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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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芝是四岁被赵叔收养的。gaoyawx
那时候她刚刚知事,懵懵懂懂地坐着马车到了安平村,被彼时一袭翩翩白袍的赵叔抱起来,走过几里桃园。从今忘了此前的所有,只留下一个名字。
她初见平安呢,是隔着一扇篱笆门。
那时的平安,坐在木制摇椅上,脸蛋黑黢黢的,上头两团厚厚的红。
胖得好像年画娃娃,但要丑上许多。
叶兰芝是不辨美丑的人,性格也和善,便对这丑丑的年画娃娃笑了一笑。
可平安别开视线,似乎是要当作没看见。
赵叔抱着叶兰芝,指着平安说:“这是平安,他身体不大好,也认生。可你们年纪相仿,往后应当能好好相处的。”
对平安道:“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叶伯母的女儿。她叫叶兰芝,比你小上半岁,今后你要多多照顾她。可记住了?”
平安没抬头,只闷闷“嗯”了一声。
叶兰芝隐约知道赵叔是很好的人,平安既是他的孩子,也该是个很好的人吧。
大抵还因为脑中总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着:“这一回应当是个弟弟,你可要好好爱护他。”
所以她一见到平安,心里就自顾自地亲近起他来,尽管他那时待她有些爱答不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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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芝被赵叔收养的第二天,便吃了一整日的苦头。
赵叔教她习字,还要教她习武。
“天地日月人”,“沉肩收腹,五趾抓地,两臂与地齐平”。
一日下来,叶兰芝头晕脑胀,腰酸背痛。
她隐隐记得,自己自出生起,是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的。
黄昏时分,赵叔和善地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去厨房做饭。
叶兰芝累得瘫坐在地上,离她不远,就是躺在摇椅上,似乎在欣赏落日的平安。
她有些羡慕地朝平安看过去,却对上另一双盛满了羡慕的眼睛。
同她对视上的平安愣了愣,垂下眼,又一次移开了视线。
那日吃过晚饭,叶兰芝帮着赵叔收碗,眼睛却不住地往里间、烛火底下看书的平安那儿瞟。
她将碗收完,拖着酸软的腿,试探着挪到里间的榻上。
平安没有看她,只又翻了一页书,声音幼稚却很冷淡地开口:“你的房间不在这儿。”
叶兰芝脸腾的红了,跳下榻,跑回隔壁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那时候便想,平安真的同她此前的玩伴都不一样——
虽然她已经忘了此前的玩伴是什么样,但总归比平安热情,也更给她面子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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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许多天,她都不曾主动亲近过平安。
赵叔只教她温书习武,并不教她怎么与平安相处。
不如说,他关注平安,还不如叶兰芝关注得多。
平安似乎也不在意,除一日三餐说句“父亲慢用”,平日时不时应一句“嗯”之外,他基本不开口。
在这个家里头,他比叶兰芝更像是收养来的小孩。
不止叶兰芝自己这么觉得。
家里时常会有老婆婆来送米送菜,一般是放下东西,打声招呼,人便走了。
但偶尔,东西多的时候,老婆婆们是结伴来的。
东西放下后,见主人家不在,也会闲侃两句。
一日,叶兰芝在自己的房间里头温书,就听见外头老婆婆们说话的声响。
一人道:“外头人都说,这户人家来头不小。那姓赵的年轻人,咱们县令见了都要拜一拜。”
另一人答:“是了,我也听人说了——他是辞官归隐的,之前做官的时候,皇帝跟前也能说上话。”
叶兰芝听她们聊的话题,莫名觉得熟悉,于是将耳朵附在窗边。
说着说着,那话题不知怎么就偏到她身上来。
“……那个小女娃,生得那漂亮模样,又是忽然被领回来的,怕不是外边养的女人生的。”
“是哟,可怜了平安,突然跳出来一个外头带回来的孩子,爹爹都被人抢走了。”
叶兰芝听着,身上开始发凉,脸却烫得厉害。
她其实也一直不解,赵叔为什么会收养她,还待她这样好,教她读书又习武的,仿佛当作自己的孩子在养。
而平安,赵叔真正的孩子,却反而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得不到应有的照料。
难怪平安对她那么冷淡,他一定讨厌极了她。
她撑起双手,只想离开窗边,不再听了。
这时候,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幼稚的声音。
“两位婆婆这话是真是假?可能代我问一问我爹?”
一片沉默后,便是两个老婆婆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哄着平安,要他只当没听过今日的话。
那日赵叔回来,饭桌之上,平安难得主动开口说了句话。
“送菜的两个婆子,嘴不怎么干净。”
赵叔有些莫名,但仍从善如流地应下了:“明日换了便是。”
次日,送菜的老婆婆果然换了。
新来的婆婆自称“菜阿婆”,身旁还跟着个叫田廿九的小男孩。
一日日过去,叶兰芝逐渐同菜阿婆与田廿九都熟络起来。
但她与平安的关系,还是那样不冷不热。
她时不时会试探着,同平安亲近些。但平安那双眼睛朝她一看过来,她便想起那句“你的房间不在这儿”,想起之前那两个老婆婆的话。
于是最后还是讪讪地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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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芝被赵叔收养,是隆冬的事。
与平安相熟,却已是初春了。
契机是屋外桃林的花开。
赵叔其人,平日不着家时,就在山里修行,很有隐士的气度。
赵叔的屋子,也瞧着就是隐士的居所。
屋外有竹篱环绕,竹篱之外,还有占了足有一里地的桃林环绕。
初春,桃花盛开,便引了人来看。
敢跑近屋子来看的,是四处乱跑玩乐的孩童。
年纪不小,有两个叶兰芝叠起来那样高。
竹篱门并不紧闭,他们瞧见里头叶兰芝在舞木剑,便不请自来地推开门,围着她,伸手去挑她的木剑看。
那把木剑是赵叔为她制的,分量不轻。
因为每日要挥一千下,叶兰芝对它喜欢不起来,就管它叫“木头”。
她一个没反应过来,木剑便被夺了去。
尚怔在原地之时,身前忽然站过来一个人,替她挡住了那些凑过脸来看她的男孩们。
原来是本在一旁看书的平安。
他只比她高那么两指,却较她冷静许多。
“把剑还来,这不是你们的东西。”
应当有八九岁大、比他也高出不少的男孩们并不听他的话,举着剑在他眼前晃,似在嘲弄。
叶兰芝仍在发蒙,平安却已伸手握住剑柄,一拽,将剑夺了回来。
他是真的体弱,这样的小动作,已经开始气喘。
男孩们本还有些被吓到,见他不住喘气的情状,就又哈哈笑起来。
“你就这么点力气啊”
“你看他,喘得不行了。”
“我把这剑让给你,你拿的动吗?”
