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毒案
福至楼上下共四层楼,一楼搭了个台子,平时里有说书的、弹琴唱小曲的、双簧的在这儿表演,为宾客们提供消遣。
今日关顾允设宴,点了悃京最有名的艺馆千香苑中顶尖的男女艺子来表演,这千香苑说是艺馆,实际是专为悃京达官贵人服侍的妓馆,没有身份的人,一般进不去。里边的艺子皆从小培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个顶个的俊美,女艺子称女倌,男艺子称阳倌。
喝了酒的官爷们,拉了女倌、阳倌陪到身边喝酒,趁着酒性,时不时的动手在艺子腿上捏一把,惹得艺子娇羞的叫“爷。”有两个性急的,借醉酒为由,拉了艺子提前离席,回府欢快。
卓修璟胃中翻腾,头重脚轻的扶着墙出了楼,蹲到侧墙角根处呕吐,一只手轻拍在他背上。
卓修璟回过头,眼花不清:“谁?”
来人一身黑衣,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是严苦,太子要小人来提醒大人,处理曾国秀。”说完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卓修璟立即酒醒八分,严苦是太子贴身近卫,若不是事出紧急,不会派他出来,但此时楼中人多,他是主角,一旦离开,太引人注意。
卓修璟扶墙站起,装作步履不稳,歪歪斜斜的叫着:“威子。”
威子闻声,从门口跑来搀扶自家主子。卓修璟软软挂到威子身上,在他耳边轻语:“带几个亲信,立即去曾国秀家,将人移到别处。小心点。”
“卓统领这就不行了?”温运知摇晃着醉体,拉了卓修璟的手臂:“别躲酒,快来快来,三皇子还等着呢。”
一场欢娱,直至寅时。福至楼内一片狼藉,醉酒的主子们纷纷被自家下人扶上马车离开。看见威子回来了,卓修璟示意他先上马车,自己将关顾允送到侍卫手中,嘱咐几句,几步也上了自家车里。
“办妥了吗?”卓修璟背靠着车壁,手轻拍胸口,缓解想吐的感觉。
威子摇头:“晚了一步,坤王将他全家都抓走了。”
卓修璟皱眉道:“全家都被抓?”
“曾国秀的大儿子前些年当兵走了,除此之外,一府七人,全部被抓。”威子答。
卓修璟醉酒的昏眼凌厉起来:“用了什么罪名?”
马车碾到一块石子,抖得车子跳了一下,威子几乎不用反应,迅速伸手,接住袖中抖落的匕首,嘴上没耽误答话:“没有通过京衙,子时天黑,用的暗卫,直接拉去了坤王府。”
魏娘子心中奇怪,这风靡悃京的女子神药,配上她上佳的手法,持续了两个月,对关止因竟起不到半点作用。魏娘子对自己引以为豪的配方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不自信,将药方、食方都进行改良,又加大了来的频率,弄得关止因苦不堪言,看到黄粥就想吐,实在受不了,私下拜托魏娘子:“放弃我吧,随它去了,小就小,又不影响生活。”
魏娘子白努力两月,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向苏王妃禀告,自己确实无法帮助七小姐解决问题,银子也推迟不收,告辞离去。到了府门前,遇到秦惠的贴身侍女碧珠,叫了声:“碧珠姑娘,二夫人订的胭脂到了,姑娘看着有空,去我店里取一下。”
碧珠回了礼,道:“正好一会儿就有空,我待会儿就去。”
坤王府的私狱中,曾国秀双手被捆吊起来,高度刚好让曾国秀踮着脚尖才能碰到肮脏的地面,十几条鞭子抽打的血痕浸过衣服的裂口,血珠子冒出来,顺着裤腰流到裤腿,再流到地上。
关慕纪抱手站在曾国秀面前,脸色阴郁:“还觉得自己是大义?那些书稿是你写的?”
曾国秀头发凌乱,发丝沾着血贴在半面脸上,抽着气,声如蚊虫:“是。”
关慕纪又厉声问:“国子监的学生都是你煽动的?”
曾国秀被吊了一夜,手臂关节处的骨头疼得麻木,身上的鞭痕裂口火辣灼痛,他亦无视。脸上露出轻蔑的笑,牙齿上也沾着血迹:“是。”
关慕纪拿了铁架上的长鞭,指到曾国秀胸前,恶狠狠的盯着他:“小小文书,敢翻了这天去!你受谁指使?”
曾国秀咽了口血水:“既为官,不论大小,皆应以国家黎民为重,我所行之事,出自本心,无人指使。”
关慕纪失去了刘呈恩,等于失去了朝中人事任免职权,御林军也失了他的控制,每年还将损失大量银钱,心中对此事恨极了。挥鞭抽在曾国秀身上:“出自本心?”又抽一鞭:“无人指使?”再抽一鞭:“你一日不说,就杀你一亲,今日不说,先杀你母,明日不说,再杀你妻,我看你本心硬,还是你嘴硬!”
