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素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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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宫门刚开,沈丛霁被‘请’进养心殿。zhaikangpei
说是请,不太准确。
早晨沈府大门刚开,呼呼啦啦挤进来十好几个人。门房吓了一跳,刚要扯嗓子喊家丁,就被卓少烜领着五六个精壮的小伙子团团围住,一声儿也没发出来。
季全儿从后头进来,身后另外有几个太监架着两顶普通的青顶小轿进了沈府。
还不等沈家上下反应过来,季全儿已经领着几个太监进了后院,话不多说,进里间儿把沈丛霁和她的贴身侍女给薅了出来,一人推进一顶轿子里。
沈家老福晋正提溜着福晋在卧房里立规矩,听闻奴婢来报,狠狠吃了一惊。老福晋忙不迭起身,跟福晋一起追过来的时候,两顶轿子已经出了后院垂花门,往大门上去了。
不光两位福晋追了过来,沈谦和沈家大爷沈明悟也把轿子拦在了大门里头。
老福晋一眼瞧见季全儿,又瞅见了一边儿戴翎子的卓少烜,心在腔子里头‘噗通’使劲儿一跳,眼亮了三分。
沈谦常年御前行走,懂分寸,知进退,在季全儿和卓少烜面前保持着客气和冷静:“二位大人清早登府所为何事?我家孙女毕竟是闺阁姑娘,就这样被一顶轿子接进宫里去不成体统。”
这边季全儿还未答话,老福晋已经快步上前来,喜滋滋对季全儿露着一张笑脸:“公公和大人清早登门接人想必是奉了万岁爷旨意。只是我们沈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万岁爷即便心急,也得依着规矩不是吗?不如公公和大人先回宫复命,待我们给霁儿梳洗打扮再送进宫伺候不迟。”
季全儿差点笑了出来,卓少烜年纪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别开脸去不看老福晋。
沈谦双眼一瞪,呵斥老福晋:“你昏了头了!”他又唤儿媳,“还不快扶你额涅下去歇着,省的在这丢人现眼。”
老福晋摸不着头脑。在她眼里,这是皇帝终于开了眼,瞅见了自家孙女,大喜的事儿,怎么在沈谦那儿好像天要塌了一样。
季全儿冲老福晋拱拱手:“太太您吉祥,奴才们确实是奉了皇命来接沈姑娘进宫,不过奴才只是个奴才,不敢妄自揣测主子爷的意思。奴才劝您,这几日最好留在府上,家里头的人别往外头去。有些事儿,闹得大了,最后还是沈家脸上无光。”
轿子没有窗,沈丛霁在里头呜咽:“我不进宫,玛法、太太,求您救我!”
沈丛霁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沈谦心里头猛的坠了下去。
眼里头全是皇帝的人,现下坐进皇帝宣召的轿子里能吓成这样,看来是捅娄子了。
沈谦狠狠剜了自己的儿子儿媳一眼,无力的叹口气,低垂着头:“罢了,公公既是奉命而来,臣当遵旨。”
季全儿打个千儿:“多谢老大人,您老放宽心。”
话毕,卓少烜使个眼色,几个太监低头快步,抬着两顶小轿迅速出了沈家大门,隐进外头还略带灰暗的朦胧中。
小轿一停未停,直接进了养心门。
帘子掀开,季全儿脸上笑得古怪:“姑娘下轿吧。”
沈丛霁一动不敢动,只窝在一角,颤颤巍巍问他:“小柳呢?”
小柳?哦,季全儿会意:“她是奴才,哪儿能进养心门。刚才在西华门那儿咱们就分道扬镳了,这会儿估计慎刑司的姑姑们正伺候着小柳姑娘呢。”
沈丛霁身子一僵,脸色已经苍白到有些发青,声音带了哭腔:“谙达,公公,我求您,您行行好,把我送回家去吧。”
季全儿嘿嘿笑两声:“姑娘以为你这是在哪儿?奴才们念着院判大人的面子,才好声好气儿请您下轿。您是个聪明人,可别再触主子爷的逆鳞,您乖乖下来,进去面圣,活罪能不能逃不好说,可至少死罪可免。”
沈丛霁整个人抖起来,季全儿甚至能听见她牙齿相撞的声音。
他也不催她,就那么笑眯眯瞅着她,一直瞅到沈丛霁额角流汗,才自己哆哆嗦嗦从轿子里头钻出来。
季全儿上了月台,躬身启声:“启禀主子爷,沈大姑娘来了。”
里头许久不出声,季全儿也不急,回头瞥一眼沈丛霁。
沈丛霁手指就快把袍子边儿绞破,整个人脸色青灰灰的,在夏初的清晨,从脚底到顶心儿硬生生蹿上一股凉气。
完了,全完了,沈丛霁整个人已经呆的像块木头。季全儿毫不怀疑,这会儿要是有人大声喊一嗓儿,怕是能把沈大姑娘给直接吓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棱里头有皇帝金石清朗的声音:“进来。”
季全儿弓着身朝沈丛霁让了让,伸手示意她进去。
沈丛霁腿像灌了铅。
她少时怀春,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走进养心殿的样子。也许身后会拥簇着一群奴才,也许她能在体顺堂的明窗底下看书绣花。可无论怎么幻想,也从未想过第一次进养心殿竟会是今日这种情形。
季全儿压低声音:“姑娘,快进去吧,别叫主子爷好等。”
沈丛霁现在肠子在肚子里悔成一结一结,怎么能昏了头把手伸向太上皇后的衣裳?
