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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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雅集后的第二日，李元璟就收到了好些个世家送来的过府请帖，他都暂且搁下，先和晏昭去了一趟城外西郊的灵隐禅寺，毕竟他此次南下用的借口，便是要拜访高僧慧空。nianweige
因第一次去，李元璟承了叶侯爷的好意，让叶晟随行陪同。
辰时末，三人带着亲卫与侯府家丁在灵隐山脚处下马，拾级而上。刚至寺门，一个褐衣僧人迎上前来，报上法名智净，言方丈已得了侯爷消息，派他在此等候。
一行人遂随他入寺。
灵隐禅寺自百年前便香火鼎盛，这个时辰，大雄宝殿前已香客如云，皆手持清香虔诚祈拜，缈缈青烟笼住三叠重檐，愈显殿内宝相庄严。
智净带着几人走过迦蓝殿和一排客堂，行至念佛堂时，叶晟随口问道：“智净师父，岁前那些灾民现下如何了？”
智净念了一句佛偈，答：“如今还剩二十余人，仍住在寺北小殿内，再过些日子，应当都能痊愈归乡了。”
“寺内供养可还行？”叶晟又问。
智净笑道：“二十余人，寺中香火足可维系，叶施主不必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叶晟连忙道。
说话间，已到了方丈院前，李元璟侧头看了晏昭一眼。
晏昭心领神会，一本正经道：“阿璟，我与佛无缘，不懂这个经那个经，就不跟你进去了，叶表弟，要不你带我在寺内四处逛逛？”
叶晟正是坐不住的年纪，本也没想真去见方丈和慧空，听了这话不疑有他，自然应好。
目送二人离开后，李元璟又将侯府家丁留在院外，自己带着两个亲卫随智净跨进方丈院，一路往禅房而去。
待到他再从禅房出来，已过了午。
晏昭早就回了方丈院，此刻正百无聊赖到坐在院中石桌边踢石子玩，一见禅房门开，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失策，早知你要这么久，我该带本书册来。怎么样？”
李元璟将禅房门合上，与他一起往院外走去：“慧空法师深得佛法真谛，与他辩经，豁然开朗，不过仍有许多未明之处，下回再来罢。”
晏昭：“下回你自己来吧，我可不来了。”
“随你。”李元璟笑了一声，“叶晟呢？”
晏昭压低声音道：“打发个孩子还不简单？吃完斋饭，我就让他先回府了，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事也打听清楚了。”
“哦？”
“去岁江南一带不是遭了罕见的冻灾么，灾民有数万之多，不少人在老家活不下去，就涌到了临安城外。城内几大世家于是联手在城外搭了粥棚施粥，但都只支撑了二十来日便难以为继，唯有叶家，不知怎的家底如此深厚，连续施粥了一旬半，叶大小姐还将生了病的几百老人妇孺送入了灵隐寺的几个空殿内，也由叶家供给饮食和汤药。”
说到这儿，晏昭眉头皱了皱，“本来因为这事，叶初云的名声已开始有好转的迹象，结果你猜后来怎么了？”
李元璟似漫不经心道：“怎么？”
晏昭：“原本大家想着叶家是叶初云在管家理事，粥棚是她挑头先设的，灵隐寺这事也是她亲自出面安排，所以便把功劳都算在了她头上，可后来，侯府下人嘴巴不严，传出来说这些善事原是叶侯爷吩咐的，主意则是秦姨娘出的，两人一片好心，想让叶初云能借此谈门婚事。”
“可叶初云见真相暴露，却一气之下，断了对灵隐禅寺这几百人的粥食汤药，后来寺中也逐渐难以支持这么多人的用度，便有许多灾民自行离开，也不知道是否活下来了。”
晏昭眉心蹙得愈紧，“阿璟，我总觉得叶家的事透着古怪，叶初云虽是冷了些，对秦姨娘也似过分打压，但怎么也不至于做这种自毁名声的事吧？临安这么多世家竟无一人觉得奇怪吗？”
此时两人已到了寺门口，李元璟抬步出去：“那是因为你刚来，才会如此作想，长年经月也就信了。”
“你信吗？”晏昭转头问他。
“信或不信，重要吗？”
“……也是，”晏昭叹了口气，“去会仙酒楼？”
李元璟点头应了一声。
