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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丢死人了
“愣着作什么?还不带我们去。”他自始至终没正眼瞧过许曲江,满心满眼都是盘算待会怎么逼迫问荇。
“醇香楼的菜还没上,就摆谱让我们干等着了。”
“是在下怠慢了,诸位请随我来。”
许曲江不慌不忙,引着衣着张扬的几人往前走。
柳携鹰心里盘算着。
如果问荇还能走动,他就要问荇全程布菜,怎么折磨他怎么来,让他把那哥儿的脸丢光。
要真下不了床就更好了,就让他跪着爬到桌子跟前。
醇香楼出了丑,他名正言顺能把自家一道喝酒的兄弟开的乘运楼推到柳家跟前。到时候既有面子,还能让问荇被轰出去。
虽然乘运楼的菜做得平常,但不要紧,反正怎么都不会比这穷酸小地方的菜要糟糕。
他打心眼瞧不上江安镇,更瞧不上江安镇里头的酒楼。
这么想着,柳携鹰的心情又转好了些,从跑堂捧着的托盘里接过热洗面巾,没再继续为难伙计,给醇香楼的装潢挑刺。
想到问荇待会狼狈模样,他隐隐兴奋,迫不及待地落座在正对门的位置。
此举引得柳培聪略微不满。
虽说按理柳携鹰是该做主位,但客套都懒得客套,未免太过无礼。
还是柳携鹰身边跟着的家仆小声提醒,柳携鹰才看在柳夫人面子上不情不愿起身,同柳培聪客套:“我是小辈,二叔来坐。”
他脸上略微露出不耐,让在场的人精们尽收眼底。
家仆捏了把汗,夫人特意叮嘱他看好少爷,这差事真是太难做了。
“不不不,二少爷是主,我们客随主便。”
现在客套已经晚了,柳培聪面上没什么,心里早已偷摸给柳携鹰记了一笔。
啧,和柳连鹊差得也太多了。
几人又推脱了番,留在隔间里头的伙计们都是许曲江挑过的聪明人,全程学着问荇面带微笑,脸都要笑僵了也权当没看见他们的虚与委蛇。
阿明站在隔间外头,扬着嘴角,浑身上下硬得好似人偶。
要是问荇在就好了。
他那张脸就算没表情都带着笑,不似他,平时笑着都被自家妹妹说像山贼,凶得可怕。
阿明扁了扁嘴,突然有些委屈。
也不知问小哥起了没。
问荇无疑是整个醇香楼里头皮相最好的,性子也机灵,可他不能直接出面来和柳家人说道。
负责陪在柳家人身侧同他们说菜、说醇香楼的人自然而然就成了许掌柜。
除去柳连鹊的二叔,试菜还来了几个旁支,许曲江看起来没听他们客套,实际上把他们身份猜个七七八八。
除去跟随的下人仆从,拢共来了十人,都是男子。
柳携鹰和柳培聪是他们中间最有话语权的,所以落座的位置也最显眼,剩下八人里头有两个是柳夫人娘家那的,坐在柳携鹰左手边。
其他六人都姓柳。
许掌柜暗暗讶异。
柳夫人也是有本事,居然能把娘家人安排进来插手柳家家宴,这些娘家人无疑都会帮衬柳携鹰。
但其他人就各怀鬼胎了,尤其是柳培聪,他不想让柳携鹰好过,不代表就乐意让醇香楼好过。
许曲江眼中担忧一闪即逝。
问荇就算再机灵,若是被强行喊出来,难免会分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忙乱说错些什么话。
他快速稳住心神,笑着微微躬身:“柳少爷,小的给您说今日的菜色。”
柳少爷。
他喊出这三个字都泛恶心,柳携鹰根本不配。
“不用了。”
柳携鹰随意将单子丢给柳培聪,等了这么久,他就是为现在。
“我来之前就听说我哥夫就在此处。”他嗓门变大,鼻孔朝着天,隐约带了些得意。
“为何不让他出来替我们介绍,是不乐意见我吗?”
“柳少爷说的哥夫是……?”一个旁支好奇。
果真如此。
许曲江心下一沉,否认不得只能赔笑:“柳少爷您说问荇?”
“哎呀,他……他手脚不利落,怕是会得罪您。”
柳携鹰挥了挥手,袖口的金纹晃眼又讨嫌:“没关系,反正我哥夫不过是个种地的出身,手脚不利落甚至不干净,都说得过去。”
他这话刻薄得太明显,门外的阿明攥住拳头,面上的笑容无可避免里染上了嫌恶。
手脚不干净?这混不吝开始空口造谣起来了!
这罪还是让他受着吧,希望问小哥今天都别出来被柳携鹰气。
许曲江好歹岁数大,还沉得住气,好声好气道:“可他一个跑堂,让他来伺候……”
“叫你找他你就去。”柳携鹰面露不满,“我就要他来伺候我,让他来给我们布菜。”
要放到其他事上,柳培聪肯定要给柳携鹰找点不快,但一听是柳连鹊的丈夫,反应了会后,转变了主意。
他自然不会放弃让柳家主支一脉落井下石的机会。
现在不想着拉拢人,还搞内讧,柳携鹰简直蠢到给他递刀使。
他露出为难模样,状似亲切地开口:“若问公子真在此处,那便让他出来罢,倒也不必他来布菜,正好我们一家子也说些话。”
门外的阿明白眼要翻上天了。
这群穿金戴银的,怎么可能想和问小哥攀亲戚,不过是想要羞辱问小哥。
伙计们心里都憋着气,许曲江脸色未变,利落松口道:“那我马上让他来。”
“但我需得和大人们说些事。”他露出些难色,“他前几日摔伤了,动作有些不方便。”
“但大人们莫担心,要是他手脚不麻利冲撞到诸位大人,我定会重重责罚他!”
“问公子摔伤了?”
有几个旁支露出些为难模样,让受伤的人来伺候他们,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柳家算是重视礼教的商贾家,柳大少爷生前也没做缺德事,何必在他死后折磨他的倒插门相公呢?
