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托付
这边韦亦葭还在气头上,见皇上儿子进来,还没来得及等他请安,就斜目怒道:“怎么?这是皇后告了哀家的状,请皇上来问罪了?”
“母后多虑了。”关顾之还是依制行了礼,牵起袖摆给母后添茶。
韦亦葭只有这一个儿子,长得又明眸皓齿,乖巧玉润,她未交给宫中嬷嬷,先皇赐宅前,一直带着身边亲自教养,打小就万般疼爱,有求必应。关顾之对她也是颇为孝顺,见儿子身着龙袍给自己斟茶,稍微顺了些气。
皇孙的事情还是得解决,韦亦葭缓了语气说道:“你父皇如你这般大时,你皇姐都会走路了,后宫不说佳丽几十上百,至少也得有十几个吧?先皇的妃子,除了钟贵妃,全都安排了出去,偌大的后宫冷冷清清,皇上身后只有她楚绚一人,传出去也不怕民间笑话。再说了,皇家子嗣岂容儿戏,她既不急,哀家亲自帮你择选一些。”
关顾之恭敬道:“皇儿曾向母后表明过心迹,此生钟爱楚绚一人,有她就足够了,实在不愿意再纳妃子。母后今后也别为这事操心,皇后她一定会为皇家添子的。”
韦亦葭怒道:“你如今身为一国之君,怎可如此糊涂自负?帝王身上流的血,不是自己的血,那是邺国的万年基业!皇帝不能只顾一己小情小爱,你背负着邺国的命脉!专宠祸国!太傅没教过你?”
母后说的不无道理,爱绚儿是一回事,子嗣江山是另一回事,就算纳了妃,也只是为了延续江山血脉,身为皇帝,确实应该顾大业,关家的江山,不能断!关顾之被这几句怒骂,稍似清醒,绚儿是世间最知礼明仪的女子,她知晓其中厉害,定会体谅的。
转念间也松了口,颔眉垂目说:“皇儿确实有思虑不周,那这事就全凭母后作主安排,只是,今后母后就不要为难绚儿了。”
韦亦葭气得差点一口老血,是她楚绚气人还差不多!
冷哼一声,讽刺道:“哀家哪敢为难她?看着柔柔弱弱,实则一身的软刺,不知不觉就被她扎得满手血。”
关顾之脸上露出不悦,绚儿千娇百柔,温顺有礼,从未见她生过气,发过火。哑声问:“绚儿今日不知是如何忤逆母后了?”
韦亦葭哑然,楚绚早晨除了请安,确实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还一直微笑,笑得她想撕烂那张脸!
见母后不答,关顾之心中更是愤然,母后今日那般伤害绚儿,令她伤心难过,现在还这般诋毁,当即甩袖道:“朕已经同意纳妃,母后就不要再多说,绚儿身子弱,今后就不来请安了,免得惹您不快。”
说完就木着脸,行了礼离开。
儿子从未如此与自己说过话,韦亦葭愤怒不已,捂着胸口觉得心如针扎,这个楚绚,究竟是个什么妖媚狐子?
关止因掀起袖子,那些疹子已经淡得只有一点细印,最近身体上的不适,应该不是这个毒的原因。
她清了清嗓子,喉咙总是不太舒服。
青竹说定是大雪天的,深夜陪着公子踩雪,干那傻子才做的事,活该着了凉。嘴中埋怨,却连日煮金银花给小夫人当水喝,喝了几日,症状没有丝毫缓解,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有点沙哑起来。
红燕敲了敲开着的门,唤了声:“小夫人。”
关止因一看,红燕眼睛通红,像是哭过,问她:“有事吗?”
红燕说:“二夫人昨个儿夜里一直昏迷,现在醒了,让我来请您过去。”
关止因立即放下手中还冒着热气的金银花水:“昨夜昏迷了?”
嘴上问着话,人就已经窜到门边抬脚跨了出去,斗篷都忘了加,青竹捞了追着主子后边向竹园去。
两个大夫埋着头在桌前商量着方子,其中一个是常来的王大夫,他在方子上划了一笔,说:“上次用的就是这味药,没啥用。”
关止因进了门就先问大夫:“二夫人怎么样?”
