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长安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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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逐渐沉没，书房内的红烛尽数点燃，灯芯跳动，衬得整面墙的书架像一只巨兽，似乎要吞没一切。fangzexs
谢长薄不喜明亮，因此书房内的红烛并不多，即使尽数点燃，依然昏昏沉沉，他英俊年轻的面容也隐藏在这片暗沉中，过于平静而让人无法探知到他的想法。
暗卫将头埋得很低，细密的冷汗顺着他的鬓发流淌下来，他将苏小姐的话如实禀报给了主子，长久以来培养成的习惯让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心中的不安几乎到达了顶点。
过了半响，谢长薄清冷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此事可有其他人注意到？”
暗卫心中惊讶，连忙回道：“属下并未发现有其他人。”
谢长薄伸出两指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以后小姐若再有出格的行为，围观者格杀勿论，记得回来禀报本王。”
他并不惊讶姩姩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早以前他就发现姩姩对皇权没有半分敬畏之心，对于礼节一类的东西也十分生疏，半点不像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贵女，他以前只以为是苏家不喜她，故而无人教导，如今看来是整个高阳王府的风气如此。
他倒也不怀疑高阳王会造反，皇位自古以来便是能者居之，只是这样的想法很容易造成祸端。
谢长薄有些头疼。
“是，王爷。”暗卫恭敬应道。
——
次日一早，谢长薄进宫向皇后请安。
“怎的清川今日有空来找本宫，本宫还以为你把我这个娘忘了呢？”
皇后跪坐于案前，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执了香著，轻轻拨弄着面前的香炉，丝缕般的烟气从孔隙中悠悠上浮，她织金锈凤的衣袂长长地铺展在身后，繁复的凤纹在幽暗中隐约游动着点点光辉。
杜皇后的面容是极明艳大气的，蛾眉婉转，眼尾微挑，檀唇点朱，尽管育有三字一女，眸光依然透着小娘子般的无忧无虑，即使这般打趣自己儿子，眉眼间也自有一股端庄之气。
谢长薄听着杜皇后孩子气的话，与她相似的桃花眼弯了起来，眼尾微垂，白皙的面容英俊又年轻，他刻意将平日里沉稳的气质卸去几分，透出一股乖巧的少年气来。
“阿娘又不是不知我回来在忙什么，”谢长薄说着微垂浓密又卷翘的睫毛，将刚才还带着笑的眸子遮掩起来，声音里也透出恰到好处的低落，“父皇不允许我求娶自己喜爱的姑娘，还要给我安排别人，阿娘，儿子实在是心里难受。”
“为何父皇就可以娶到您，阿兄也能娶到自己想要的太子妃，到我这里就不行呢？”少年抬眸看向自己的母亲，漆黑的眸子在橙色的日光下也泛着暖意，还有丝丝缕缕不甘心的渴求。
杜皇后看得心中一软。
她本就亏欠这个孩子，自然愿意对他多些补偿。
“那孩子是温阳的小女儿吧，”杜皇后叹了口气，眉眼温软，“你父皇昨日里也跟我说了，听说此次治疗瘟疫她也立了大功，是个好孩子。”
“各方面都与我儿十分般配。”
杜皇后放下手中的香箸，用放在案几一旁的热毛巾轻擦手指，徐徐道：“但是你父皇疑心太重，苏家小姐出身又太好，你若是不做出让步，只怕他不会轻易答应。”
同床共枕二十多年，杜皇后太清楚皇帝是个怎样的人，作为父亲，他只能说勉强合格，一切事情都没有江山社稷重要，他是铁了心要为太子扫清一切障碍。
杜皇后瞧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长睫微垂的少年。
“阿娘会帮你再周旋周旋，你父皇的脾气你也知道，固执的不行，此事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法松口。”
“无事阿娘，我只是不想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小娘子，那样反倒耽搁了人家，”谢长薄抬起眉眼，眸中是温温的笑意，他温声道，“父皇当初求娶阿娘不也费了一番功夫，如此才可恩爱一世。”
杜皇后想到当初皇帝来她家求娶时被表兄刁难的场景，也忍不住弯起红唇笑了起来。
“阿娘，清川还有一事相求。”谢长薄正了神色道。