这青年据说也才十几二十岁,都穷苦到出来做跑堂了。
就连柳培聪都犹豫起来。
他们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可以不选醇香楼,但不能给人落下虐待、刁难赘婿的话柄。
“只是摔伤,我哥夫之前在地里刨东西吃,身子骨好得很,肯定不要紧。”
柳携鹰心中狂喜,问荇果然是被揍了。
他露出副假模假样的怜悯来:“快让他过来,我好瞧瞧是摔伤,还是和人打架被打伤了。”
他故意重重说出后边半句,想要误导其他人。
跟随他的小厮觉得不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许掌柜对问荇的态度确实只是寻常掌柜对小伙计的态度,从他们进来到现在,醇香楼的表现也无可挑剔。
而夫人三番五次提醒他,让他提防着的问荇自始至终都没出现,甚至还受了伤。
是夫人多心,还是……
没等他想出所以然来,三个跑堂领着问荇已经来到桌前:“大人们,问荇已经带到了。”
青年衣着朴素,同寻常小厮别无二致,冲他们行礼时,腕部隐约能瞧见有绑带的痕迹,脸色也略微有些憔悴。
的确是受了伤无疑。
可瞧他的模样,离被打得下不来床差得太远,绑带的位置也更像摔伤,而不是打伤。
幻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柳携鹰脸色在瞬间垮下。
几日不见问荇,他不但没有憔悴,看样子还胖了些,见着他不害怕也不无措,让柳携鹰恨得牙痒痒。
“晚辈给诸位叔伯请安。”
清亮的,隐隐还带些少年气的声音响起,不自觉就让人心生好感。
他眼眸明亮,似被新雪洗过一般。
澄澈又坦荡的目光撞上柳携鹰眼中阴鸷,问荇微微愣了下,随后忙不迭又加上句:“给二少爷请安。”
“荒唐!”
柳携鹰黑着脸,重重拍下筷子,血瞬间冲向脑袋:“你个下人见我不跪,还敢装作没看见?”
问荇只低着头,没急着跪下,也不顶撞柳携鹰,倔强地抿嘴不言。
“行了,来同我们坐下罢。”
柳培聪眼中探究意味愈发明显,丝毫不恼地示意问荇起身。
“怎能让他坐下?!”柳携鹰失声。
问荇这种下贱种,不配和他们坐在一起。
“二少爷,他是大少爷的丈夫,不管身在何处,都有这层身份在。”
柳培聪声音放低,意味深长道:“眼下还有外人,他刚受了伤,让他跪下……”
丢柳家面子呐。
跟在柳携鹰身边的小厮冷汗岑岑,这才意识到问荇方才态度为何如此僭越,和之前在柳家见到的那副无措模样大相径庭。
是,他站在这里,不光代表着醇香楼。
还代表着柳连鹊。
照理来说凡是柳大少爷见着不用跪的人,他也不用跪。
他可以恭谦,但决不能随意丢份。
刚刚柳携鹰对他过于失态,已经让好事的叔伯抓了把柄。
若是问荇就此顺势收礼倒也罢,偏偏问荇依旧维持着那副模样。
他不卑不亢道:“恕晚辈不能随同您落座。”
“眼下晚辈是醇香楼的人,掌柜的让我布菜,我便要为叔伯们布菜。”
他这不上不下的态度正中柳培聪下怀,柳培聪也嫌弃问荇身份低,本来就是同问荇客套,打心眼不想让他上桌。
“好,你有这份心,那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拦着。”
瞧瞧,醇香楼和问荇都比柳携鹰有规矩。
柳培聪高兴了,可柳携鹰被他这副模样气得脸色通红。
“你,你简直是在给我兄长丢面子。”
他一拂袖,恶声恶气:“柳家的赘婿跑来酒楼当跑堂,丢死人了。”
“二少爷。”
问荇坦坦荡荡注视着他:“我有手有,给自己混口饭吃,不觉得丢人。”
他这话出来,旁支们的脸色精彩异常。
他们眼前这位柳二少爷,可只知道拿自家钱去挥霍。
岂不是连赘婿也不如。
刺啦————
尖利的碎裂声响起,柳携鹰手旁的茶盏狠狠落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柳二:那群混混打得这么轻?
小问:他们打自己下手还是太轻了。
柳二:这人为什么还不是丧家犬模样??
小问:还想再休息几日。
柳二:他怎么还吃胖了??!
小问:这裤管也太肥了,袖口也大,改天让裁缝改下。
——————
柳二蹦哒不了多久,最多再蹦哒几下。
没了他哥替他兜着,其他人才知道他有多烂。
第182章 真情实意
柳携鹰阴着脸,面部扭曲到五官都错了位:“你是故意找我茬?”
“不敢。”
茶盏就碎在问荇身侧,飞溅瓷片险些划破问荇的指尖。
他手腕颤了颤,没和柳携鹰服软。
“二少爷,慎言。”
柳培聪语调变严厉了些,柳携鹰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他倒觉得问荇说得中肯,柳携鹰是讨厌问荇,才会对号入座。
敌人的敌人便是友人。
他同身畔的两个下人使了眼色,家仆心领神会,一左一右护在了问荇前头,不让柳携鹰继续胡来伤着人。
“问公子,你也别同二少爷计较,他这几日刚接手家里实务,忙得心头不舒畅,同你没关系。”柳培聪和蔼道,“请布菜吧,想必大家都饿着了。”
他不知不觉又偷了些柳携鹰的话语权,但柳携鹰在气头上,全然没发现不对。
徒留下柳夫人那的亲戚干着急,可柳携鹰不说话,他们也不能抢着替他说。
“二叔说得对,还是先让醇香楼备菜吧。”一个旁支的少爷小声符合,只想赶紧揭过这一茬。
他看柳携鹰那模样,若真的继续僵持下去,恐怕和问荇打起来是迟早的事。
不,兴许是他单方面地打问荇。
他见过这赘婿一面,性情懦弱的软柿子一个,今天也只是短暂硬气片刻。
问荇依旧退到门边,虽然脸上还带着笑,但藏在笑里的惶恐和无措遮都遮不住,引人同情。
两个小伙计趁着两方偃旗息鼓迅速扫走碎瓷片,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一刻钟前。
柳携鹰阴着脸,忍不住要起身离席,被和他一道的亲戚拦住。
托柳夫人的福,他们鲁家好不容易能插手柳家的事,现在柳携鹰要是走了,往后再想来挑酒楼可就难了,更别说想要再深一步。
跟着柳携鹰的人都是柳夫人精挑细选过的聪明人,自然头脑也比柳携鹰活络,很快寻到法子,捏住了柳携鹰的七寸。
“少爷,您要是走了,桌上可都得听他的了。”男人压低声音,一个劲往柳培聪的方向瞟,几乎把自己的意思写在脸上。
柳携鹰勉强看懂,那点不愿丢的自尊心才让他找回来三分理智。
一个问荇就够让他气了,要是他走了后让那黄大仙一样滑溜的二叔钻空子,往后还有的气的,还得回家被那个黄脸老婆娘说。
他沉住气,勉勉强强端出少爷的架势来:“二叔说得是,烦请布菜。”
席间其他人方才大气都不敢喘,现在才感觉到凝滞的气氛重新开始缓慢流动。
问荇向门外使了眼色,一声锣响,打破伙计们沉闷的心绪。
所有人各司其职,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按部就班。
依照规矩,先上咸口的凉菜。
“这是酱焖冬笋,取了新笋笋尖,干烧淋酱静置放凉。”
问荇先端上来盘笋,笋被切成均匀的丝状,看似黏连实则能够轻易剥离,每根笋丝都很饱满。
随着菜被搁上桌,过于浓郁的酱香味铺面而来,有些饿了许久的旁支喉结滚动,却只能眼巴巴盯着笋看。
一阵惯例的推脱后,柳携鹰夹起笋来,众目睽睽下没往嘴里放,还是对着光挑笋丝的刺。
他就不信切这么细,里头能不出任何瑕疵来。
可他盯得眼睛都疼了,笋丝无论刀工还是品质,都让他无法挑剔。
十多只眼睛盯着,柳携鹰只能不情不愿把笋塞进嘴里,黑着脸道:“太咸了,是故意想要齁死人吧!”
