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明月出天山（三）
春晴医馆闭馆已过五日，门前聚集的百姓也逐渐少起来，剩下的药铺与粮铺也处于半歇业的状态，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这位失踪数日的大善人，传音公子应是家财不及挥霍，落荒而逃了。fangzexs
但胤昭却全不在意。他的所有心思都在那个已昏迷了三日的人身上，任月见为她服下任何续命丹药和继灵仙草，甚至合胤昭、阳溪与南风三人的施法渡气亦不见任何起色。
他坐在桂花树下一筹莫展，出神凝视手中皓白胜雪的玉笛。
这玉笛初看时确与先前毫无差别，上面的术法气息与他先前所修亦无出入，但其触感却更加寒凉，挥出的力量也较之前更强盛霸道，似有劈山斩岳、掀涛覆浪之势。
胤昭不禁疑惑，法力如此孱弱的茗城，究竟是以何种方式，能化出如此法器，还远超昔日。
他还想知道，她重新淬炼一支玉笛送给自己，究竟只是为了赔礼，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情感。
云时默声走来，在他对面坐下，杏眸不似往日那般明亮。犹豫了许久才开口：“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因他重伤初愈，众人并未让他为茗城施法营救，也正是如此，他的愧疚才更深一层。
“我以为你会如从前那般，再将我劈头盖脸指责一顿。”胤昭收起玉笛，虽是打趣，语气却并不轻松。
云时垂眸侧头，眉梢下沉。
“其实……”
“我……”
二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下。
“我……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做……没资格指责你。”云时的声音很细微，细微到连落花声都能将其淹没，“而且……她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而这一回，也不是你能拦住的。”
胤昭不禁黯然。
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青城派一事呢？可查到那白狐是何目的，要屠遍全教派上下百余人？”
胤昭摇头，起身在院落中来回踱步：“魔界这一回，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神庭为何要选择在极富圣气的上清阁中归位，又为何要令白狐将整个青城派屠得那般惨烈，还有这风西城最近为何会百鬼横行。
还有当日，神庭为何要掳走茗城？
是为了能让自己逃得更顺利些，还是想借此令他胤昭心里难受一下？
“鬼邪伤人，人心惶惶。”云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们归来前那两日，我也在城中打探过。郡华公主府中的假流萤塔，百年之前便已存在，只是一直被符纸所封。而且那座宅邸，直至公主搬入前，已是空了百年。”
胤昭没有应。
“若公主是神庭的人，那她与胤昭君，又有何恩怨呢？”
胤昭皱眉不悦：“与我的恩怨？”
云时嗤笑：“那公主名讳红莲，着装也皆与莲花有关——我记得胤你当年，也最爱莲花吧？”
见胤昭不言语，云时起身走到他身后，道起一段过往：“当年你来誉华宫，以为师父祝寿为名义提及昆仑与九重天的姻亲之事，所穿的那身缃色衣裳，我记得……那上面金丝所绣，正是莲花！还有你那玉霄天宫中，不是也养着一朵红莲么？”
胤昭依稀记起，在茗城受过那神雷之刑、封印神庭离去之后，玉霄宫他案前那朵养了三千年的红莲，便不知不觉枯萎了。
“云时，我不认识她，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旁的我自然是不在意。只是她若真的是冲着茗城而来，那她无论是谁，便一定是我们的敌人。”云时意味深长地看看他，默然离去。
“我知道。”胤昭低头看向手里的玉笛，轻声呢喃，“她的敌人，自然也是我的敌人。”
垂思之际，司禄带来一个恰到好处的消息：“帝君，医馆门外，郡华公主到。”
春晴医馆正堂中，胤昭与红莲分坐两侧。女官将手中食盒轻轻放到胤昭身旁的桌上后，欠身行礼而去。
堂内静寂异常，只有胤昭偶尔品茶后放置茶盏的声音。
“公子，”红莲见他始终沉默，率先扬起妩媚笑意，“自从公子……与圣女前几日追击白狐失踪至今，已过去五六日，红莲甚为担忧。今日听闻几位已安然归来，这才放下心来，想到圣女除妖定然疲累，特意命下人采了池中莲子，制成了莲子枸杞百合茶。”
“这茶有养心安神、补虚清心之功效，对圣女滋补调理身体大有裨益，请公子……帮忙代为转交，莫要辜负本宫一番心意。”