“哦，何事？”杜皇后好奇极了，这孩子很少有事求她，今日难得求她。
“儿臣心悦的苏小姐于医术方面极有天赋，加之陆大夫曾经又是温阳郡主的师兄，因此儿臣想请阿娘下旨允许苏小姐跟从陆大夫学医。”
杜皇后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莞尔一笑：“你这是以公谋私吧。”
当今皇帝后宫只有皇后一人，且除了太子，皇子皇女都已在宫外开府，因此宫中内务府的人数较之前朝少了许多，太医院的太医也轮班前往每个皇子府中随诊，陆大夫就是谢长薄府上的随诊太医。
这件事对杜皇后来说不过随手之事，她爽快答应：“行，我今日就下旨让苏小姐去你府中。”
谢长薄眸中染上喜悦，连忙道谢：“多谢阿娘。”
杜皇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乎这种虚礼，欣慰地看他：“转眼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在阿娘的印象中你一直还是个半大的小子。”
谢长薄笑笑，陪着皇后说了些体己话，将皇后逗得笑意连连。
直到快要下朝之时，他才起身告辞。
皇帝体恤他在外辛苦剿匪，因此准他一周不用上朝，现在下朝了，皇帝等会儿肯定会来见皇后。
自从明白自己怎么讨好皇帝都没用时，谢长薄就对见自己父皇这件事充满厌烦，往日能不见就不见。
今日也是如此。
等到谢长薄离开寝宫，一直守在旁边的皇后的贴身宫婢上前整理案几上剩余的香料。
“娘娘真的要帮二殿下说服陛下吗？”听荷倒了一碗茶给杜皇后润口，好奇问道。
她在杜皇后还未出嫁时就是她的贴身女婢，因此两人关系极好，偶尔杜皇后遇到事时还会问问她的意见。
“当然了，”杜皇后喝了口茶，才感觉自己的嗓子舒服了些，她凤眸中露出怜悯，“那孩子也不容易，我和他父皇给不了他其他，总不能让他连自己心悦的女子都娶不到。”
“娘娘您觉得二殿下是真心的吗？”
听荷有些不太相信，二殿下虽平时为伪装的极好，但是皇帝与皇后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他的野心，苏家小姐又是高阳王的外甥女，段家能在新朝中立起来，多亏了当初的温阳郡主，这外甥女的分量一点不比亲生女儿轻，何况元安郡主离出阁还早。
“本宫当初可是晋惠帝的侄女。”杜皇后似笑非笑地说，一双凤眸挑起时竟有几分凌厉。
晋朝在雍朝之前，因此众人都说皇帝夺取天下还有几分为皇后报仇的意思。
“奴婢该打。”听荷立刻低下头认错。
“行了，本宫知道你的意思，”杜皇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婉，她笑着道，“清川既然如此诚心求娶苏小姐，那为了娶到自己的心上人他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听荷心中一沉，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这时守在殿外的宫女突然恭敬道：“见过成王殿下。”
杜皇后眼睛一亮，急忙起身道：“我儿来了，听荷，快备茶！”
——
姩姩自从出去逛街还被谢长薄抓到之后，她就再也不想出去了，她大概猜到谢长薄派来监视她的人还没有撤走，这就让她更觉得恐惧和不自在，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肯踏出屋子一步。
就这么平安无事的在屋子里呆了将近一天，傍晚的时候突然皇后来了旨意。
“让我去和陆叔继续学医？”姩姩不可思议地问。
她之前也想过回到京城和陆棋继续学，但是回来后她才知道原来陆棋是有编制的太医，而且在太医院的地位还不低，是从三品的副院长，她若是想继续学，就要通过考核成为最底层的使唤医女，那个考核每年就一次，那个时候她估计都回去了。
因此只能作罢。
现在突然天上掉馅饼，姩姩第一反应是怀疑谢长薄。
但是谢长薄有这么好心？
“姩姩，你与景王的关系怎么样？”
高阳王妃就坐在她旁边，瞧着她一副沉思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询问。
“啊？舅母怎么这么问？”姩姩心中警惕，立刻作出一副懵懂的样子，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景王也只是让我跟着陆叔治瘟疫，平日里都见不到他人的。”
高阳王妃仔细瞧了瞧她，见看不出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她叹了口气：“这事也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姩姩如今你也及笄了，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若是有喜欢的郎君尽管和舅母说，只是要尽量避开天家。”
