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乱民
“小姐。”秀娥在彩环的搀扶下,站在院里轻唤了一声。
关止因回过头,嘴角一笑,安慰道:“没事,你先进去。”
秀娥个子娇小,穿着彩环的裙子有些长,裙摆触到了地上。小姐刚才跟她说了,打算今日就送她离开,她想出来说点什么,叫了声小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
“进去吧,别担心,小姐会安排好的。”彩环一手搀着秀娥的胳膊,一手揽着她的肩,正要转身往屋里走,关止因叫住她:“彩环,你帮秀娥收拾一下行李,去我房里取三两银子,再让我娘装两件首饰。”
“小姐,不用那么多。”秀娥赶忙说。
关止因恢复了一些体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说:“京衙查到了这里,不会轻易放过,你先去卓老将军那儿躲躲,以后没地方去了,就去宜州梨树村,那儿有我和娘的老房子,把首饰当了,做点小生意,先把自己保住,才能有机会找到你儿子。”说完,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
“小姐。”秀娥哽咽,眼看着又要哭了。
关止因一挥手:“诶、诶,一个个的干嘛啊?彩环,带秀娥进去抓紧收拾吧。”
关止因回到门边后,塞出一张撕得张牙舞爪 的半页纸,纸对折了两次,对卓佩娴说:“还有一事,你回城后帮我找一下我师父。”
卓佩娴接过纸条,疑问:“你师父?”
关止因:“太子府中的余无华大师,他是我师父,把字条给他,就说:徒弟就要死了,非常想念他,想临终前见他一面。”
卓佩娴目不转睛的盯着关止因,停下准备打开纸的手,急迫的问:“什么意思?你的病到底怎么样?”
关止因笑着说:“真没事,别担心,只是让你这么说而已。”
年轻的脸有了血色,让这话也有了几分说服力。
卓佩娴两手撑在门板上,责备道:“干嘛要这么说?你不能死。说说也不行。”
关止因也撑到门上,与她对视,叮嘱道:“你当我是好友,就听我的,一个字都不要变,你这么说了,我才能活,全靠你了。”
卓佩娴看看关止因,不再多说,点点头,将纸条收进锦袋里,系紧了口:“放心,一定带到。”
卓佩娴的父亲卓呈德任漠涸将军的最后一战,攻到了南蛮深处的褐沙部,被褐沙部首领甘兹设计陷入满是瘴气的迷林,遭受敌军埋伏,队不成形,军令不达。去时一万人,回来不足一千 ,卓呈德在这一战中,身负重伤,坏了双腿,差点丢了性命。漠涸军从此交由了当时年仅二十的卓显渡。
卓呈德受伤后,被送回悃京静养,与卓夫人住在城南别院,极少再参与政事。卓家三代武将,卓呈德的父亲受封为勇义侯,世袭罔替,传到了卓呈德。卓家崇尚武德,孩子们不论男女,从小教授骑马射箭,讲究勇、义、仁、谋,少了许多条条框框的管束,家风正气。因卓佩娴不习三从四德那一套,才被悃京城中富贵人家嫌弃,得了“嫁不出去”的名声,也正因为家风的原因,她才敢自做主张的将秀娥送到自己父母的住处。
接近亥时的时候,一个百姓死死盯着从山中小道驶出的两辆马车,在武家村分开,各往南北背向而行。仔细一看,那人左眉上方好大一块胎记,正是那名胎记捕快。他把肩上的锄头一丢,追着往南方向的车,跑出两步,又突然停了脚。心里盘算,吴哥死脑筋,定要继续追查,二皇子、坤王、卓府,哪个惹得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跟着回悃京的马车,报告没发现异常就得了。
关顾允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拉着母亲的手臂摇晃着撒娇 :“母妃,真的,你相信我,坤王家那个小女儿真得了急症,还是、是,”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皱着眉头,使劲回想昨日听得的消息,突然提高声音,“叫热痘,对了,就是热痘,传染厉害得很,曾死过几百人。”
钟贵妃扒开他的手,不耐烦的说:“我知道。”
提着浇花的水壶向前走了两步。
关顾允转身到母亲面前,挡住花盆:“你知道?明天就是皇兄初定的日子,千万不能去!”
