见她如此,反倒笑起来:“甭看了,爷的侍卫都是人精,不会带着旁人过来打搅。”
如因悻悻收回视线,低头看皇帝仍旧握住她双臂的手:“您,您松手吧,奴才能站稳了。”
皇帝倒顺从,接着把手放开,给她指眼前的这片海子:“这儿是皇父发现的地方,从朕记事开始,几乎年年西行热河的途中都会在这儿休整一两日。”
清风拂面,皇帝俊朗的容颜在明亮的光晕中愈发显得意气昂扬,乌沉沉的鬓角干净利落,像一把斧头劈进如因的心里。
“朕头一遭带旁人来这里。”他看向她。
如因不敢同皇帝对视,反而转头去看澜澜微波的水:“是头一份儿,可不是唯一一份儿。”
皇帝问她:“你想要做唯一一份儿?”
“谁不想呢,”如因微微侧头,露出唇角一抹上翘的弧度,“奴才的阿玛和额涅感情甚笃,苏州府里人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可即便再深的感情,奴才阿玛也照样还有两个通房养在后院里。”
她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有些缥缈:“阿玛曾对额涅许诺,春家绝不会有庶生之子。他说到做到,两个通房不仅没有生养,就连名分也没有,他去了之后那两位通房也离了春家,挪到庄子里了此余生。只因为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不光外人觉得他是个好丈夫,就连额涅也这么认为,觉得他是天下少见的有情郎。”
皇帝听得懂她话语中的怅然:“但你不这么认为,对吗?”
如因说是:“他是个最好的生意人,也是个最好的阿玛,但奴才不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丈夫。他有时候宿在通房屋里,额涅也会自己对月惆怅,只是她从不说罢了。”
她说:“奴才有自己的私心,只求上天能够垂怜,叫奴才也遇上这么一个人。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只视对方为珍为宝,这就够了。”
皇帝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你知不知道要做一个皇帝的‘独一份儿’,意味着什么?”
如因说一声不敢:“奴才是什么身份奴才自己知道,这样的梦……奴才连做也不敢做。”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眼前波澜壮阔的海子陷入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也就只能这样了吧,如因想。
他们之间隔的是千山万水,能这样并肩站立已经可谓是人生奇妙的造化。
她身份卑微,为世人所不喜。这样一个抛头露面满身铜臭的女人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更何谈什么‘唯一’?
皇帝是天下最昂然挺立的男人,身上光明万丈,背脊肩膀挺起万里江山。这样一个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帝王,身旁应该是一个同他一样明媚张扬的女子,有千金贵重的家世,也有能受人俯首叩拜的品行。
皇帝忽的开口:“这片海子,皇父一开始只带皇额涅来过,后来便多了朕与闲闲。”
如因有些不太明白皇帝的话中之意,侧头看他嶙峋峥嵘的侧脸。
皇帝也侧过脸来,视线紧紧的锁住她:“你是头一份儿,但确实不会是唯一一份儿。等将来朕有了阿哥和公主,也一样会带他们来这里。”
心猛烈地抽痛起来,却是因为欢喜。
脸上同样有野火肆虐,烧干净所有的矜持和忍耐。
如因惶惶然低头,脚尖无意识的搓着地上青草:“您、您、还是等您有了阿哥公主再说吧。”
皇帝低了声,口吻中有难见的缱绻:“眼下局势不明朗,朕不能许诺你中宫之位。但至少朕能同你保证,即便你为妃为嫔,后宫中也只你一个,朕断不会再纳旁人。”
如因只觉得哭笑不得:“奴才要只做个常在答应,您还能一辈子不娶皇后?纵然您这样想,太上皇和太上皇后能答应?皇室宗亲文武百官能默许?”
“你不信朕的话?”
如因点点头,又摇摇头。
信不信呢?当然想信,可她不敢信。
有希望就会有失望,有尝试就会有失败。
这不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而是一桩稍有不慎便会赔尽全部身家性命的豪赌。
她可以用自己做赌注,但不能用春家背水一战。
磋磨太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会生出龃龉。若是等到相看两厌,皇帝可以潇洒的一挥衣袖,可她呢,只能一个人被囚在深宫里,日复一日的等待着自己变成一缕亡魂。
她是个商人,做决定之前习惯了要权衡利弊。说到底,她也是个自私的人,她决不能忍受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半晌,如因才低着头闷闷出声:“奴才乏了,劳烦主子爷带奴才回去。”
皇帝定定看她,一直看到她抬起脸。
那双漂亮的杏眼中哪里还有什么缱绻与挣扎,清清明明的,不见一丝波澜。
皇帝心底似乎又一声叹息,可风渐起,他也没听清那声叹息到底从何而来。
他只能无力的接受眼下这种局面,点点头,先将如因抱至马上,接着自己也掀袍而上。
火热的胸膛再次贴近背脊,如因眷恋的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中清新怡人的味道,鼻腔中难免混入几丝龙涎香气。
这就够了,她想,这就够了。
“坐稳了。”皇帝在她耳畔沉声道。
颠簸呼啸的马背上,皇帝又启唇唤她的名字:“春如因。”
“欸,”如因应一声,“奴才在。”
皇帝拉紧缰绳的手愈发用力,双臂紧紧将她箍在怀中,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千头万绪,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远远儿,已经能看见车马人影,一幢幢小帐子密密麻麻的分区域坐落在碧绿的草原上。
“别再算计我,春如因,”他说,“咱们好好度个夏,别那么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皇帝没说‘朕’,说的是‘我’。
如因鼻尖泛上一阵酸,只要一张口眼泪就要落下来。
她此刻庆幸皇帝在她身后,看不见她死死咬住快要出血的嘴唇。
皇帝又是一声喃喃低语:“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也许现在艰难,但春如因,你等等我。”
如因用尽全力才能忍住眼眶中的泪,她说:“可您是皇帝,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就因为朕是皇帝,”皇帝几乎是立刻截住她的话,“所以朕要看到江山稳固,要看到万民安乐。朕更要看到你得偿所愿,快乐顺遂。若朕连你一人之心愿都无法完满,又何谈让天下万民都能安乐。”
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从眼眶中簌簌落下去。
如因仓皇伸手去擦,自以为全数抹净,可仍旧有一滴温热的泪被风吹走,溅落在皇帝的下颌。
似荒凉无尽雪原上的一颗火星,将他洁白无瑕的心灼烧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细小洞穴。
一个名为‘春如因’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