两人回到山脚，翻身上马，疾驰约一盏茶后，从涌金门入了城，穿过两个小坊市后，便到了城内最繁华的清河坊。
会仙楼就在清河坊最好的地段处，此时早过了饭点，客人不多，李元璟和晏昭还未下马，一个迎客堂倌就快步趋到了跟前，竟就是他们到达临安那日同一人，只不过这次他已认得了贵客，殷勤更甚。
二人随他到了主楼上最好的临江阁子里坐下，叫了几样点心，李元璟便状似随意地问了句王老板是否在楼中，那堂倌迎客多年，早练得察言观色的真功，应了句在，连忙就去请人。
不多时，房门被叩响，一个年过不惑、微微发福的男人满脸笑意地走进了阁子，他恭恭敬敬行完礼，道：“王爷和晏公子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你这是小店，世间就没有大店了。”晏昭戏谑了一句。
王甫康笑呵呵地直起身子，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又道，“王爷和晏公子有何吩咐，尽管与鄙人说，能为两位效劳，是鄙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王老板误会了，唤你过来没什么吩咐，只是有一事好奇罢了，”李元璟眸中含笑，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浅云色暗纹圆领袍，看上去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皇家贵胄之气，多了两分清润俊美。
“前日叶侯爷为我二人在此设接风宴时，听他提到王老板出自楚州王氏，本王便想起来，楚州王氏虽不是显赫大族，但十年前似乎因一件大案掀起过风波？”
“是是，王爷记得不错，”王甫康听他提起此事似乎毫不意外，立即解释道，“鄙人的伯父十年前曾卷入寿州科场舞弊案，事发时伯父正任寿州通判，与当地望族卢氏生过些龃龉，卢氏便通了关系，想把我伯父定成舞弊案主谋之一，幸亏当时的刑部尚书周襄周大人明察秋毫，发现了其中猫腻，这才救了我王氏百多族人。”
末了，他又补充道，“不过，虽免于刑狱殊死之祸，但我伯父确有知情不报之罪，圣上对科场案又向来处罚最重，便下旨王氏子孙世代不得入仕，由此，鄙人才一心商贾之道了。”
“原是如此，”李元璟恍然，又问，“不过周大人身为尚书，日理万机，应当不会亲自审看案卷，恐怕也要感谢当年那位复审此案的刑部侍郎吧？”
王甫康笑道：“是是，那位侍郎大人自然也是要感谢的。”
“十年前在刑部任过侍郎的，本王印象中，似乎只有大理寺卿赵大人，”李元璟顿了顿，望向王甫康，“和礼部谢尚书吧？不知哪一位是王老板家的另一位恩人？”
王甫康一直泰然自若的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满脸笑容：“正是谢尚书。”
晏昭“咦”了一声：“阿璟，这位谢尚书我记得经历颇为奇特，早年还去西北打过突厥人，后来受了伤没法再上战场，这才弃武从文的吧？他在军中时，好像——就是在英国公麾下？”
“这鄙人就不太清楚了，”王甫康右眼眼皮不自然地跳了一下，“王家的案子主要还是有赖周大人一力翻案，是我们王氏的大恩人。”
“周大人确是清正之人。”李元璟看着他笑了笑，忽地换了话头，“说起来，今日我们去灵隐禅寺，还听说了一件事，也颇觉奇怪，不知王老板是否了解内情。”
王甫康一怔：“两位听说了些什么？”
晏昭一听李元璟此问，便知他的意图，于是将寺内打听来的叶家赈济的情况又详细说一遍。
王甫康听完，似乎有些犹豫：“大体跟僧人们说的差不多吧。”
抬眼见李晏二人面有疑色，终是忍不住又意有所指道：“不过，这种侯爵世家的家宅内事，总是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的——”
“咚咚咚”
他的话被几声突然的叩门声打断。
李元璟道了声“进”，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一进来便急声告罪：“王爷、晏公子，小人有罪，打扰两位贵人了，只是楼里突然有急事，需得王老板亲自处理，小人不得已”