平安似乎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一手持剑,一手将叶兰芝护在身后,护得死死的。
有人推搡他,他也只是朝旁侧偏了一偏,很快又站直身来,将叶兰芝挡在身后。
但那群男孩仿佛爱看极了他这样狼狈的情态,不断伸手推他。
叶兰芝连连伸手去扶他,却也被带得险些要摔倒。
她才四岁,此前过得都是千娇百宠的日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事,险些要哭了。
“平安……平安……”
平安却不知哪里来的劲,忽然木剑在手中翻飞了一下,便将一群男孩都打退了两步。
他脸色随后变得十分苍白,似乎也没了站稳的力气。
叶兰芝忙上前扶住他。
片刻,平安站稳了。他将那把木剑递给叶兰芝,冷静道:“怕什么?不是日日习武么,将他们打出去就是。”
一旁的男孩们本被平安的剑招惊住了会儿,待听到这句话,便又不屑起来。
“我们还以为你要英雄救美呢。”
“我说,小妹妹,你长得又白又好看,为什么要和这个小黑蛋一起玩啊?”
“对啊,别玩剑了,跟我们去庄子外边,我们带你抓鱼。”
不知是哪句话惹到了平安,总之他的脸更冷了。
叶兰芝原本心里还害怕的紧,听他们这样说平安,气性咻地便上来了。
木剑挽了个剑花,她气冲冲地便抬剑往前挥去。
几个月的基本功终不是白费,她的小胳膊小腿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虽然离武林高手还差得远,但唬走几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子,绰绰有余。
待叶兰芝回过神,她手心已经被木剑震得发麻,而那些个比她高出一身的大男孩,则哭嚎着跑走了。
她眼睛发亮地看了看手中木剑,又看向身后的平安。
他已经失去力气,站得都摇摇晃晃。但仍然支着身体,向她露了个笑。
不知他是晒了多久的太阳,面皮着实只比一年四季都在田里干活的庄稼汉白上那么一些,但到底是好人家精细养着的,皮肤偏生又十分纤细嫩滑,方才那群男孩说的“小黑蛋”,其实十分贴切。
小黑蛋一笑,说不上好看,只能说有些好笑。
但叶兰芝沉浸在方才击退一众“恶霸”的心情里,只觉得自己是英雄救美,而平安黑黢黢的微带笑意的脸,也就忽然变得无比动人,深深刻在了她的眼中心中。
晚饭时分,赵叔回来了。
平日他烧火做饭时,叶兰芝都只与平安一同在里间就着烛火读书。
这日,叶兰芝却难得活泼,叽叽喳喳地在赵叔耳边告小状,说那些闯进院子的男孩有多凶神恶煞,平安多是一个被他们欺凌的良家小男孩,自己又是多么英明神武、临危不惧,将恶霸们打跑了。
至于,那些男孩本是见到舞剑的她,觉得好看,才被招惹来;平安被欺凌,也只是因为出头想要保护她。
这样的事,她忘了个干净。
吃饭时,赵叔又在饭桌上问平安,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平安简白道:“那些人瞧她生得好看,仗着自己年纪大,便想逗弄她。我让她用剑,最后将人唬走了。”
赵叔了然,觉得这才比较符合常理。
他问道:“只是小孩子玩闹,没有太大的恶意?”
平安点头:“算不得。”
赵叔便道:“好,一地有一地的规矩,在我们来之前,安平村就是这样的。既然住在这儿,就不好拿自己的身份名头,坏了人家的规矩。这事便不多追究了,可好?”
平安淡淡道:“自然。”
叶兰芝在一旁听着,咀嚼的动作都慢了。
她委屈得不行。赵叔在厨房里,明明还答应了她要严惩那些恶霸的。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今天被推来推去,欺负得脸都白了的平安更委屈。
赵叔甚至都不安慰他,只知道要他懂事听话。
她眼睛水汪汪地看向平安,只觉得自己这个“私生女”一来,平安简直太苦了。
她在心中暗下决心,赵叔不疼他,她却一定要把平安保护、照顾得好好的!
平安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目光转过来对上她的,愣了愣,语气难得不那么冷淡了:“你……怎么哭了?”
赵叔亦被吓了一跳,猜想是她觉得受了委屈,忙承诺,还是会去那些孩子的家里,要他们父母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但叶兰芝还是不肯同他说话。
她跳下椅子去,将椅子搬到平安旁边,才又坐下。
一面抹着眼泪,一面附到平安耳边,小声承诺道:“你别怕,以后都有我来保护你。”
平安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移开视线,无奈道:“知道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