钟贵妃一手轻推儿子:“你皇兄不急,你倒急成这样。”
“皇嫂过世后,他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关顾允又拉住母亲的手臂,阻止她浇水的动作,“他自己什么都不上心,母妃,我们不能不管他吧?”
“唉呀,你真是。”钟贵妃扯出手,终于将水浇到花盆里,“现在头疼的是坤王,你跟着什么急?”
“他急,他急个屁,”关顾允狠狠扯了一片还挂着水珠的叶子,钟贵妃心疼叶子,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
他使劲捏着叶子,继续说:“他瞒了那么久,要不是我消息灵通,他还准备把这个祸害嫁给皇兄不成?”
钟贵妃放下水壶,目光温柔的看着小儿子。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学上进,整天就知道玩乐,胡闹到弄了些艺子到自己府里,还偏向豢养阳倌,摆酒设宴的,与那卓修璟四处厮混,几前日才被景宣帝狠狠责罚了一顿,逼着解散了家里的艺子。可他心地纯善,待人不论权势,不讲贫富,都是一视同仁,府中下人都能随意与他玩笑。父皇无论怎么罚他,他也不会心生怨怼,对母妃和皇兄,也是实心实意的好。
钟贵妃拿起桌上的巾帕擦手,念着他也是关心兄长,安抚道:“坤王不会这么做的,他瞒着,也是想再试试看能不能治好她女儿的病,放心好了,不会搞到收不了场,最迟晚上,就会有人来了。”
钟贵妃早已得知了关止因患病外出的消息,只是装作不知。谁主动,谁就失了谈条件的资本,她要等,等着坤王出手。
果不其然,母子俩才说完,宫女就在门口禀报:“贵妃娘娘,苏王妃求见。”
钟贵妃脸上堆着笑,热情的迎上去,嘴上说着:“皇叔母怎么有空来了?明日就是钦天监看好的初定日子,宫中都已打点好,不会出差错的。”
苏慈安说:“正是为这事儿来的,出了些情况,不得不急着来与贵妃商量。”
钟贵妃收了笑,疑惑的问:“怎么了?皇叔母别急,坐下慢慢说。”
关顾允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做戏,轻轻瘪了下嘴角,想着既然苏慈安亲自来了,定是为了退婚,他也不想在这里看得心中别扭,向两人行了礼,自个儿告辞走了。
太子府的看门小厮对候在门口的卓佩娴恭敬行了礼,说:“余大师说他与坤王家的七小姐已无师徒关系,卓小姐还是请回吧。”
卓佩娴一手推开小厮,也不与他多话,径直向太子府里去,一边大喊:“余大师,你徒弟就要死了,非常想念你,想临终前见你一面。”
那小厮弯腰跟着,想拦又不敢拦,紧张的劝着:“卓三小姐,别喊,别喊。”
楚绚正在院中凉亭里看书,合了书页问侍女 :“芳草,外边谁在喧闹?”
芳草说:“卓将军府的三小姐,昨日就来过,找余大师。”
楚绚捏紧了手中的书:“卓家?”
她将书放到石桌上,书页皱起一角。纤细的手指轻轻拢了一下鬓边碎发,道:“你去领她过来。”
卓佩娴进了凉亭,行了作福礼:“见过太子妃。”
楚绚温柔婉约,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卓三小姐请坐。”
卓佩娴也不客气,大大咧咧的坐到一旁的石凳上。芳草给她斟了茶,她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天气又热,抬起水一口喝了,又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才说:“无意惊扰太子妃,实在是我的好友急着见余大师。”
太子妃问:“你的好友可是坤王府的七小姐?”
卓佩娴惊讶道:“太子妃怎么知道?”
楚绚轻笑,柔得似一潭春水:“刚才听你说是余大师的徒弟找,余大师此生只认四哥一人做弟子,除此之外,仅受母后之托,为坤王七女授过业。”
“哦,原来这样。”卓佩娴看楚绚长得美丽,声音莺啼婉转,笑起来眼睛弯着好看的弧度,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由衷的夸道:“太子妃,你好漂亮。”
楚绚又柔柔一笑,这样的话,她从小就听,听得多了,早已心无波澜:“刚才还听你说什么要死了?”