可虽然说着咸,问荇刚倒好的上好雨前茶就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去拿来喝。
显然是不咸的。
柳培聪夹起根笋来。
分明上头挂满酱色的汁,可夹起来后汁水却不往下掉,吃着丝毫不会手忙脚乱。
他面露赞许。
本以为这处酒楼可圈可点的只有装潢,没承想厨子的手艺也不错,方方面面考虑得非常周到。
“我们掌勺之前办过许多次大宴,知道菜要瞧着体面,也要吃着体面。”
问荇同柳培聪道:“所以淋酱上花了很大功夫,用的酱是自家黄豆酿造,其他料也全都是细细选的,里头的生粉薯粉至少过五次筛。”
笋入口脆嫩,酱汁却厚重又回味无穷,二者交相辉映。冷菜本就不容易腻但容易过咸腥,但这笋却只有十足鲜味,连吃几口都不会觉得嘴干。
柳培聪搁下筷子:“兴许是我口味和二少爷不同,我觉着这菜还挺好。”
几个旁支在他授意下也尝了口,味道的确惊艳。
不想给柳携鹰找麻烦的旁支克制地评价了几句尚可,想要给柳携鹰寻不快的,干脆瞧着柳培聪脸色,头道菜就把醇香楼夸上了天。
“我吃着味道不重,能把焖笋做成这般,着实让我惊讶得很。”
“是啊,前菜就如此巧思,也不知后头的菜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听到心怀鬼胎的叔伯们的赞叹声,柳携鹰死死捏着筷子,奈何筷子是许掌柜专门买的,别说用手捏,就算是烧都难烧出大碍。
柳夫人那头的亲戚们品尝好后搁下筷,有些为难。
要把眼前菜贬得一无是处实在太刻意,但要是真心夸赞,柳携鹰这祖宗肯定难消停。
“这还只是道前菜。”
一个鲁姓的中年人定住心神,笑道:“菜是好得很,但要是往后的菜不如前菜,可就说不过去了。”
他这话看似吹捧,实则更像是无形的捧杀。
人的精力有限,在开宴时是要求最高的,到后面酒足饭饱,对食材的鉴赏力和要求都会下降。
许多酒楼就喜欢钻这种空子,只弄出精巧的前菜,后面的菜敷衍了事。
他不信这种小地方的酒楼能十多道菜道道精妙,几道前菜估摸着能把他们家底掏空。
据说往后还有什么药膳?
他没往心里去。
“说得是!”柳携鹰可算聪明了一回,“这菜我觉着也就尚可,离到迎春宴的标准还差了太多。”
“要是往后还有菜不如这道,醇香楼肯定是没用心对待迎春宴,在敷衍了事。”
他得意看向问荇,企图从他脸上看到惊慌失措。
可问荇展露出的慌张是有选择的,不该慌张的时候,他向来稳稳当当。
“这是自然。”
筵席先上便宜菜和凉菜,再上贵菜好菜是规矩,笋只是最平平无奇的一道罢了。
接下来又上来两道凉菜,一道是鱼鲜醉虾,一道是片好的盐水鹅。
虾在冷天会把自己藏起来,捕捞难度非常之大,故而现在压根不是吃虾的季节。
但问荇和采买跑了好些地方,愣是多花了些银子弄到了新鲜的小河虾。
缺胳膊断腿或者太瘦弱的河虾已经进了伙计们肚子里,剩下这些精挑细选的,用酒腌过后口感鲜甜。
盐水鹅倒是寻常菜,但醇香楼的厨子们将鹅分开后又拼起成完整一道,摆盘多用了些萝卜、红薯做雕花,愣是把家常菜弄得喜庆无比。
“江安镇这小地方好东西少,醇香楼其他做不来,只能把能寻来的都寻到。”问荇态度谦虚,干脆拿柳携鹰挖苦他的话顺着说。
“财力物力兴许比不上漓县的酒楼,我们只能把诚心剖给客人看。”
又是两道菜吃下来,除去一心挑刺的柳携鹰,其他人差点吃得没脾气。
他们也算是吃过山珍海味,醇香楼里头这些食材也算不上猎奇邪门,远比不上其他酒楼里头的钻地龙肉、巨蟒肉。
但就是这些食材做出来的菜,再加上问荇适时在旁边不多不少说两句,能够让他们看到醇香楼往迎春宴里面添的心血。
柳携鹰咬着牙,对比之下,他虽然能接着嘴硬,可心里不好继续装聋装瞎。
王吉那乘运楼做的是什么吃的!居然还没这狗屁醇香楼做得好。
不怕货不好,就怕货比货。
两家菜单上撞了三道菜,乘运楼里头也有盐水鹅,鹅本身倒是肥得很,可肥得让这道凉菜吃着发腻。
当时他吃着难以下咽,瞧其他人全都是强撑无事。
到了问荇这,连他这边的人都不好多说坏话,只能拣些小刺挑挑,给问荇找些麻烦。
可“鹅肉里头有骨头”“虾壳没去干净”云云,反倒让问荇找到了机会多说两句。
“鹅肉里头不去骨是为撑住菜的架势,让菜显得大气,而且骨头我们厨子处理过,都是可以吃的,诸位放心,丝毫不会卡嗓子。”
问荇不紧不慢道:“腌虾用了新酿酒和盐水,去虾壳后肉容易散开,带着虾壳能保留口感,而且虾也全是软壳虾。”
“当然若是诸位叔伯不想剥,我们这儿的下人会当您面剥开。”
他的话滴水不漏,有个家里产业也是酒楼的柳家旁支连连点头,由衷道:“问公子说得是,看得出你对烹饪也有些心得。”
君子远庖厨,他这话算不上夸奖。
“晚辈不敢当。”问荇连忙应,“实不相瞒,在醇香楼里头的跑堂都能说出这些话,我嘴笨,也不擅下厨,是掌柜的教得好。”
想来也是,之前来介绍菜的压根不是问荇,是柳携鹰逼着问荇来的,问荇依旧能够对答如流,模样和在柳家时大相径庭。
那说明醇香楼家的跑堂都相当有本事,随便拉出来个都不怯场子。
“太难得了。”柳培聪大悦,“那到时候若是醇香楼真去办迎春宴,你们可要多带些跑堂过去打下手。”
“若真有此等荣幸,柳家需要醇香楼去多少人,醇香楼就想方法寻出多少人。”
这才几道菜,都开始盘算起迎春宴那天带多少人了?