一名绿裙女子手中拿着一盒香粉,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问:“魏娘子在不在?”
魏娘子掀了帘子出来:“哟,是碧珠姑娘到了?宁国的新货刚来,栖凤胭脂数量少,没敢放柜面上,特意给二夫人留着呢。”
“那劳烦魏娘子带我去取一下。”碧珠把香粉放到柜台上。
魏娘子指了一下店铺后边的小门,道:“请跟我来。”
魏娘子带着碧珠穿过廊道,一直走到一处庭院,庭院背靠一座城中山,山下树丛中有一暗道,正通太子府书房。两人入了院子,看到严苦双手抱刀,守在最左边一间屋子檐下,碧珠与他点头示意,严苦脚尖点墙,几步上了房顶。
关顾之捏紧手中的折扇,指尖泛白:“刘呈恩一事,坤王对我应该是有了怀疑,最近不少暗哨盯上了太子府,昨夜曾国秀被抓,我的人也不敢妄动。”
卓修璟饮酒过多,虽一直努力保持着清醒,但酒性未过,又一夜没睡,此刻还有些头疼,揉着额头:“曾国秀一介书生,就怕遭不住刑,牵出楚太博,提前将我们暴露在明面上,可就麻烦了。”
关顾之叹气:“一早与老师商议,情况紧急,老师说,只能动那枚暗棋了。”
“人到了。”魏娘子敲门,轻声说。
关顾之:“让她进来吧。”
碧珠向太子行礼:“见过太子殿下。”瞥见卓修璟时,明显迟疑了一下,立即神色如常再次行礼:“见过卓统领。”
碧珠还未直起身,关顾之就向她丢去一个半掌大的纸包。碧珠瞬间抬手,右手食指和中指将纸包稳稳夹住,干脆利落的放入怀中。
卓修璟将一切尽收眼底,这女子武功不弱,精于用飞镖类的暗器。他不动声色,继续把玩手中的茶杯。
“曾国秀一家如何了?”关顾之问。
碧珠站得笔直,答:“入府就受了重刑,曾国秀还算有骨气,坚称所有事都是他一人所为。今日坤王将其七十岁的老母亲,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哭得当场晕死过去,虽还坚持不改口,可二夫人担心,接着再杀他妻女,他会崩溃妥协。”
关顾之吩咐道:“事不宜迟,告诉她,今晚必须行动。”
“是。”碧珠颔首退了出去。
等人退出去,关了门,卓修璟才问:“坤王府的二夫人秦惠?怎么回事?”
“前年秋,她突然找上我,称可以助我除坤王,给我传递了几次坤王动向,均是准确无误。”关顾之解释。
卓修璟手指转着茶杯,杯子在桌上打着转,一掌盖在杯沿上,转动嘎然而止,问:“她为何要帮你?坤王府灭,对她没有好处,她的儿女也是坤王的儿女,别是坤王在钓鱼。”
“我之前也一直怀疑,不敢轻易信她。让人细查了底细,秦惠实际上是坤王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子,三十多年前两岁的大儿子突然死了,传言是坤王的哥哥关慕南所为,对秦惠打击很大。”
关顾之将折扇放到桌上,一边倒茶,一边接着说:“她儿子死后几个月,关慕纪为迎娶苏慈安为正妻,硬是让秦惠做了二夫人。秦惠父亲为此找关慕纪闹了几次,还入宫找过朱太妃,不久后一个冬夜外出会友,回家途中被劫匪抢了银钱刺死。”
关顾之停顿了一下,看向卓修璟:“前年,秦惠偶然得知,父亲之死,竟是坤王所为。”
“如此,也算说得通,只是,这尘封多年的案子,她又如何偶然知晓?这点有古怪。”卓修璟胃中还难受,又靠回到椅背上,拍了拍胸口,“我们如今任何一步都如履薄冰,不小心就会坠入不复之地,还是要谨慎为好。”
坤王身后有十五万雄兵,朝中关系复杂,近几年新入仕的学子,近半数出自笔山书院。虽说卓显渡的漠涸军也有十二万,但南方战火不断,不敢随意离开,且比黔北离悃京远七、八日的脚程,若逼得关慕纪起事,此时的太子,完全没有胜算。
关顾之轻点头:“我知道。碧珠是我的人,秦惠的行动,她会禀报给我。”说着从袖袋中抽出一份书稿,递给卓修璟:“老师今早还交待了另一件事。”
卓修璟将书稿通读了一遍,感叹道:“此文厉害,将邺国农、工、商发展弊端分析得无比透彻,提出的解决之道立意新颖,闻所未闻,可以说是胆大妄为了,这是谁人所作?”