姩姩愣住，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自己可以结婚这个话题。
她才不要嫁人，她还小，原身还不满十六岁，是个未成年，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
高阳王妃还以为是她不满，继续跟她解释：“咱们家比较特殊，你若是同皇子成亲，那就相当于咱们跟对方绑在了一起，将来若是站错了队，咱们一家都跟着倒霉。”
不同于其他人的看法，高阳王一家很坚定的认为即使是同胞皇子也会斗得你死我活，更何况二皇子的经历太过特殊，说是没有亲情也不为过。
“再说剩下的那两个皇子也不是良人，配不上姐姐。”段靖雪在一旁补充。
高阳王妃立刻瞪了自家亲闺女一眼：“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当心隔墙有耳。”
她真是要被这个口无遮拦的女儿给气死。
段靖雪委屈巴巴地瞅了阿娘一眼，今晚就只有她们三个人有空坐在一起用晚膳，屋里连布菜的丫鬟都没有。
“我也没说错啊，成王好色，府中还未有正妃，先娶了一大堆妾室侧妃，前些日子还跟一个前朝公主搞什么虐恋情深，满街道都是他们的故事改编的话本子！
小姑娘越说越来劲，语气都透出兴奋，“景王就更不用说了，之前一直在外面打仗，嫁给他就是守活寡，现在好不容易回京了，谁知道会不会又离开，我们好姑娘才不嫁给这种不顾家的人！”
她说着语气里都带上了鄙夷。
“咳咳咳！”姩姩正在喝汤，听她说这些差点岔气。
她瞧着这个脸蛋小小的稚□□孩，怎么都想不到她小脑袋里的思想竟然这么早熟。
她又瞧了一眼面露无奈却不惊讶的舅母。
默默地想，也可能是古代的女孩都早熟吧。
“靖雪这么说其实也没错，”高阳王妃面露复杂，“早点告诉你们这些，你们以后才不会吃嫁人的亏。”
她白净的面容流露出一抹笑意，眼里是对待晚辈的慈爱与温柔：“嫁娶之事对于女子来说无异于第二次投胎，这世道对于女子来说过于艰辛，我们女娘不能像郎君那样建功立业，做姑娘时尚且能得几分自由，出了嫁那好坏真的全凭夫婿。”
“过得不好我们还可以和离啊！”
姩姩表示反对。
“那是现在，”高阳王妃瞄了她一眼，“你们没经历过前朝，那时风气较现在严苛的多，夫婿甚至能决定妻子的生死，更遑论和离。”
“也就是现在好一些，但是和离归家的妇人终归是被人瞧不起的，还会拖累家里未出嫁的姑娘。”
“我肯定不会！”段靖雪小姑娘第一个跳出来不赞同，她大声道，“要是姐夫对姐姐不好，姐姐尽管和离，我举双手赞成！”
“你姐姐还没嫁人呢你就这样咒她！”高阳王妃没好气道。
话是这么说，她眼里却尽是笑意，显然她对自己女儿和外甥女的观点是赞同的。
姩姩微怔，想到小表妹那么多“惊世骇俗”的狂言，微微笑了起来。
高阳王妃继续对两个小姑娘进行教导：“当初温阳阿姐与姐夫的婚事就是一场交易。”
姩姩猛地转头看舅母，又大又圆的杏眼里透出怔愣。
她的爸妈极其恩爱，爸爸总是在妈妈值班时给她送饭，妈妈一有空他就带妈妈出去玩。
这怎么会是交易呢？
高阳王妃说起这件事也有些感慨，还好最后结果是好的：“姩姩，你其实早就该知道这件事了，当初阿姐为了保住王府的称号，向陛下做了承诺，说服当时兵力强盛的苏将军归服陛下所用。”
“我们都以为她有什么妙计，谁知她竟然用自己的婚事作筏子，与苏将军相爱成婚事，然后说服他归顺陛下，阿姐早看出陛下有削弱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意思，因此给我们早早留了后路。”
姩姩直接听呆了，万万没想到自家爸妈的婚事竟然是这么来的。
爸爸还整日炫耀他们是一见钟情。
“你们两个的婚事啊，我觉得门当户对是最合适的，”高阳王妃徐徐道，“若是高嫁，咱家惹不过人家，你们受了委屈也没法子讨回；若是低嫁，两家的生活习惯可能都不一样，时间久了难保夫家觉得自己尊严受损，你们要知道，男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尊，若是自尊受损，时间长了肯定要出矛盾。”
高阳王妃絮絮叨叨地说她对于婚姻的看法，怎样驭夫有道。
小表妹段靖雪一开始还竖着耳朵，后来就开始双眼放空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姩姩偷瞧了她一眼，再看看还在认真教她们的舅母，唇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样的日子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