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生子为谁（一）
深夜里，风雨大作，雷声狂啸。zhaikangpei豆大的雨点猛烈击打窗户，发出啪啦声响，树影张着枝桠扭曲抖动，如罗刹恶鬼。随着一声婴儿啼哭，灯火微晃的屋子里，急促与慌乱才逐渐平息下来。
产婆不顾床上冷汗如雨、乱发蓬垂的女子竭力拉扯哀求，将满身血迹的婴儿抱出屋外，交给焦急等待中的男人。他先是满怀期待地看着产婆，在产婆忧色的摇头动作后，露出一脸愕然看向襁褓，失落长叹，向产婆摆了摆手，由她将婴儿抱离。
“老爷，求求你，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屋内，女子声嘶力竭。
随着一声响亮的扑通声，男人冲进屋内，将跌在地上的女子抱起，帮她擦去脸上交织的泪水与汗水，颤抖安抚：“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产婆打着纸伞走出宅子，尽管风雨已然打湿她衣摆与婴儿襁褓，仍一路形色匆忙来到一处荒废的院子，寻到一处枯井，熟练地将手中婴儿抛入其中，口中默念片刻，转身将离。
天雷闷响，她乍然一惊，纸伞倏而落地。身前，是站了一排又一排个头不一、衣衫不洁的孩童，个个面色苍白，七窍生血，目色可怖，满面狰狞。
雨水打着她的斑驳发丝，随着交错的皱纹向下缓缓流淌，直到将她完全染湿。
芳庭书院终于恢复了往昔之貌。
学生们虽仍未全部归来，但终究景色如旧，便已是欣慰。
茗城还是那般恬静淡然坐在闲书亭里，独自一人饮茶，动作轻得，仿佛都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胤昭望着那个背影，想着自从春香楼那几位花娘与红莲纠缠的那日起，她便再没有与他正经说过一句话。每次他欲上前攀谈时，她不是“嗯嗯啊啊”急着离开，便是佯装没听到他的喊声而翩然掠过。
这一回，终于等到她独自一人坐在亭中饮茶，他不信她还能端着茶杯跑开，于是沉了沉气，冲了上去。
但是没走几步，那云时却突然从一旁窜了出来，直接坐到她身旁，手中还端着一碟糕点，送到她面前。
茗城微微摇了摇头，云时便轻轻放下碟子，细细地品味起来，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哥的端庄模样。
“眼下，这风西城之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有什么打算？”云时将一块玉色糕点一掰两半，送到茗城嘴边。
而她只是看着云时笑了笑，放下茶杯，接过他递来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微微蹙眉：“灵炁星君曾说过，‘万相之镜，包罗万象，各重幻境，情欲无边’。我始终不太明白，这万相镜究竟有什么力量，会令星君如此惧怕。”她忽然想起在天雷谷捡到的那块碎片：“我们手里的那块碎片，应该会带我们找到方向。”
“魔界法器……为何会出现在天雷谷？”云时一脸凝重。
“九重天有魔界内应——这一点，天帝也知晓。”她端着糕点，看着晶莹剔透的外皮，夹着金灿灿的碎馅，出神思忖，“碎片待在那里已有百年！”
“能将伏羲琴神不知鬼不觉移到落空崖，又能将万相镜带上九重天。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云时分析道，“你可查看过云册？”
茗城颔首：“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所以，我们还是要寻着万相镜的线索，继续追下去。”
“连星君都惧怕的法器，你居然还一心想着去找，何不就此逍遥人间，起码不枉费我们辛苦救你一场！”云时忧色渐起，想起南风曾提起的必死之路，他不知该如何劝阻她。
“神雷之刑都奈何不了我，万相镜又能如何呢？”又是片刻思索，转而问他，“那日，你和计蒙约定了什么？”
云时闪烁其词：“没，没什么啊……她答应帮我去救你，但条件是让我陪她下几天棋……”声音越来越低沉：“仅此而已……”
突然又迟疑，放下糕点拍拍手，脸上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若有所思：“茗城，我们在誉华宫便已相处了三万年，如今在这凡间，亦是朝夕相处，你说……我会不会是喜欢你？”
茗城疑惑地转头看向云时，明媚的日光把他的脸映得格外干净。他的认真与往日不同，话语虽然听着轻松，却又似屏着呼吸探究她双眸中的变化，情不自禁向着她靠近。
身后的胤昭亦同样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等待她的反应。
而茗城却只是爽朗一笑，一把推开云时的肩膀，而后二人也只是挨着彼此继续开心笑着不语。
胤昭攥紧的拳头终是缓缓松开，手掌中已噙满汗水，遍布着一道一道血红甲印。
“胤昭，怎么站在那里，一起坐啊！”白玉尘端着茶水自胤昭身后悠悠走来，令偷听中的他慌作一团，转了一圈身体，假意路过看风景。
闻声转头的茗城与云时看着故作姿态的胤昭，先是相视笑了笑，然后各负心事地看向不同方向。
茗城看看手中糕点发出一阵笑声：“这糕点太甜了！”