虽然知道是客套话,但柳携鹰气得只有出气没进气,嘴里盐水鹅味道鲜美得似赤裸裸在嘲笑他。
在外头的阿明脸上表情扭来扭去,眉毛乱飞,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要没记错,还是头次有人真情实意夸问小哥饭做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在下不过跑堂一个。
鲁是柳夫人的姓。
第183章 并无不妥
“我记得醇香楼说过有药膳,现在药膳在哪呢?”柳携鹰想来想去,终于寻到个把柄,如获至宝般盘问问荇。
醇香楼连着上了几道菜,茶都添了两回,可药膳的影子还没见着。
“不会只是个噱头,想要哄骗柳家吧?”
听到柳携鹰的话,有些旁支这才醒悟过来。
来之前他们想看的本是醇香楼的药膳,现在因为醇香楼的菜太好吃,险些耽搁了正事。
药膳在何处?
“下一道便是药膳,凉菜容易和中药犯冲,配上热菜,药膳更能发挥出应有作用。”
他话毕,一道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被喜气洋洋抬上桌来。
说是羊肉汤,里面饱满的羊肉存在感已经远强过汤,更像是清煮羊肉。
汤里头没有半点药渣,羊肉却散发出阵阵药草的香气,同香料的味道纠缠在一起,激得诸人肚子里的馋虫再次被勾起。
汤色清冽,表面有层淡淡的油花,懂吃的人能够一眼分辨出羊的肉质偏瘦又带些脂,刚好适合炖汤喝。
汤已经炖了几个时辰,现在端上来刚刚好,半刻不差。
“先等下。”
柳携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拍拍掌,小厮们从门外领来个岁数不小的郎中。
“二少爷……这是何意?”
柳培聪脸色阴下来,柳携鹰事先没和他打过招呼,这郎中原本也是装成普通小厮的模样混进来。
柳携鹰旁边姓鲁的男人看他眼色行事,连忙同柳家人解释:“少爷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厨子不懂医术,万一药膳里头有药犯冲,可就难办了。”
听着合情合理,但柳携鹰带来的郎中,能有几分公正?
柳培聪冷冷扫了眼郎中,恢复了和蔼的模样:“心是好的,下次也得同我说下。”
见无人阻拦,问荇求助似地看向门外的许掌柜,柳携鹰心里涌过阵快意。
终于装不住开始慌神了,可让他好等。
他已经打点过这郎中,就算药膳没问题,也要说出个问题来,让问荇下不来台。
许曲江心领神会,顺着问荇的意思走上前来。
“诸位贵客既然没意见,醇香楼也乐意经受查验。”
他亲自替郎中斟上一碗汤。
得到准许,郎中舀了勺汤,尝了口。
汤中放了桂枝枸杞,看起来清淡,喝着却回味无穷,里边能尝出来的药材也并无不妥,让人忍不住想要再多喝两口……
等等。
他回过神来,及时搁下汤匙,脸色精彩纷呈。
还好没露出马脚来。
若是没有郎中指点,药膳弄出些相克药材再正常不过,眼下这碗汤挑不出毛病,只能说明醇香楼是真花心思找过郎中。
可少爷有吩咐,就算没有问题,也得编出问题来。
众目睽睽,他硬着头皮开口:“回各位大人,我尝着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似乎又添了桂枝,又添了虫草,二者略有相克。”
守在外头,装成伙计模样的小厨子站不住了。
他在鬼扯!羊肉汤里压根没有虫草。
“哦?”柳携鹰得意地看向问荇,话里话外满是质问,“醇香楼在药膳里头加相克的药材,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是用心歹毒。
无意,是敷衍了事。
“绝不可能!”
问荇慌忙道:“我们寻的镇里最好的郎中来看过,不会出错。”
“请给我些时间,我现在就去拿药膳的方子过来,给各位叔伯过目,决不能砸醇香楼的招牌!”
郎中脸色变得煞白。
到时候药膳方子里没有虫草,他可就要遭殃了。
柳携鹰意识到不对,嚷嚷:“不行,万一是你们现抄的方子呢?”
“柳少爷若是顾虑,可以随我同去。”问荇语气越来越急,调理却丝毫不乱。
“账单现在就在外头,厨子们都不会写字,造不来假。”
柳携鹰无理取闹道:“万一你们已经抄好了……”
“好了。”柳培聪打断柳携鹰的话,瞧着满堂人的态度,基本上已经弄清楚了原委。
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二少爷若是不愿意去,我差人去。”他假惺惺道,“也好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等柳携鹰回话,他身边的下人已经跟在许掌柜身后,恭恭敬敬道:“掌柜的,带我去吧。”
用不了片刻,几人去而复返,药膳的方子被许曲江攥在手里。
柳培聪的下人跪在地上:“小的亲眼所见,许掌柜拿了方子后没动过。”
许曲江笑道:“原本酒楼里头烧菜的方子不能吐露给任何人,但醇香楼身正不怕影子斜,柳家又是我们的贵客。”
“这便是药膳的方子,事无巨细皆记在纸上,请诸位贵客过目。”
柳培聪接过单子上下扫了圈,略微露出讶异模样:“桂枝的确有,可没见着虫草。”
“虫草可是珍贵货,要他们真放了,岂能不明着写出来?”
他身边的柳家人帮腔道:“上面墨迹都干透了,应当就是前几日写的。”
柳培聪将纸摔在郎中面前,脸色沉沉:“你再瞧瞧有没有哪里不对劲的。”
“好好看看。”
“是,是。”郎中哆哆嗦嗦,磕头如捣蒜。
他盯着那张薄薄纸页,上头每个字他都认得,可眼下没有一个能救他出窘境。
柳携鹰冷冷看着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他自小最擅长的就是反指责他人,抢兄长的书后和娘哭兄长不和他玩,在外头撞了人说别人惹他。
遇着推脱责任能解决的事,他演起戏来炉火纯青。
移开纸,他满脸灰败。
“……回禀大人,并无,并无不妥。”
柳培聪看向问荇,不语。
问荇赶紧低头行礼:“若是您还不放心,可以请别的郎中来试菜。”
“要是一个郎中不放心,醇香楼就找三五个郎中来,虫草味道很明显,寻常郎中都能尝出来。”
可偏偏就是柳携鹰带的尝不出来。
“不必了,让酒楼掏出菜谱,本就是强你们所难。”
柳培聪体贴又和蔼地道:“我只是想多问两句,免得……”
他意味深长看向害怕的郎中:“有人心思不正,想要害柳家办不好迎春宴。”
噗通。
“小的知错!”