“对了,止因,”卓佩娴怕太子妃不明白,解释道:“就是坤王的七女儿,她叫关止因,得了重病,就想见余大师一面,可余大师不见我,可否请太子妃帮个忙?”说着拿出半页纸,“止因还说,余大师听了我刚才喊的话,看了这个字条,就会明白。”
楚绚问:“我可以看看吗?”
卓佩娴说:“当然可以,不过说得乱七八糟的,我都看不懂。”
楚绚接过纸,纸的边沿不齐,像是随便从哪儿撕下来的,纸上写着:“师傅,你要管徒弟,不能由着徒弟自灭,南郊野庭蚊子太多,咬得手脚都是疙瘩。听说宁国有神仙,帮我拜一拜。”
这什么乱七八糟,楚绚也没看明白,将纸片对折了,说:“余大师日常不见客,我帮你转交给他吧。”
卓佩娴有些犹豫,不自觉的捏紧手心,她想着关止因当时的神情,真像是救命的托付。
楚绚见她不说话,将纸片还给她:“看来三小姐不信任我。”
卓佩娴一时也没别的办法,没接纸,站起来鞠了一躬,郑重的说:“太子妃,止因确实病得很重,这可能就是她唯一的愿望,太子妃可怜,还请务必尽快转交余大师。”
楚绚轻轻的点了点头。
宣纸上浸着未干的墨,“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十四个大字刚劲有力,铁划银钩如蛟龙入天。关慕纪搁下手中的毛笔,眼睛看着字,问:“人到哪了?”
黄勤怀中抱着几本册子,答:“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御前。”
关慕纪抬头,眼神凌厉:“为何不拦下来?”
“应该是有人给他支了主意,折子没从我手里过,是范衢背着我呈上去的。”
黄勤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关慕纪,又解释道:“我知道的时候,人已经在皇宫里了。”
关慕纪伸出手,说 :“侯寺道之前的几道折子,我看看。”
侯寺道是永安府尹,永安府地处邺国西面。从春季以来,不断有黔北流民逃难至永安,一开始还能勉强安置,可流民不断增多,安置不了,他就关了城门,不准流民再进城。流民中出了几个领头的,带着一千多人在城外山上扎成了寨子,号称“自救军”,总是有组织的进行抢夺,成了一方匪患,永安府管辖的几个县被祸害得无法生活,百姓们聚到永安城墙外哭喊求救。
永安城不大,守备一共也才一千来人,侯寺道多次上折子求助朝廷,均被黄勤拦了下来。八月以来,“自救军”已入城夺粮两次,后一次甚至掳走了几名少女,侯寺道不得不亲自入京求救。
关慕纪将几道折子一一扫过,一把丢到刚写的字上,字迹擦开,弄脏了纸:“又是状告黔北,一共几个地方上了折子?”
黄勤道:“加上永安,一共四个州府 。”上前拾起桌上零乱的折子,又说:“不过,除了侯寺道,其他地方的折子都被我扣在了督察院,皇上还不知道。”
“范衢几次三番与我作对。”关慕纪眼露凶光,“卓显渡也是通过他向皇上告的状,他几斤几两!”
黄勤问:“王爷,那现在怎么办?”
关慕纪向前走了几步,墙上挂着一串佛珠,那是先帝关慕贤曾经带在身上形影不离的物件,驾崩前赐给了他。他伸手一颗颗摸过光滑圆润的珠子,二十一年了,先帝的恩情也还得差不多了。沉声问 :“皇上的病,是不是严重了?”
“是,已经一周没有上朝了。宫中那位传来的话,说是病得不轻。”
“嗯,知道了。”关慕纪说,“你晚上把柯以政和卿文勇叫来。”
“卿文勇?”黄勤疑问,“直接叫到府里?您不是交待过,不让他参与进来吗?”
“此一时彼一时,你照我吩咐做就是。”关慕纪说。
等黄勤走了,关慕纪亲自撑杆,将一对青铜金刚铃挂到屋檐下,抬头看了一会儿,金刚铃互相碰撞,叮当作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稍顷后,他返回屋内,一把扯掉弄脏的纸,重新提笔在新纸上著字,收笔之时,不急不缓的说了句:“让图腾监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