而后放回碟中，继续举杯饮茶。
白玉尘来回看着三人，若有所思。结局她改变不了，只能继续陪她走下去。若她能好好活着，即使是每日一碗心头血，自己也心甘情愿。
“我……忽然想起，方院长方才说要找我谈事，我去……找他……”云时煞有介事地离开，慌张匆忙。
白玉尘看着剩下一站一坐的胤昭与茗城，欲言又止，只好假装未收拾好行囊，也匆匆离去。
亭子里，只剩下沉默的二人。
茗城放下手中茶杯，手指摩挲杯沿片刻，终是起身，从他身旁轻轻走过。胤昭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我有话与你说。”
她在他身侧站定，待他走到她身前时，急切看她：“红莲并非我的红颜。”
茗城简短“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却令胤昭更急切起来：“她对我的情意我管不了，但我对她绝无半点情意！”
茗城抬头看他，脸色未见舒展：“胤昭君去与你的其他红颜说说便好，何故跑来告诉我呢？”
“我没有任何红颜！”
“胤昭君真是好演技。”茗城忽觉好笑，“中秋月夜与花娘琴舞对乐的，难道是第二个传音公子么？这风西城内谁人不知你传音公子风流，每隔三五日便要去一次春香楼。别告诉我，入桃花阵的前一夜，你不是在春香楼中度过！”
胤昭越发慌乱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活了这九万多年，居然全都输在了眼前这女子身上。他顿了顿神色才开口：“关于那一夜，我已经同你解释过。春香楼中，有我自九重天带来的一名仙娥——你也见过她，便是我们第一次相遇，在玉淑林……”
胤昭慌然住口。
全部都与九重天有关。
茗城看着他的含糊其辞，并未追问，而是转向别处，面色沉重：“胤昭君，你的风流史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管。但我只希望，她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胤昭却凄笑起来，眼含泪意：“我还从未可知，上神竟有如此伶牙俐齿，寥寥数语便能刺伤人。”长长舒口气：“好，上神不喜欢，我自然让她们退避三舍——这几日来，你便没有其他想与我说的？”
“那本云册，”茗城长吸了口气，平息愤懑后回看他，“那日我所看到的，应该是本假云册吧？”
胤昭的脸色越发难看。
“我曾翻到师父寿宴那年，从中快速查阅了一番，发现那云册中所记载之事，自寿宴日起，便是一片混乱。”她仔细探寻着他的表情，“冬月十一，离开九重天的，有斗姆元君碧游宫、洞渊大帝遣云宫、水德真君乌浩宫、火德真君彤华宫、武曲星君上阳宫等八十三处神尊仙使共一百四十八人，却唯独没有玉霄宫的任何记录——我记得胤昭君当年，是有参加师父寿宴的吧？”
见胤昭不作回应，她继续分析：“师父寿宴每万年一次，每次操办持续半月，多数仙尊都会留在昆仑山上品美酒、赏玉果，进出记录虽会有所减少，但也不会少到每日只有寥寥数条。而寿宴结束后的三个月，那记录更是乱得毫无章法。”茗城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脑海中仿佛有一本清晰的册子在前：
“腊月二十，只有妙岩宫、太阳宫的出入记录，腊月二十一却只剩化乐宫一处记录，而到了腊月二十二，记录却成了空白……胤昭君，我们不该说说，这修改云册之人，究竟是急成什么样，才会出此多的疏漏？”
胤昭惊叹于她的过目不忘，仅是简单翻阅，便已记下所有细节。但很快，他想出了对策：“云册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真云册的信息也被篡改了。”
茗城嗤笑：“你曾说过，此类典籍即使是藏书阁内的仙吏也无法轻易接近，如此一来，这位篡改云册之人，必定身份尊贵，位居仙尊之上。想来九重天上，有此地位的，也不过几位，倒也好排查。只是……”
“难的不是如何找出他，是如何对付他。”胤昭若有所思，仿佛元凶已在面前。
“可是你也是篡改云册之人。”茗城探究他的若有所思良久，终是将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向脑后放了放，声音逐渐低沉下来，“所以……胤昭君是否要与我们一同继续寻找万相镜？”
胤昭低头仔细看她，对她的若即若离分外不安：“你不是说，往后我们要更奔东西，各自安好么？”
“我有说过那种话？”茗城理亏地抿起嘴，自骂嘴快，“此一时彼一时！”在胤昭“哦”的一声疑问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我们既然目标相同，不如一同上路，你负责除掉神庭，顺便帮我寻找万相镜。”帝君号召之力，确实要比他们几人方便许多。
胤昭未回应。他想起了南风的话。
寻找万相镜是一条有去无回之路。
他必须找个机会与南风好好谈谈。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去。
“这人……”茗城有些错愕。这位帝君诚如淤泥中的藕，心眼不仅多，还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