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素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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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氤氲,茶叶沫子在杯里头起起伏伏。msanguwu梅簪往如因那儿推了推:“姑娘喝茶。刚才季谙达说,等他看完衣裳咱们就能家去了。”
大热天儿,如因想念起菊篱冲的凉茶,手指头一动也不想动,摇摇头:“我不渴。”
梅簪知道自己不如旁人会说话,嗫喏了几下还是开口:“您别忧心,咱们提前预备了后手,既然季谙达说咱们能出宫了,想来这事儿……怪不到咱们身上。”
如因垂了眼,看杯子里上升的热气:“这事儿能不能怪到我身上,全在主子爷一念之间。他若觉得无碍,春家能顺当脱身,可他非要追究,我至少也是失察之过。甭管怎么说,这差事是交到我手上的,出了岔子我都有责任。更何况死的是一只乌鸦,这事儿太不吉利,所以我还真没把握。”
梅簪是汉人,不大懂齐人的规矩:“衣裳毁了,不比死一只乌鸦事儿更大?怎么这一晚上净听人说乌鸦乌鸦,乌鸦比太上皇后的衣裳还重要?”
如因说是:“乌鸦是齐人祖先尊崇的图腾,我们视乌鸦为神鸟。其实说白了也并不神秘,我们齐人的祖先原先在关外,地广人稀,经常饿肚子。乌鸦喜食杂粮腐肉,只要瞧见哪里有乌鸦,就说明哪里有肉。祖宗们就凭借着这个规律跟着乌鸦找东西吃,一辈一辈的繁衍下来。”
梅簪听得认真。
这会儿季全顾不上她们,如因旁也无事,索性跟梅簪细细说起来。她伸小拇指沾了丁点儿茶水,在桌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你只在内务府待着,没出去过。坤宁宫前头有根杆子叫索伦杆,比坤宁宫还高出几寸。那上面有个锡斗,斗里每天都有新鲜的肉和杂粮,专门供乌鸦啄食。在宫里头,除了万岁爷,没人敢说自己的命比乌鸦还金贵。死个宫女太监是常事,可若是乌鸦死于非命,一定会被奏到万岁爷案头上。”
“乖乖,怪不得龙颜大怒,把咱们扣在这儿不许离开,”梅簪抚胸口,“神鸟死在贺寿的衣裳里,真是……难为万岁爷。就冲他没把咱们给直接砍了头,我就觉得他是顶好的人。”
如因腮上有红:“他真的是个顶好的人。”
梅簪瞧如因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这个掌柜,十来岁上执掌家业,一刻不敢松懈。不管对着谁,近近疏疏,收放自如,自有一套分寸。可眼下呢?梅簪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又觉得有些不能相信,只是自己心里思忖,如因这回本钱下的似乎有些大了,别自己一头栽进去。
两个人对在一起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梅簪憋了憋还是开口:“明儿太上皇后就回宫了,也不知道我做的衣裳她老人家喜不喜欢。”
“当然是喜欢的,不然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你做衣裳,”梅簪心里藏不住事儿,如因看她扭扭捏捏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放心,只要太上皇后宣我,我一定带上你。”
梅簪有些不好意思:“我倒也不是非得去主子面前儿露脸,只是我额涅去之前念叨过,如果有机会,让我一定得去太上皇后面前磕个头。”
如因笑:“我当然知道。太上皇后救过你额涅的命,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难为你额涅还一直记着。”
梅簪正色:“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我额涅的命是太上皇后和流玉福晋当初一块儿救下来的,太上皇后天颜难见,报恩无门,我额涅就只能先报答春家。姑娘你是知道的,我们梅家绣法传女不传男,所以我额涅早就定下规矩,往后祖祖辈辈梅家的姑娘都是春家的绣娘。”
如因眉眼弯弯:“你们梅家可是成了我们春家的金字招牌。真是天有缘法,我额涅不过举手之劳,竟给我寻了一块金疙瘩。”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一打帘子季全儿猫腰进来,冲着如因呵呵腰:“耽误掌柜的家去了,这会儿衣裳叫常总管亲自奉到御前去了,一会儿自有人呈到圆明园去。”他年纪小,对着如因也亲近,一不自觉话就多了,愁的丧眉搭眼,“四执库那帮人成天在御前当差,眼都吊到头顶上去了,这回见钱眼开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上上下下是不能留了,等会儿送走您,我还得紧赶着让内务府再选一批可靠的人过去,真是急人。”
如因劝他:“谁也没想到四执库能出这么大的事儿,谙达别急,仔细挑选,别再出问题就成了。”
季全儿塌塌腰:“可不敢当这句‘谙达’,我比掌柜的还小些,您叫我名就行。”
梅簪好奇:“到底是谁下的黑手?主子爷那儿有定论了吗?”