“这就是老师交待的事,说此人有治国大才。”关顾之想起老师,他近来握笔的手都会不住颤抖,突然苍老了许多。老师握着他的手腕,与他交待,说自己已是古稀之年,无法陪他走到将来,必须为他选好贤臣辅佐,自己才能放心。他很小就已经将老师看做比父皇更亲近的人,难免伤怀。
关顾之喝了一口早已冰冷的茶,整理情绪,继续说:“此文近日在悃京学子中流传,老师也是偶然得之,没有署名,无人知晓出处,书稿也是誊抄的,不知原笔迹。需要你尽快找到此人,纳为我用。”
卓修璟将书稿折好,收入怀中:“嗯。”
关顾之站起身,用黑色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开门时又补了一句:“为我用则留,不能则不留。”
翌日,坤王府私狱管事一干人在院子里跪了一地,关慕纪大发雷霆:“中毒身亡?你们!你们怎么做的事?”
众人不敢言声。
关慕纪指着一群人,气得手指颤抖:“负责狱里伙食的、采买的、送餐的,一个不落,全给我交待清楚,在本王手底下作妖,我看是谁给的这个胆!”
天黑后,坤王府中抬出去七具尸体。
杜大平是坤王府总管,头发花白,干瘦精明,在坤王府中很有声望,也很有手段,他媳妇就是苏慈安身边的胡妈妈,两口子对王府上下各人底细都摸得清楚。关慕纪认为私狱能出下毒案,与府内之人脱不开关系,命杜大平严查此事。
连续几日,不论白天黑夜分审了厨房里做饭洗菜的老妈子、负责采买的小厮、私狱中的管事及小卒等一干人,审下来都没有可疑之处。
后来查到中毒案前一日,收泔水的老农陈阿发曾到过后厨。陈阿发被施酷刑后受不住,承认因家中田地被关启铭强行划入了私产,自己儿子被打死,儿媳自杀,他以为厨房所做的食物是给坤王一家食用的,故而下毒报复,并不知道是给狱中犯人的饭食。
杜大平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派了侍卫到陈阿发老家核查。他家原本住在悃京西城郊,与儿子儿媳种地为生。景宣帝十七年,田地重测时,家中田地全被关启铭名下的庄子划入私产,仅剩一间茅屋。陈大平的儿子陈华愤怒不平,扬言要到京衙告状,被划地的庄主叫人活活打死,儿媳披着麻衣找庄主讨说法,又被庄主安排打手在院内当众强奸,儿媳回家后就羞愤自杀了。
证词、证人、证据齐全,又有下毒动机,在陈阿发家中还搜出了未用完的毒药,凶手就是陈阿发!但关慕纪却无法放下戒心,这场报复的时机来得太巧了。
五月太子大婚,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十里红妆,锣声震天,城华大街所有店面全挂了扎着大花的红绸。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中,一名白衣男子伫立风中,神情落寞,眼前一片繁华,心中尽是悲凉,望着火红的婚轿由远至近,再由近至远,直到整个队伍都消失于长街,斜阳的余辉残败的碎进了黑暗。
第二日,乔家大儿乔俊霆酒后溺毙于悃京河。悃京城中多了一段爱而不得,为爱赴死的风艳传说。
又过不久,坤王府门前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送进了三十多箱聘礼。二皇子关顾清将迎娶坤王七女的消息不胫而走,取代了那个爱而不得的故事,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新的话题。
孔玲连日愁容不展,对关止因说了好几次:“因儿,你不能嫁。”可是关止因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王府中,孔玲说了不算,关止因说的,更不算。
关止因在梨树村时,家中贫苦,自己做了弹弓,射些鸟儿给自己改善伙食。有时运气好,射到野鸡、野兔,就与几个小伙伴支了柴火,在野外烤了分着吃。孔玲不沾荤腥,每次她都在外边吃完才回家。久而久之,射弹弓的技术越来越好,几乎是弹无虚发。如今得了一把上好的木弓,喜欢得很,让人在淳园中做了一个圆靶,无事时就射靶玩。可靶子是死的,每次都能正中红心,射得多了,关止因也觉得无趣。
这一日从余师傅院里学完琴,刚要入淳园,看到几只鸟从树尖飞起,一时兴起,摸出弓来,想要射这活物。彩环着急道:“小姐,不小心伤了人就糟了。”
关止因揪了彩环的辫子,摇一摇:“放心好了,你七小姐的技术,你还不相信么?”可说话间,鸟儿已飞向了西边。
关止因拿着弹弓追着跑了四五十米,抬手、拉弦、放,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弦中的石头骉飞向空中的鸟儿。那小鸟突然中了猛力,扑腾两下翅膀,栽落到旁边的院子中。
关止因大笑:“中了吧!”
彩环拉着关止因手臂,有些害怕:“七小姐,那是,那是二王子的院子,算了,别要了。”
关止因看了看斑驳的院门,虚掩着,没关实,说:“没事,就拣一下,很快。”
彩环见劝不住,自己停了脚:“那,那我在外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