王大夫向屏风望了一眼,眉间不展,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屏风里传出许姿姿虚弱的声音:“菀妹妹,你来。”
关止因转入屏风,没想到肖平也在,以前他都只隔着屏风说话,这次却被叫了进来。
许姿姿的脸色似宣纸惨白,额上的碎发里有些绒汗,嘴唇也没有丁点儿血色。关止因无端的想起母亲躺在木板上的模样,心里惊慌,脸上没露出一点。
她坐到许姿姿的床边,说:“感觉怎么样了?昨夜里难受,怎么也不让人去叫我?”
许姿姿无关紧要的说:“总是这样,天亮就好了,也不能次次都去麻烦别人。”
“我哪里是别人?我可是你儿子的小娘。”关止因笑着说,努力想让氛围轻松一些。
许姿姿也想笑,可没什么力气,笑得人心疼,她抬手指了指墙边的双门柜子,吩咐道:“红燕,把雕着兰花的那个箱子拿来。”
箱子一尺见方,通体乌黑,两侧雕刻着兰花,设计巧妙,一把银色环锁,就锁住了上下三层。肖平双手将钥匙递给关止因,关止因不明所以的接了,顿了顿,才疑惑的问:“这是干什么?”
许姿姿气息不足,说话有些费力,深喘了几下,才说:“我已经交待肖叔了,今后我名下的铺子、田产、生意全都由你做主,等将来旭儿年满十七,再分一半给他自己接手,余的赚的,都是你的。”
关止因诧异的看向肖平,肖平点点头,道:“我们今后都听杜夫人的,夫人放心,我们会一如忠心三小姐一样,忠心于杜夫人的,之后也会定期来向杜夫人报告经营情况,有什么不清楚的问我就行。”
“这怎么可以?”关止因将钥匙还回去,“姐姐,我没做过生意,不会管。而且,这是你许家的产业,得你自己管着,将来自己交给旭儿。”
关止因知道姐姐这是在托孤,她可能是预感到自己不行了。心里像塞了团棉花,堵着气,偏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觉得那棉花顺着胸腔,一直将喉咙都塞满了,扯也扯不出,咽又咽不下。
“你听我说,”许姿姿看一眼银色的钥匙,没接,捂着胸口说,“我考虑了许久,上次卖地给大哥筹银子,你分寸之间就出了个两赢的主意,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还有就是,之前你救了旭儿,世上除了爹娘,还有几人愿意用命护着他?菀妹,你的品性我信得过,以后必定不会亏待旭儿。”
若论做生意,谁比得过许家两个哥哥?许姿姿不将自己的产业交给孩子的亲舅舅打理,反而交给关止因,她心里清楚,看在自己救过旭儿的份上,姐姐或许是真的信任自己,可也在担心,若为娘的走了,旭儿总不能跟着舅舅生活。爹又忙于朝务,他还得是跟小娘朝夕相处,强调不亏待旭儿,就有这层意思在里边。因此宁愿舍一半钱财,也要给儿子谋个平稳幸福的日子。这当娘的一颗心,就算死,也在为孩子着想。
关止因更是想念起娘来,胸口的棉花化成了悲伤,噎得她喉咙更疼了。既然姐姐是一心守护孩子,自己就如她的愿,让她放心,收回拿钥匙的手捏紧,说:“既然姐姐信我,我一定尽心尽力,也请肖叔多指点,我尽量学着管,将来旭儿长大了懂事了,这生意,我还全都交还给他。”
“一半就行,妹妹若不要,我不安心。”许姿姿扯出一丝惨白色的笑。
关止因喂着许姿姿喝了点粥,又吃过药,躺身睡了,才抱着那个乌黑的箱子,与肖平一同回了秋园。
冷风一吹,她觉得风寒似乎更重了,吞咽口水都觉喉间梗得慌,让青竹随着王大夫去药铺取些药,自己往覆了灰的火笼中加了炭。才打开黑箱的环锁一层层查看。上边一层都是契纸,有店铺、房产、田地,多数都在邺国西边,庆州最多,悃京、苏江、宜州也有一些。