郎中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我,我闻错了,没有虫草,应当只……只是萝卜香味。”
他越说越心虚,狠狠把头磕在地上,磕得坐在椅上的少爷老爷们不忍直视。
“醇香楼有本事,萝卜能做出虫草味来。”
柳培聪哼了声,不轻不重看着跪在地上的郎中:“二少爷,这是你带来的人,你觉着该怎么办?”
“罚。”柳携鹰牙都要咬碎了,“立马杖责,拉出去。了!”
但凡场子里少了柳培聪和问荇其中一个,他都不至于如此狼狈。
可他忘了这不是柳家,许多双眼睛看着他。
柳携鹰残忍的行径让些柳家人直皱眉头。
明眼人都能看出郎中不过是个替罪羊,立刻杖责郎中,柳携鹰为了让这顿饭不得安宁,简直不择手段到宁愿丢家族颜面。
“罪不至此,要罚也回去再罚。”柳培聪挥了挥手,“带他下去。”
“二叔,你这是何意?”柳携鹰憋着气,“我带来的人,你替我罚吗?!”
分明他是坐在主位上的人,现在柳培聪却越过他在指点江山,偏偏其他人还向着他。
问荇置身事外,侧耳听着这出好戏。
“我并非此意。”
“只是少爷年幼,容易行不妥之事,作为长辈,我应当出面帮少爷做个好决策。”
年幼。
问荇嘴角勾了勾。
如果快二十了还叫年幼,那之前的柳携鹰怕是个巨婴。
柳携鹰多数时候又蠢又坏,但柳携鹰身边聪明人不少,了。
眼下柳携鹰想要扳倒醇香楼难,但想要让身边这些鲁家人推波助澜,使这顿饭吃得不安宁,给所有人留个多事的印象容易。
但这场局里头有一个突破口,就是柳携鹰的二叔。或者说想分柳家一杯羹,且看不惯柳携鹰的人。
柳培聪无疑是个精明人,有意无意配合着他让柳携鹰不好过。
若是柳培聪想要在迎春宴上接着闹柳家,又能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顺道拔一下威信。那他这个丢人的赘婿和他背靠的酒楼,无疑是最好的替罪羊。
柳携鹰找不好菜乱选酒楼,打得是所有柳家人的脸,问荇这赘婿出现在迎春宴上,却只打主家一脉的脸。
骚乱终于渐渐平息,菜照常往下传。
许是忌惮,或是找不到借口,柳携鹰只是吃道菜不满一次,再没什么过激的挑衅行为。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在传到第六道菜时,柳培聪再次发话:“今天这道鲤跃龙门,比我们前几日在漓县吃的还要好,鱼肉松而不散,口味也调的正正好。”
柳携鹰差点又要摔筷子,柳培聪的那家酒楼就是他要保的那家。虽然知道柳培聪是故意的,可柳培聪没有指名道姓,他也只能生生咽下去气。
柳培聪身旁的柳家人纷纷附和,且带了八成真心。
毕竟柳二少爷要捧的酒楼做出的菜是真不好恭维,他们想夸赞的话都要把头想破了。
这种水准的酒楼平时吃吃就罢了,摆上一年一次的大宴实在丢人。
倒是醇香楼,着实让他们惊艳了把。
“我回去会同夫人好好说说,试了这么多家,还是醇香楼得我心。”
柳培聪看向问荇,问荇露出惊喜模样,但很快就克制住了。
柳培聪将一切尽收眼底。
果然还是个孩子,有些小聪明但不多,心事容易写脸上。
既然问荇这么想去,那就让他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那妇人脸上精彩的模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携鹰想要整小问不让醇香楼去迎春宴,
柳二叔想要拿小问当刀举荐醇香楼,
小问想要凭菜色和利用柳二叔进迎春宴。
第184章 言外之意
由于不是正式的饭局,中间又夹杂了明枪暗箭的试探和防备,导致这顿饭吃得格外漫长。
一个多时辰过去,菜还是没上到一半。
“幸亏问小哥和许掌柜想得多。”
阿明擦了把额边冷汗,要按照平时那般提早过久备菜,菜端上去早该凉了,肯定要惹柳家人不快。
问丁缩在几个姐姐身后,胆小的孩子总对气氛格外敏锐,她觉得哥哥姐姐们进进出出的那间屋里,闷闷沉沉的。
“小哥哥在里面。”她怯生生嗫嚅。
“没事的,你哥本事大着,别管他。”阿灿摸了摸她的头。
“走,我带我们阿丁去街上玩,买糖葫芦吃。”
楼里头气氛的确让人不适,她手头该做的活也做完了,正巧外头雨小,撑个伞就能出去。
接下来就看问荇他们的了。
喷香的烤鸭端上桌,小伙计小心翼翼将皮切成薄薄片状,肉拆出来只留下骨头,随后低头端着盘子退出去。
“待会骨头还能熬鸭汤,需要些时间,诸位请先享用临湖烤鸭。”
临湖位于漓县东边,那里烤鸭最负盛名,柳家人多多少少都吃过临湖烤鸭,要是稍微有些不对味,都能察觉出来。
醇香楼这的临湖烤鸭做法略微改过,把烤制的木炭替换成果木,腌制鸭肉时使用了各种药草和香料,使得烤鸭的调味更加温和。
鸭架汤里边加补药也是一绝,待到冬日,瞧着外头天寒地冻,能喝上口热气腾腾暖身子的药膳汤,想必是件无比舒坦的事。
在坐岁数大的柳家人都露出赞同的表情,心里头的秤又往醇香楼这偏了偏。
要说这家厨子做饭同王母娘娘的瑶池宴相比,那还是差了太多意思。但由于他们本身对醇香楼就没什么预期,现在醇香楼给他们的诚恳态度,反倒是好过县里头那些空有其表的酒楼。
至少是远好过柳携鹰喜欢那家。
柳携鹰寻不到机会,已经许久不说话,不动筷子干坐着。
柳培聪关切地看向他:“二少爷,略微尝些菜罢,醇香楼的烤鸭的确不错。”
“不劳烦二叔操心,我已经吃腻了。”柳携鹰撇着嘴,“怎么全都是大鱼大肉,看着就没胃口。”
此话荒谬,柳培聪脸上笑容僵了僵:“少爷是在说笑了,迎春宴上向来都是多鱼多肉,哪有筵席吃素的道理。”
他看柳携鹰前几次在别家,吃肉吃得比谁还高兴,醇香楼上的菜压根没问题。
眼见柳携鹰又要丢人,他身边的鲁姓公子赶紧找补:“少爷的意思是今日天色昏沉,让雨害得他没什么食欲,瞧见肉菜都没胃口。”
外头的风不知何时停住,没了淅淅沥沥的冷雨,街上渐渐多了些行人。
“我们厨子煮了清淡的芹沫素鱼粥,最适合阴湿的雨天吃,若是柳少爷不想吃肉菜,我马上差人去给柳二少爷取来。”
就知道柳携鹰黔驴技穷会耍无赖,问荇早有应对之策:“还有放了冰糖的花饮,都可以解腻,如果柳少爷还想吃什么,我喊厨子们想办法做出来。”
“不必了。”
柳携鹰听到他声音就来气,悻悻夹了两筷子鸭肉,筷尖碰到酥脆的鸭皮,发出悦耳的脆响。
可他敷衍地吃了两口,又不动筷子了。
“问公子,后头有没有些素淡点的菜。”
鲁公子皱眉:“少爷似是还是不爱吃,许是鸭肉油腻。”
“这道烤鸭若是油腻,那前几日乘运楼的菜,怕是全都是腻的。”柳培聪看向气急的柳携鹰。
“既然来了醇香楼,少爷也多尝尝菜,给点中肯的建议。”
“免得落人口舌。”
要是柳携鹰一直是这副半死不活模样还好,可在承运楼里头,他分明夸得比谁都起劲。
这么多人盯着他,柳携鹰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更拉不下面子去夸醇香楼,干脆开始装聋作哑。
他故意和身边姓鲁的人一起吃得拖拖拉拉,想打乱醇香楼备菜的节奏。
可他没想到这么做反而让其他人尝菜尝得更细致,更没瞧见问荇时不时就看向门外,告诉外头待命的伙计里头进展。
醇香楼将上菜的时候卡得严丝合缝,不让柳携鹰恶意行径得逞。
柳携鹰性子燥本就坐不住,使坏使了半个时辰就渐渐没了耐性。
他的脚不停在桌下动来动去,金边靴子不住出现褶皱,仿佛下一刻就要起身闹着走。
“上菜。”他搁下筷子,不耐道。
“怎么上菜这么慢!”
