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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兰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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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明,孝瓘按季换好青色的朝服,清操拉他坐在榻上,亲自将冕冠戴好。chunmeiwx

    她握着水苍玉,正想俯身,孝瓘却是接过来,道:“我自己系吧。”

    他低头系好玉,再抬头时,却见清操双颊绯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没什么……”

    刚刚,她只是想看看还有什么忘记的缀饰,却见他一袭青衣水玉,面容俊美无俦,脸颊不禁发起热来。

    “你的胭脂是不是涂得重了些?”他追问。

    清操的脸烧得更厉害了,一直串到耳根上,她赶忙用手遮了脸,却盖不住红红的耳朵,只得呛出几个字:“你别说话了!”

    孝瓘窘然嗽了嗽嗓子,道:“哦……好吧……我出去看看令史来了没……”

    吏部令史在正堂高声朗读了册封的诏书:“朕兄肃,风调开爽,器彩韶澈,行有枝叶,道无缁磷。授之茅土,卫我邦家,可封兰陵郡王。”1

    随后,吏部令史请孝瓘乘朱帷三驾的高车直至阊阖门,尚书在那里授予他册书和玺绶。

    按制来说,这仪程实在精简得不像样子,不过此时的高殷仅是名义上的天子,不能再参加任何典仪,孝瓘遂不多问,伏阙表谢,拜庙还第。

    再回旧邸,已侯在那里的鸿胪卿将符节授与使者,使者乘轺车来到兰陵郡王府中,在西阶上高声朗读册书,孝瓘则跪伏于东阶,接受持节使赐下的白茅和泥土,再行三次稽首大礼。2

    当晚,孝瓘并未如此前开府封王的宗室那般大宴百官,仅设家宴,请了几位皇叔和族内兄弟。

    席间兄弟们聒声谈笑,纵情豪饮,唯高延宗沉闷不语,一杯杯烈酒下肚,便似在喝水。

    孝瓘被长辈和兄弟逮着强灌了几轮,头倒不甚晕,唯是腹内翻江倒海,他以如厕之名告饶,大家才肯暂放了他。

    院中骤起狂风,寒冷的空气灌入胸腔,竟将那股烦恶之气生生压了下去,神智也豁然清明了许多。

    乱竹中渺然几缕琴音,伴着呼啸的北风犹显凄绝。

    孝瓘循声而至,摇舞的竹枝斑驳了两个浓墨般的剪影。

    女子背着身,焚香而琴,她身后静立一名华服男子。

    听到脚步声,蓦然回了头,见是孝瓘,不禁满面窘色。

    “三兄……”孝瓘低声唤道。

    那女子也猝然停了琴,扭头先看到孝瓘,又望向孝琬,神色微异。

    “我其实是……看看谁顶着大风的弹琴……”孝琬僵笑了两声。

    “你……”孝瓘凝着清操,浓眉渐蹙——清操出身高门,自幼识礼,今天这样的日子,她竟弃客人不顾,与三兄在竹林抚琴?

    他的目光触到清操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还有挂在睫毛上的一层浅霜,话到嘴边却未出口。

    “我……”清操赶忙解释道,“今日阿范满七,我作了首曲子,弹给她听听……”

    孝瓘这才看到簪在她发髻间的避寒钿——正是阿范送给清操的礼物。

    孝瓘点了点头,道:“外面冷,弹完便回去吧。”又转向孝琬,“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正堂,孝瓘一眼便瞧见并未停杯的延宗,又想起清操的话,遂走到他身边,想要劝慰几句,面前却忽生出一只酒樽。

    “长恭,三兄敬你!”孝琬将斟满酒的樽子递给孝瓘。

    他本欲化解方才的尴尬,但笔挺的身子,嘴角的弧度,让人看起来依旧桀骜疏离,没有半分柔和。

    孝瓘接过酒樽,正欲满饮,延宗却伸手将酒樽搪了出去,“嘡啷”落在地上,酒汁洒了一地。

    “你干什么?!”孝琬勃然大怒。

    延宗对着孝琬打了一个大嗝,然后醉眼朦胧的转向孝瓘,微笑着问:“四……四兄你要跟我说什么?”

    孝琬扇去那股酒浊之气,狠狠的推了一把延宗,“我给四弟敬酒,关你什么事?你撒什么酒疯?”

    孝瓘欲劝开二人,谁料延宗挥拳就是一击,正打在孝琬的面颊上。

    孝琬的脸登时红肿起来。

    延宗却还不忘补上一句:“装他妈什么装?还当自己是什么?”

    孝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饶是赶来劝架的绍信拦腰抱了他,他还是边骂边踢道:“不就死个女人,哭天抹泪的,没出息的东西!”

    延宗被这话刺了心,他红着眼睛,像头猛兽般扑了过去,孝瓘抵着他的肩,拼了命的往回推,却听长兄孝瑜一声断喝:“住手!”