怪不得人都说,老天爷给人打开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这位梅娘子手指头上的功夫无人能敌,就是心里头直龙通太简单,嘴连着心,一条道儿走下去,一个弯儿不带拐的。她整日里跟着春掌柜,竟一点儿也猜不出来,真是奇了。
这里也没旁人,季全儿压低声音:“四执库的二总管拿了沈姑娘的金子,悄摸放她婢女进了四执库。原本沈姑娘只是说想在主子爷的衣裳里头放点儿信物,没成想她这么大胆,手帕里包了只死乌鸦让小柳放进了西耳房。”他掖手,眼里尽是讥讽,“本想押个宝,押中了换他上总管太监的位子,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剥皮楦草,就立在四执库门前呢。”
梅簪皱着眉,还想问剥皮楦草是什么意思,没张嘴被如因挡了回来:“这一夜折腾我也累了,我们这就告退出宫,后头的事儿您操劳。”
宫里的人,哪个不是人精,更何况是御前太监。皇帝对待如因是一种怎样的态度,旁人看不清明,他跟常旺可没少凑在一起盘算。总之,这姑奶奶在皇帝心里甭管是好是坏,都是独一份儿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一飞冲天。
季全亲自打了帘子送如因和梅簪出门,外头几个苏拉早就候着,领着两人往西华门去。
梅簪拉拉如因的袖子,还心心念念刚才没听懂的话:“姑娘,季谙达说的那个什么草是什么意思?刚才我想问,可您没让我张嘴。”
如因仰头看夹道顶上一线的天,瓦蓝蓝的,一尘不染,好似尘世喧嚣与它无关。
她缓缓走着,声音压得很低:“就是把人皮整张剥下来,里头填上稻草,立在从前当差的衙门口,警告继任别再重蹈覆辙。”
梅簪脸色煞白,整个人腿都要软了,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拉住如因的胳膊,声儿颤的厉害:“是谁、谁这么残忍……”
如因垂着眼眸,脸上颜色淡淡:“能发这道诏令的,全宫里也只有一个人。”
梅簪冷冷抽了几口气儿:“您不是说主子爷是个顶好的人吗?我瞧着……倒像个阎罗王。”
前方宫墙高耸,长的看不见尽头,走着走着,好似宫墙随时都要朝中间合拢,把她紧紧压在中间,让她喘不动气。
是了,这段时日如因走的顺利,皇帝也和煦,她在日复一日的顺遂中已经忘记了皇帝的本性——他是天子,高坐金銮殿,手里握着生杀大权,谁生谁死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谁要是惹怒了他,一刀砍掉头反而是最轻松地死法。
五月底的天,如因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四执库给她敲响了警钟,让她知道她仍旧在钢丝绳上走着,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刀山火海,行差踏错,死都算便宜了她。可见不止美人有温柔乡,美男温柔的眼眸一样能醉死人。
刚过内务府的院墙,前头一道人影沿着慈宁宫花园的外墙朝北去。如因觉得眼熟,定睛看了几息。
眼见那人要迈步进揽胜门,如因快走两步喊住他:“大人留步。”
蓝翎子的侍卫有些意外,转身看她:“姑娘叫我?”
待如因走进,侍卫方笑,拱拱手:“春掌柜,您吉祥。”
如因示意梅簪先在旁边一等,自己上前蹲福:“上次在魏府门前多亏了您照顾,让我能进去送二爷一程。那日出了魏府想要跟大人致谢,可没找见。今儿凑巧遇见,得跟您说声谢。”
他边说着边往揽胜门里头去:“掌柜客气。您见怪,我身上还有差事,得在慈宁宫花园儿里头巡视,劳驾您跟我进来。要是让领班侍卫瞧见我杵在外头,一会儿又得多费口舌。”
如因知道他有话要跟她说,于是迈腿跟他进去。慈宁宫花园里头静悄悄的,只隐约能看见每隔二十来步远就有个侍卫立在那儿。
他引她朝临溪亭去,那边视线辽阔,整个花园里头的动静都能看得见。
侍卫唇红齿白,长相很是灵秀:“您跟魏府有旧,我又何尝不是。魏家遭难,我心里头也难受,可身上有差事,再急的猫爪挠一样也没法儿进去磕个头。您有心入府祭奠,我自然是能帮就帮。”
如因拿不准他的身份,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疑惑:“您?”
侍卫笑一笑,白团团的脸稚嫩未消:“我姓卓,卓少烜。御前侍卫卓少烆是我哥子。我打小儿也是跟魏家两位哥哥一同长大的。”
原来是皇帝的另一位表弟,怪不得第一次在魏家门前看见的他的时候如因会觉得熟悉——他跟卓少烆到底是嫡亲的兄弟俩,面庞五官十分肖像。
如因欠欠身子:“小人失礼了。”
卓少烜侧身让了礼:“瞧您说的,您要是没跟魏二哥……我这会儿见了您还得给您行礼呢。”
卓少烜年纪虽小,但极有分寸,话说到这儿就不再细说,只随意捡着小时候的事儿略略提了两句。
“我毕竟在皇上身边儿当差,好些事儿不方便露脸,”卓少烜皱了眉,似在哀求,“掌柜在外头行走方便,能不能托您多照看些魏家?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遣人去卓府递话,不管是我还是我大哥,我们都会帮忙。”
如因点点头:“这是自然,最近我身上有差事,也没顾得上过去。但你放心,我早已经吩咐了我府上的长随在魏府外头候着,衣食住行我能帮则帮,不会短了他们。只是一宗,大奶奶自从那日呕了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怕熬不过去了。”
卓少烜目有悲色:“魏大嫂也是同我们自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她跟云锋大哥十五岁订了亲,蜜里调油一样。那日听闻她呕血,我就寻思着不太好,果真要先去了吗?云锋大哥还被押在牢里,不知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如因心里一震一震的疼,她捏着帕子,声儿不大轻快:“只能尽力拿药吊着一口气,看能不能等到大爷回来。”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谁心里都明白,魏家这一劫怕是凶多吉少。好几个月了,皇帝都没松口,可见这事儿真的板上钉钉。
如因挤个笑:“您还当着差,我不打搅了。”
卓少烜点头:“掌柜慢走,咱们有空再见。”
如因下了临溪亭的台阶,还没等走上三步,就看见沈丛霁在揽胜门外头进来,左顾右盼两下瞅见了她,便大步飞快,怒气冲冲朝这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