问荇看在眼里,愈发对柳夫人看重柳携鹰这事感到奇怪。
柳携鹰性子极差,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知道他难成大器。他之前以为柳夫人嫌柳连鹊是哥儿,才非要去押宝柳携鹰。
可去过几趟柳家人,他知道柳家还有个三少爷,只要不养歪,那小孩肯定比柳携鹰有出息。
柳夫人岁数也不老,手里握着柳家大权,真要找继承人,大可以撑到三少爷大些去扶持他。
柳携鹰的心性差得可怕,就算是看中那年幼到路都走不快的柳随鸥,也不至于看重柳携鹰。
更不该去拿柳连鹊的命去押宝。
这才坐了多久,柳携鹰就开始觉得不舒坦,往后遇着家族大事,该如何能够冷静同虎视眈眈的族人商谈?
“快去上菜。”柳携鹰咄咄逼人,继续找着问荇麻烦。
“是。”
问荇朝着门外的伙计们示意。
柳携鹰松口后,上菜速度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柳培聪依旧是连连称赞,柳携鹰还是那副唱衰的模样,醇香楼按部就班做着该做的事,一切又回到正轨上。
外头天色渐明,云层愈发稀薄,是要出太阳了。
“这道菜是醇香楼研出的药膳五色芡实糕,今日还是头次让贵客品尝。”
问荇哪壶不开提哪壶,笑着看向柳携鹰:“二少爷方才觉得肉菜太腻,可以尝尝这道芡实糕,肯定不腻。”
柳携鹰狠狠瞪了他眼,不语。
倒是柳培聪饶有兴趣开口:“哦?芡实糕竟有这么多层颜色。”
他们吃了好多家酒楼,已经吃腻端上来的绿豆糕八宝饭了,再花里胡哨的糕点也不过是换个模样,入口都是一个味道,看多了没半点意思。
难得还有家做出来别的花样,往颜色上下功夫,糕点瞧着色彩缤纷,却又不过于浮夸。
“是,都是用菜汁、果浆染的颜色,每一层口味都不同,里头也夹了特调的馅料。”
“而且我们调过很多种味,现在的味道最合适,哪怕是老人吃着也不会牙疼。”
柳携鹰本来刚要挖苦他芡实糕粘牙,话到嘴边被问荇硬生生赌了回去。
他敷衍地尝了口,连馅都没咬,囫囵吞下去:“怎么没半点味道。”
他脸色阴沉,蛮横道:“我不喜欢醇香楼的菜,尝了这么多家,就你家菜色最次,还带着土腥味。”
“尝完我们就快些走,不是还剩下家酒楼要去。”
说菜色次又讲不出次在哪,连阿明听了都只觉得可笑,而不觉得生气。
可他又有些担忧,看样子柳携鹰在里面算是能说上话的,要是他咬死不肯要醇香楼承办迎春宴,那他们真是倒血霉。
“二少爷莫急,不剩几道菜了。”柳培聪呵呵笑道,“剩下那家酒楼约的明日,眼下还是专心看醇香楼罢。”
品尝完芡实糕,伙计端上来的“八仙过海”,更是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大碗里头盛着八种颜色的汤团,每种汤团上都有独特的标记,汤清澈见底,隐隐携带着股桃花香气
这道汤团实在是太惹眼,就连柳携鹰都多看了两眼。
“这是汤团?”柳培聪好奇道,“芡实糕也就罢了,汤团是如何调出如此多的色彩?”
问荇同柳家人们一一介绍了汤团馅料,待到柳培聪尝完,开酒楼的柳家人后脚也迫不及待浅尝了口,又喝了口汤,面露惊艳:“实在是妙!”
“用果浆混着糯米染汤团皮,再往里头包上对应的馅料,配上清甜的汤底。”
“醇香楼真是让我长了大见识。”
他是十人中嘴最刁的,但自打坐上椅,对醇香楼的夸赞没停下来过。
怪了,之前迎春宴,怎么没挑上这么好的酒楼,今日倒是得以见着颗沧海遗珠。
他站起身来,诚恳地看向问荇。
“问公子,若是你们掌柜的愿意,我想求个厨子去我那酒楼里教他们做这道’八仙过海’和方才的芡实糕。”
“自然不会让你们白跑一趟,来往路费由我出,若是能做成,我愿意以五十两银答谢醇香楼。”
五十两银!
门外的伙计们惊讶瞪大眼,寻常菜谱根本不值这价,有五十两银子,都够盘下个小酒馆了。
柳家真是财大气粗,旁支开的酒楼都家底深厚。
这位商人的酒楼远在别的县里,和醇香楼难构成竞争,教会他们两道菜拿五十两,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而且这两道菜不过是问荇和厨子们研究几天弄出来的甜汤,压根算不上什么秘方。能做成现在这般搭配得当,靠得是醇香楼上下一心,反复地尝味精进。
其他人的目光都在菜上,唯有柳携鹰盯着碗里头冒出的热气,又有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你给我盛点汤团。”他看向问荇,满脸倨傲。
“让我尝尝究竟如何,汤盛多些。”
他的转变让人感到诧异,阿明压低声问边上的小伙计:“他是突然不闹妖了……?”