她看着胤昭又续满一杯茶仍未说话，张开的樱红唇瓣迟疑片刻，面色微红起来：“公子，听闻那白狐又大闹了青城派一番，将全派上下一百多人全部咬死……你们可将它俘获了？”
“你与魔界有何关系？”胤昭微抿茶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红莲先是愣住片刻，很快又展开眉宇，扬起嫣然笑意，避而不答：“我心悦公子，时刻盼望公子安好。”
“士农工商，公主贵为皇家金枝，又何必将青春付于我这区区一介商人身上呢？”
他对她的倾心表白微微一嗤，再次续茶，忽而想起云时的话，抬首定睛打量她发间的红莲步摇：“公主喜爱莲花？”
红莲抚了抚步摇，娇羞笑起，欣喜地跪坐到胤昭腿边：“红莲爱莲花只因公子，无论公子是何身份。”
她的双手慢慢握紧胤昭搭在膝上的手。
胤昭的目光在她双眸间来回游离，嘴角抿起的笑意若有似无：“不如你跟我说说……流萤塔之事？”
红莲惊愕失色，欲松手离去，却被胤昭反手死死抓紧，扣在膝上。
“我不知道什么流萤塔！”她气急败坏，步摇乱摆，“那些鬼魅也与我无关！”
胤昭将手中茶杯重重拍到桌上，掷落之声震耳欲聋，令红莲又是一激灵。
他俯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何时有提到过鬼魅？”
他伸出沾上茶水的手，将她发髻上的红莲步摇抽出，伴着她急促的呼吸，顺着她白皙柔和的脸颊，慢慢划向她颈侧，直至死抵咽喉。
“我不管你是谁，与魔界有如何勾当，若敢为祸人间，伤我身边之人，我必会将此物……插入你的喉管。”
说罢，胤昭放开她冰冷的双手，将步摇扔给她，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衫，靠回椅背，眸光越发冷冽。
红莲落寞地瘫跪在一旁，低声喃喃：“你可还记得昔日玉霄天宫中的那朵红莲……”
抬头再看他时，眼角泪光闪烁。
“胤昭帝君！”见他眼带惊异，她脸上浮起一丝得意，“我便是你案前，陪了你三千年的红莲！”
胤昭定睛望向前方。那是三千年前，他才平息过妖界内乱。回天之际，于昆仑山外、弱水河面上，他发现了一颗落在树叶间却未被燃烧的莲种，便将其带回玉霄宫中养了起来。一个月后，种子渐渐发芽，最终开成了一朵红艳的莲花。
彼时，他最爱莲花之圣洁，不染杂尘，而这朵红莲又如此特别，一养便是数千年。
“所有人都只知你淡漠无趣，可只有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最温柔细心之人。”红莲的声音打断他的回忆。
“我受帝君照拂三千年，原本早该化成人形，却因贪恋帝君柔情，才延逢至茗城上神受紫霄神雷时化形。可那神雷殃及池鱼，我岂能如她那般丝毫无损？所以被雷击之后，我被天地浊气所腐，堕入魔道，恰好遇到返回魔界的大祭司，悬钟。他得知我是帝君案前的一朵红莲，便逼迫我为他做事，才铸下今时之错……”
“帝君，红莲有意痛改前非，请为我指明一条前路……”她郑重跪好，虔诚叩首。
“那我且问你，你府中假流萤塔是何故？”胤昭依然面不改色。
红莲抬头柔声道：“府中的塔，本是青城派的伏妖塔。当年灵炁星君投诚神庭后，将流萤塔中所困的魑魅魍魉之辈都转移到了伏妖塔内，而真正的流萤塔，则一直在神庭自己手中。”
“后来他被茗城封印，我们才知晓，那流萤塔中唯一盛放的，是他早已分出的一魄，并一直放在上清阁，由灵炁星君无上纯净的结界所护，数百年来，更是被当作镇派之宝被历届掌门守护着。至于伏妖塔，则留在无人注意的宅邸中，也就是今日的公主府。”
“灵炁星君何时归顺的神庭？”
“三百年前。”
胤昭面露忧色。
他记得茗城曾经提到过，她最后一次去魔界救蜘蛛精女儿，还有在窈冥大殿上胖揍悬钟，正是三百年前。
那么极有可能，她当时已是撞见了什么，而她自己却并未意识到。
还有后来神庭对自己被封印表现出的那种平静，和他对茗城说出的那些莫名其妙之话，仿佛也有了解释。
胤昭阖目隐忍。
神庭一直在利用她！
“那冥界在此事上又身处何位？”
红莲起身，思忖片刻：“因为是被魔界胁迫，所以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转轮王欲借魔界之力除去冥王，取而代之。但具体如何，我不得而知。”
他不再追问。红莲所述，半真半假，虚实难辨。
但有一点他已可以确定。
被封印在无相玄冰中，是神庭自己的选择。
“帝君，如今我已堕入魔道，此生不再有机会重回天界。但我并不想从此堕落，以妖身魔气坠入无间地狱中，所以恳请帝君能如从前那般，重新将我度化，若身归尘土后能升入极乐，便已是知足。”
红莲再次屈膝跪地，抬头长情望他。
胤昭未置可否，手指摩挲着袖中玉笛，忽然心生一计，展开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