中间一层是官文,邺国的一些民间交易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得经官府审核批准,官文中有异地买卖粮食的批文,上边居然还有武德帝的朱批!另外还有一份组建民间商队的通令,这通令中注明了商队的各个商站地址及人数,不许私自增设。这么看来,许家与各地官府的关系都运行得很好。
最下边是许姿姿的私印和一份将生意悉数交由杜菀打理的申明。
关止因铺开那些契纸,拔着算盘珠子计算价值,既然答应了要帮着管理,那就得尽力,起码一开始就得心中有数,别把人家的生意做亏了才好。
算着算着,就吃惊不已,许家这么有钱吗?姐姐从不显山露水,私底下竟然有这么多产业,仅苏江的田庄就占了整个苏江府的三成,她还是眼都不眨的就想投给漠涸军。
她一直过得节俭,侍女都只有两人,一来是她长年卧病,没有什么花钱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嫁入了卓家,就是卓家的媳妇,府里得由侯爷和夫君作主,没理由让夫家用媳妇的嫁妆,卓家干不出这样的事,她也不能主动提,那是打卓家的脸。她到底有多少产业,卓修璟也从来没问过。
这还只是她一个人手中的,那许家哥哥手中岂不是更多?邺国的穷人都穷死了,原来财富全在少数人手里。
有的产业、店面她不了解当地行情,计算得不精确,肖平就一样一样的介绍,还说是每年的账册都誊抄了交给三小姐的,三小姐体弱,估计没怎么查看,杜夫人若是得了空,将账册看了就会更清楚。
关止因说:“那趁着您老在,不如现在就取来,也好教教我。”
待账册全部送来,关止因取了本新册子,肖平给她讲解各产业里如今的情况和运行的方式,她就分着类记到册子中。关止因似对买卖之道很通透,随意一点便能明白其中的门道。
肖平原来在分租筹银一事上,对这个卓府的小夫人就有佩服之情,现在看她对生意的悟性极高,自己跟着老爷学了十来年才有所成就,她几个时辰就大概摸到了底,更是顿生敬意。
许家哥哥未分类别,像是两手抓下去,抓到什么契纸,就一股脑塞到箱中给妹妹做了嫁妆。因此产业不少,但过于杂乱,不成一条系统,往来银钱看着多,账上却没有现银,难怪上次大哥借银,还得卖地来筹。
直算到天色将昏,肖平的肚子咕咕几声,关止因才抬头说:“呀,这么晚了,着实也饿了,我叫青竹送饭来,肖叔吃了就回去休息吧,你在悃京且再待上几日,后边有什么不懂的,我让人去请您。”
肖平确实是饿得有些难受,也没推辞,把那些契纸叠好,照原样收回箱子里去。
关止因刚到门口,还没喊出口,就见青竹哭着从院外跑进来,道:“二夫人没了!”
午时离开,虽说许姿姿状态不怎么好,但还能与自己说话,怎么这般突然!关止因呆了半晌,说:“威子呢?叫他快去把二公子找回来。”
青竹说:“威子昨日就与二公子一同出去了,都没有回来。”
关止因并未过门,算不上卓家的人,一边与肖平往竹园赶,一边安排道:“现在还没关城门,叫李老四立刻出城,到别院通报侯爷,熊刚去两大营里寻公子。”
大雪纷纷,卓府的大门前挂出了白色的灯笼,惨淡的荡在寒风中,在这旧岁之末,冻住了本就冷清的年气。
关止因历来的情感里,幼时几乎都围着母亲,余下的全给了梨树村的乡邻。入了悃京,偌大的坤王府里,除了母亲,又留了几分给了八弟,原本期盼的父爱,曾漠然的划过一丝,在她心里荡起了一圈涟漪,又很快消散,沉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母亲没了,深深的依恋随着剥心断骨的疼痛全移到了卓修璟的身上。寄居在这勇义侯府中,反而比坤王府更像一个家,许姿姿和卓佩娴都偷偷儿的变成了家人。许姿姿骤然的走了,她心里也像被切了一刀,少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