小伙计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姿势端正:“我才不信。”
许掌柜也微微皱眉,柳携鹰突然配合,肯定有些不好的原因在。
“是。”
问荇依言盛着汤,柳携鹰却盯着碗并不满意:“再多些。”
“我今个没胃口,就是想要喝甜汤。”
许曲江顿时明白了柳携鹰的意图,可想要进去阻止已然来不及。
直到汤在碗里占了大半,碗盛得满满当当,柳携鹰才满意让问荇停下:“好了,端过来吧。”
问荇眸色微动。
就在他手离开碗的一瞬,柳携鹰的肘部微微一扭,精准地磕在了碗上。
因为碗没人扶着,又被盛得过于满,直直朝着问荇的方向滑去。
热汤洒落在铺于桌上的绸布上,也朝着问荇的手淋过去。
寻常人下意识的反应定是飞快碰开碗或者躲开汤。而平时敏捷的问荇好像傻了似得,居然就僵着让汤洒在手腕上,不躲闪也不还手。
待到汤洒落在他小臂的绑带上,问荇这才如梦初醒,轻声惊道:“小心!”
他手肘微动,用指尖将碗拨转方向,飞快扣在桌沿,只让自己手腕上淋了热汤,其他地方干干净净。
“问公子有无大碍?”
柳培聪看得分明,问荇不光脸上露出痛苦模样,再看他手腕上已经红了一片,在他偏白的肤色上无比晃眼刺目。
红色一直延伸到他小臂的绑带,提醒在坐的所有人他才刚受过伤,这碗热汤会导致他的伤口雪上加霜。
问荇闷哼了声,捂住手肘。
“多谢二叔关心,我无事。”
他露出笑来,却显得分外勉强:“甜汤很烫,还好没伤着少爷。”
他不能还手,还手不光会让身上沾满汤水,还会让汤水落到柳携鹰身上,让柳携鹰抓着话柄。
计划未遂,柳携鹰冷哼了句,振振有词:“谁叫你不留意,还不躲开来。”
问荇垂眸:“我不能躲。”
“我身侧有鲁少爷在,贸然躲开万一淋到贵客,那我真是罪该万死。”
旁边姓鲁的男子噎住了,要问荇躲开,倒还真是会把热汤淋在他身上。
思及此处,他背后也冒出冷汗来,问荇居然还帮了他一把。
柳携鹰肯定是故意的。
柳携鹰对柳夫人一脉的亲戚也太狠了些,居然为了脏问荇,还要把他牵扯进来让他犯险。
柳培聪赞许地点头:“问公子想得周全,颇有大少爷的风范。”
他明知道柳携鹰最不爱听柳连鹊的事,却偏偏在此处提起,还要将话题引到柳连鹊身上。
“我知道二少爷不是有意的,但毕竟伤问公子伤得不轻,我得替他同问公子赔不是。”
柳培聪自顾自拿起杯子站起身饮下茶。
柳携鹰的脸色差得像吃了蝗虫,柳培聪在这净显摆端长辈作态,他坐着肯定不妥:“我错了。”
他依样画葫芦拿起个空杯子,敷衍地同问荇敬酒,随后将杯子重重掼在桌上,发出闷响。
阿明他们赶紧过来收拾残局,顺道给问荇带了些医烫伤的膏药。
“他受了伤,让他快点下去。”
柳携鹰一刻也不想看见问荇了。
“我伤得不重,不劳二公子担心。”但问荇自不会遂他愿,反而笑道,“我夫郎教过我该能吃下苦,眼下这点小麻烦,连苦都算不上。”
柳培聪借机称赞:“问公子真是有定力又有耐性,相必大公子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欣慰。”
柳携鹰胃里翻江倒海,瞧着一桌子好菜,一口也吃不下去。
原本以为能折磨问荇的饭局,没想到他现在反而自己无比难熬。
问荇去外头换了件外衣,捂着胳膊,继续回来同柳家人说菜。
借空当,许掌柜也和这位开酒楼的老爷约定好私下详谈,忙忙碌碌大半天的厨子们得以空闲,今日在醇香楼里的试菜也接近尾声。
除去柳携鹰,几乎所有人都给出过正面的评价,哪怕是跟着柳携鹰的鲁家人,面对准备万全的醇香楼,吹毛求疵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他们最后只能夸两句踩一句,反倒是像在衬醇香楼的好。
结果自然不会当场就出来,柳携鹰见最后一道菜下去一半,连忙起身提议:“天色不早了,还是先走吧,我困乏了。”
可问荇比他更加眼疾手快,早在他说前就给十人杯子里头添满茶。
茶没喝完,柳培聪是不乐意走的,他老神在在道:“年轻人动作快,可也得先让我们老人家把茶给喝完,你说是不是?”
愣是又让柳携鹰悻悻坐回原处,如坐针毡了一刻钟。
好不容易熬完这段时候,柳携鹰连临走前那些客套话都说不下去,臀部似被丢了炭,急匆匆从椅子上弹开。
让他来醇香楼,和让他受酷刑简直没分别,什么菜味都没尝出来。
“柳二少爷……”
问荇迎上来想要送他走,柳携鹰却避如蛇蝎般躲开他,甚至不惜过门槛时趔趄了下。
“啊啊啊啊啊!!!”
他身体失衡,尖叫着往前倒去,两个下人急匆匆扶住他,场顿时乱作一团。
可问荇离他五步远,柳携鹰想要栽赃都栽不来。
问荇忍着笑露出惊慌模样,就要过去随从小厮们扶住柳携鹰:“柳少爷,我来扶着你。”
“滚。”柳携鹰眼中含着泪,被问荇气得要哭出来,忍无可忍地跺了跺脚,彻底失态地嚷嚷:“都给我滚!!!”
问荇愣了愣,露出失落模样,搓了搓手,手足无措蜷着身子待在旁边。
他这嗓子了不得,不知情的路人纷纷好奇往醇香楼的方向看,加上旁边问荇模样似受了奚落,让百姓们愈发好奇。
“醇香楼不是今天歇业吗?”
“是,听说是接柳家的大生意,难道这些就是柳家……”
一来二去,弄得柳培聪都看不下去了。
“带二少爷上轿子,他是累了。”
柳携鹰被半抬半哄带走了,他身旁的鲁家人也低着脑袋,像是斗败的鹌鹑。
春风得意的柳培聪走在最后,他临走前,还给问荇留下句话。
“今日的河虾口味已经极好,若是下次能再寻到更鲜美的就更好了。”
言外之意,应当还有下次。
“问小哥,我们现在有戏吗?”
等到轿子和下人们都散开,连好奇围观的百姓们都不剩几个时,阿明这才敢出大气。
“六成有。”问荇捧着碗粥,言简意赅。
如果柳培聪能在决策上有更多话语权,那就是八成有戏。
“居然这么有戏!”