    延宗突然收了身,目光死死的盯着孝瑜。

    孝瑜大步跨到兄弟们中间,对孝瓘道:“延宗喝多了,你扶他去后堂休息吧。”

    延宗挣开孝瓘的桎梏,眼神依旧不离孝瑜,冷笑道:“大兄,不是我说你,是外头人人都说你——”

    孝瓘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用含混不清,却提高数倍的声音喊道:“他们说你……你白日是家主,夜里就是别人的褥子!你他娘的连个苍头都不如!”

    众人的目光便如芒锋般刺在孝瑜的身上——

    孝瑜赤红着脸,不敢回头,却听首席的方向传来长广王高湛的声音:“这么目无尊长的孩子,理应拖出去打死!”

    孝瑜猛然抬起脚,狠狠的踢在延宗的心窝上,延宗猝不及防,肥硕的身子仰倒在几案上,几案被砸塌下去,案上的酒食倾洒,杯盘碎了一地。

    孝瓘和绍信都要上去扶,孝瑜大吼一声:“不准扶!”又指着那突起的肚子凶喝道,“滚!滚!给我滚出去!”

    延宗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坐起来,他抚着心口,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再没有多说一句。

    十日之后,天子下旨,外放延宗为定州刺史。

    晨露如霜,折柳话别,除了长兄孝瑜,兄弟们都来给他践行,延宗抱着绍信哭得像两个孩子。孝瓘为他斟了一杯酒,沉声道:“延宗……不要恨大兄……”

    延宗满饮,“你不恨吗?”

    见孝瓘垂首不答,他兀自跨上马背,良久未行,终是回首望着孝瓘道:“其实我更恨我自己。”

    皇建元年八月公元560年

    是年八月,太皇太后废天子高殷为济南王,常山王高演在晋阳宣德殿登临帝位,改年皇建,诏奉太皇太后娄氏为皇太后,皇太后李氏为文宣皇后。

    到了十一月,高演力排众议立元妃为皇后,世子高百年为太子;而对于鼎力支持他入篡大统的九弟高湛,并未如此前承诺那般成为齐史上首位皇太弟,仅授予右丞相的衔位,继续留在邺城打理政务。

    孝瓘已进中领军,掌控邺城的领军府,并负责济南王所在华林苑的戍卫。

    此时,孝瓘已无需再像此前那般昼夜轮守,清操却发现他房中的青瓷灯依旧彻夜长明。

    她备了碗粥进去,见他正伏案描摹,冰纨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儒衫仕女。女子头顶是一轮皎洁明月,整个画面透着孤寂苍凉之气。

    “四郎还没有睡?”

    孝瓘回了身,他放下笔,整了整衣襟,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

    清操极力不往那画卷上看,只听他温吞答道:“前些天都是白日睡觉,一时还不习惯。”

    其实清操知道,自突厥归来,他入夜才眠,鸡鸣已起,安睡的时间很少;后至邺城,时常要在夜间值戍,白日里就更加难以入眠了。

    “看你晚饭几乎没吃什么,莫不是腹间又有不适?”清操微叹口气,将粥碗递给孝瓘。

    孝瓘微微一笑,接过来吸了一口,温热微甜的液体流入喉底,舌尖还存有余香。

    “这是什么?”

    “菱芰米粥。”

    “天寒地冻的,哪里会有菱角?”

    “秋时梁王进贡的水红菱。”

    孝瓘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只是那时各王府都笑梁王势颓,仅拿寻常玩意糊弄上邦天子。

    “我记得各府主母皆不愿收?”

    清操浅浅一笑,“我看书上说,菱芰可安中补藏,养神强志,便留下了。”孝瓘心下一动,却听清操又道,“本想与你分食,可惜那段时间你一直忙于军务,无暇归家,我只得将其焙干磨粉。刚刚和了粳米烹煮,再调以石蜜……”

    “这粥是你亲自做的?”

    清操一愣,笑道:“家中女子必须从小蕴习厨艺,每逢祭祀,不任僮使,都要我们亲手来做的。”3

    “所以这可是祭品?”孝瓘笑言,话已出口才觉不妥,遂岔道,“挺好吃的……”

    孰料清操的弯眉紧蹙,伸手夺了碗,道:“未闻圣人教诲,食不言,寝不语?你话多就别吃啦!”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兰陵王墓志》2按《隋书礼仪四》北齐册封诸王礼制来写的。3出自北魏崔浩《食经叙》,余自少及长,耳目闻见,诸母诸姑所修妇功,无不温习酒食。中原高门是要求女眷学做饭温酒的,不过也就在公婆面前,或者祭祀时候,大概就像皇帝去种个地,皇后去养个蚕,至少表面不能脱离劳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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