银牙咬碎也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等雷霆雨露。
沈丛霁认命的上了月台,迈进养心殿。皇帝在勤政亲贤牌匾下的大案后坐着,手握一柄羊脂玉笔管,拧着眉在奏折上朱批。
常旺退了下去,整个勤政亲贤里头静的可怕。
沈丛霁跪在地上,怯生生抬眼看皇帝,嘴一瘪眼眶里的泪已经簌簌落了下来。
皇帝并不看她,只低头写字,过了好一会儿才撂了笔。
皇帝见她还未说话就已经哭的梨花带雨,眉头拧的更紧,素日里悦耳的声音尽是凉薄:“朕还未说话,你倒先哭起来了。看来你心里明白朕为何这时候召你。”
沈丛霁嘴唇哆嗦着:“奴才不知。”
皇帝眼中尽是阴鸷,一双眸子冷的像在冰里淬过:“沈丛霁,欺君之罪要满门抄斩。”
沈丛霁面若死灰,眼睛失了精气神儿,呆呆木木的瞅着皇帝,还有一包泪在眼眶里头打转,不敢掉下来。
“我,奴才……”她的声儿抖得厉害,尽是仓皇和凄凉,“奴才昏了头,只是想教训教训春如因,没想那么多……”
皇帝冷冷:“教训春如因?你教训她什么?”
沈丛霁泪眼汪汪,似乎突然有了勇气:“她媚主,她心思不纯,她不是个好人!”
皇帝一双眼睛生的漂亮,此刻冷着刺过来,不用说话就已经让沈丛霁三魂失了六魄。
皇帝真怒到了极点面儿上反而轻快,薄唇微启声音竟有些笑:“媚主?”
沈丛霁摸不透皇帝的脾气,只当他信了自己的话,略放了心,反而更添了为自己脸上抹金的盘算:“主子爷是男人,自然不如女人更懂女人。也许春如因在您面前小心恭顺,可奴才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根本就是心怀不轨,存了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奴才看不过眼,这才想要教训教训她,好叫她知难而退,死了这份心。”
飞上枝头变凤凰。
原先皇帝也用这样的话呲哒过如因,可如今这句话从沈丛霁口里说出来,落在皇帝耳朵里竟刺耳的让他难受。
皇帝只当如因是自己养的一条拐尖儿,他可以瞧不上她,也可以拿话刺她,可旁人不行,他绝不容许别人染指他的东西。
皇帝微微眯了眼睛:“她确实媚主,也确实心思不纯。”
沈丛霁大喜,好似溺水的人忽的浮出水面。
她往前爬了两步:“主子爷,奴才心是好的,只是一时昏头。求您看在奴才一片赤诚的份儿上,饶了奴才。”
皇帝眼中的笑意猛然收紧,如冠玉的脸彷如跌至十八层阎罗殿上,眼中尽是寒意凛凛:“沈丛霁,你的手伸的未免太长。春如因媚主如何?想要飞上枝头又如何?朕心情好,把她放在眼前当个解闷逗趣的玩意儿,心情不好便随意处置了,不管如何,全凭朕的心意,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朕的事?”
外头长街忽的传来隆隆鼓声,是乾清宫开了,宣文武百官入朝等候御门听政。
三声鼓响,像三把锤头猛然敲过来,沈丛霁打个哆嗦,浑身的骨头都要被吓断。
皇帝的杀意又一瞬间收回,刚才的那些阴鸷似乎只是沈丛霁的幻觉。
他又恢复沈丛霁最熟悉的模样,金玉煊赫的一张脸,离得很近也似乎隔了很远,眼里头瞳仁儿又深又黑,看不出帝王的喜怒。收放自如也是帝王与生俱来的本事。
“沈丛霁,朕对你确实与对旁人不同,”皇帝缓缓开口,“沈院判于皇额涅有恩,十年前你又救过朕一命,这些朕都记着。今儿这事若不是你,昨夜里朕早就下旨抄了他满门。知道是你做的,朕即便生气,也还是顾全着你与沈家的脸面,只希望你往后能谨言慎行,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什么叫做分寸。”
皇帝话中之意说的明白,彻底击碎了沈丛霁十年的幻境。
她终于哭出了声,俯趴在地上,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只想为自己最后争取一回:“奴才是汉人,遵的是儒理之道。十年前在苏州,奴才跳了池子救您上来,众目睽睽,衣衫尽湿,早已经与您有了肌肤之亲。奴才早就把自己当做您的人,您若是不要奴才,奴才只能一根绫子吊死!”
皇帝仰唇笑起来:“你在威胁朕?沈丛霁,你是个有本事的,只可惜朕不是被吓大的,合天底下也还没人敢吓朕。不过你这话倒勾起一件往事,皇父年轻时纳过一个妃子,说是纳,也不太准确,严格来说是被人逼着纳的。那家人嘴皮子厉害,青天白日的,把好好地姑娘带进养心殿,只说了一句——‘邻里街坊都知道她今日入宫,若是万岁爷不要她,她只能一根白绫吊死以全体面’。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沈丛霁包着泪摇头。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太上皇只有太上皇后一个女人,哪里听说过什么别的妃子。
皇帝轻描淡写,却让沈丛霁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死了。后来皇父亲自下旨处死了她,玉碟除名,尸骨无存,诛九族。”
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所以沈丛霁,朕劝你收敛。沈家于朕恩情再重,也不过是朕的奴才。听明白了吗?”
常旺从外头压低声音:“启禀主子爷,御门听政的时辰到了。”
皇帝最后乜一眼犹如丧家之犬的沈丛霁,大步迈出勤政亲贤,没再与她说一个字。
常旺跟在皇帝身后:“奴才斗胆,敢问主子爷沈姑娘……”
“她的那个婢女杖杀,把尸首送回沈家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至于沈丛霁……”皇帝略有停顿。太上皇后明日回宫,皇帝到底还是不想把事情闹的太大,“随她去吧,不必管她,让少烆远远儿盯着,直到她回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