王甫康显然愣了一愣，而后脸上立时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王爷，这是我楼里的管事杨缜，他替我管着楼里几个要紧的事，您看这”
李元璟挑了挑眉，笑道：“本王不过是和王老板随意聊聊，既然有正事，那便自去吧。”
王甫康忙一叠声道谢，低头和杨缜一起行礼退出了阁子。
“阿璟，这会仙楼多半跟叶初云有关，”阁子门一关上，晏昭便迫不及待道，“那天我们一进来，这王甫康就派人给她报信了，所以她才能那么快赶回侯府！”
“恐怕不止是有关，”李元璟眸色微深，“昨天沈慕从楚州传来消息说，王家的家财在那次风波中几乎尽数荡尽，不过短短几年，王甫康如何能建一个会仙楼？还是在遍地酒楼的临安地界。”
晏昭一惊：“你是说，叶初云或者说英国公才是会仙楼真正的老板？”
“多半如此。”李元璟点了点头，这时，门又被叩响。
“王爷，属下回来了。”是他的另一个亲卫长江涵。
晏昭立即打开门将人拉进来：“可有什么发现？”
“回王爷和公子的话，”江涵道，“属下和其他三人将整个楼探查了一遍，本来并未发现什么疑点，俱和其他酒楼差不多，但就在刚刚属下突然想到一事，他们的厨房里放了几箩筐粗面馒头，而且锅炉上还有正在蒸的。”
晏昭：“谁会来会仙楼吃粗面馒头？”
“正是，”江涵继续说，“属下也觉出奇怪，所以又回去找了个伙夫问了几句，他说这些馒头是给城外大福寺里生了病的灾民吃的。那些灾民本来有二三百人，许多是从灵隐禅寺过去的，天暖后，大半人已病愈离开了，如今还剩下不到百人，多是些无父无母无处可去的孤儿和将死的老人。”
晏昭听得更惊诧，愣了须臾，他看向李元璟：“阿璟，如果这会仙楼真像你猜的是叶初云的，那岂不是说，她没有断灵隐寺那些灾民的食药，而只是给他们腾换了地方？”
说到这儿，他一顿，“可还是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叶侯爷和秦姨娘已经得了传颂，她这么做除了自毁名声，没有其他任何好处啊。”
李元璟不语，负手走到窗边，思索了一会儿后，忽然道：“据说叶府在今年元宵那日大闹了一场，起因是叶廷文要查看府内产业账簿，却被叶初云一口拒绝。”
他这话一下跳跃得有些远，即使晏昭极为了解他，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推断道：
“你的意思是，那次叶家赈济确实是叶初云主导，并不是叶廷文和秦姨娘的意思，且因耗费过巨，叶侯爷心疼家产，这才起了查账的心思，而叶初云又确实动用了会仙楼的银子补贴侯府——”
晏昭说着眉心再次紧蹙起来，“她怕被叶廷文查到她的私产，一旦被查到，这会仙楼就会成为侯府的家业之一，迟早有一天会落到叶晟手上！”
“所以，她只能立即断了寺内供应，重新将账做平。”晏昭吁出口气，“而如果这事确是叶廷文和秦姨娘颠倒黑白，那其他事说不好”
那亲卫长江涵也听明白了，又补充道：“据那伙夫说，他们老板平日里就常行善，城内乞儿和贫民多受照拂。”
如此看来，他们这番推测很有可能是对的。
晏昭切切望向李元璟。
李元璟凝视着窗外的江面，沉吟片刻，却是接回了最前头的话，道：“我们换陆路后并未发现被追踪，叶初云之所以知道我们会提前到，应当也是王甫康名下其他州县的酒楼送的消息，另外，京城那边也没有任何英国公要卷入朝政的迹象。”
“……她大约确实只是习惯随时了解事态，没有涉进其中的意思。不过，”李元璟转过身，吩咐江涵，“为防万一，还是派两个人跟着她，小心不要被发现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江涵立刻应是。
晏昭略有些失望，但也深知李元璟此行至关重要，不该与叶家任何人、尤其是叶初云和国公府牵扯过多。他遗憾似地叹了一声，心思很快转到其他地方，又谈了几句，忽然想起来：
“对了，阿璟，你到底是怎么把朝中那么多大臣的履历年月，记得这么清楚的？那大理寺卿，十年前真的也做过刑部侍郎？不会是你又诓人吧？”
李元璟勾唇：“自然是真的，平日多留个心，你也能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