阿明瞪大眼:“那,那我们如果选上了……”
“柳家给的赏钱丰厚,选上就赚大了。”
六百两银刨去成本,至少还有三四百两。
但柳家开得价丰厚得可怕,也未必是好事。
一来柳家这次开出前所未有的高价,相对应的要求也会更高,柳家任何人都不可能单独拿主意。
所以哪怕柳培聪已经几乎明示要选醇香楼,问荇也不敢有十足把握。
二来不光食材需要酒楼备,到时候若是需要些戏班子来唱戏,可能都需要酒楼挑,若是让哪个客人有三长两短,或者哪里有丝毫不满意,肯定要责难醇香楼。
到时候一失足成千古恨,谁都不能替醇香楼挽尊。
但现在远没到谈这些的时候,柳家才付了试菜的银子,他们现在能做的,唯有等三日后柳家的消息。
六百两……
这些钱都购买个大宅子了,有些小商贾家一年都花不来这么多钱,若是让柳连鹊来办,定然不会如此挥霍。
“把桌椅都收拾下,明天还得揽客。”
“对,收拾桌椅。”阿明回过神来。
“再不收拾,明早要等不及了。”
伙计们四散开来,小账房见着柳家给的银子,手都在发抖。
“好,好多银子……”他颤颤巍巍跟在老账房身后,惹得路过的小厨子发笑。
“银子多还不好?到时候发了赏钱,咱们回去都能过好年。”
伙计们喜气洋洋,许掌柜将问荇单独拉到边上:“你身上伤怎样?”
“没大碍。”
问荇拆开胡乱绑的绑带。
绑带隔住了热汤,加上厨子们端上去的菜温度都刚刚好。汤落在他手腕上不过是红了片皮肤,现在连那块皮都已经恢复如初。
“掌柜的要是再问晚些,怕是汤都要干了。”
“没事就好,可那柳二定不会善罢甘休。”许掌柜忧心忡忡。
问荇和柳携鹰的矛盾比他想得大,而且柳携鹰似是比之前更加暴戾,做出来的所有事都随心所欲。
唯一的好消息可能也就是他确实不聪明,和柳连鹊压根没法比。
“他使不出来聪明的招。”
问荇将绑带彻底解开来搁在椅子上,一直缠着也闷得慌。
“他能想着拿热汤陷害我,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最后那手虽然很好识破,但也比柳携鹰之前对付他的方法有脑子得多。
“你最近少出门,出去也喊阿明他们同你一起。”许掌柜想了想,问荇说得也有道理,可就怕柳携鹰不要脸。
“万一他又让无赖去堵着你,你这身子也经不住打。”
“掌柜的,其实我也没虚到那地步。”
江安镇的治安还算不错,光天化日很少能见着聚众打人的无赖。
可兴许是许曲江对问荇的印象有偏差,导致他总觉得问荇不经打,而且出了门就容易挨揍。
许掌柜略微放松了些:“也是。”
他仰头看着问荇,笑道:“之前没注意,现在来看,你长得是真高。”
阴雨天他关节发疼,整个人都略微佝偻,所以愈发能察觉到问荇的身量不差。
“您去歇着,我来盯他们打扫。”
问荇劝走还想带病管事的许曲江,暂时把柳携鹰抛在脑后,专心去盯手忙脚乱的账房对账。
毕竟这笔钱来得实在是过于大,账房们现在都非常惶恐。
翌日。
醇香楼照常开业。
今日没出什么大动静来,只是爱热闹的食客们总好奇地问柳家的事,硬生生把跑堂们熬掉了好些头发,话术想了一个又一个,可还是有刁钻的问题让他们防不胜防。
“招待柳家麻不麻烦?”
阿明微笑:“自然是不麻烦!”
“阿明,他们是不是身上都穿着金子?”
阿明额头渗出汗来:“这,这倒也没有。”
“有没有年轻没成婚的柳家人,我好让我……”
阿明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劝着眼前的中年人:“客官,我就是个伙计,真不清楚那些少爷有没有成婚。”
这位的算盘珠子都要崩他脸上了。
那客人只是略微失望了下,也没伤心太久,很快寻到了新目标。
他贼溜溜看向和小账房交待事的问荇,压低声音:“不问柳家,那那个小哥成婚了没?”
他之前没见过问荇,很少见着长得这么好,仪态也不错的小伙计。
虽说给家里闺女找好郎君得看财力,但他拗不过姑娘吵着要个长得好看的。
这个应该够好看了,而且他家里有几十亩地,穷伙计应当不会拒绝。
阿明依言望去,问荇察觉到有两道目光看着他,和善地冲着阿明的方向笑了笑。
他一笑,那客人更满意了。
“他……”阿明顿了顿,汗流浃背。
“不瞒客官,我这兄弟媳妇没了刚刚半年。”
他眼瞅着问荇没瞧过来,才敢小声道。
“他肯定是不行,您看看别的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懂了,往后我还是连前厅都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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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大家比较关心鹊鹊什么时候活过来,统一回复下,应该这个更新频率就是这个月,不出意外的话x
包括柳携鹰什么时候彻底不蹦哒啥的,也是这个月。
第185章 咱们中了
“啊……”
客人露出失望模样,立马对问荇没了兴趣:“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倒也是苦命人。”
阿明赶忙顺着他的话唏嘘:“那可不,我们醇香楼里头上上下下,都觉着他命苦!”
客人同情地看了问荇一眼,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扒着他聊了几句,这才肯把阿明放走。
阿明走出去十来步还没松口气,又被察觉到异样的问荇给拦住了路。
“方才他同你说什么?”
阿明冷汗直冒,不敢正眼看问荇:“就,就问了些柳家的事。”
“……”
问荇心知肚明他在心虚,可见他实在窘迫,也压下想盘问的心思,岔开话题道:“今天来问柳家的食客,的确是有些多。”
“今天光我都遇到七个了,问小哥你放心,我没和他们多透露,就说我都不清楚。”
阿明庆幸问荇没有刨根问底:“食客多问两句也就算了,至少不是那位祖宗来找麻烦。”
他说得是柳携鹰。
醇香楼上上下下都见识到了柳携鹰那没规矩的举动,所以阿明提起他,免不了语调带些阴阳怪气。
“要大户人家少爷都是这般模样,那我还是穷些好。”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问荇轻声道。
“我倒是希望他真不会来了。”
他看向喧闹的厅堂,虽然没听见阿明同食客说的话,但也能从有些食客的只言片语里寻到些的消息。
譬如柳家人已经去了别的镇子,但似乎还有人看到柳家留了人江安镇。
只可惜食客们嘴里的话真真假假分不清,尤其是酒过三巡的中年男子,信誉还没街头巷尾摆算命摊的好,讲出的话最多两分可信。
随着时间推移,来套话的食客渐渐变少,这份热闹后难得的安逸让醇香楼里的所有人都喘了口气,连好几日没睡好的问丁都安稳睡了一觉。
可平静只持续到日落的时候。
现在正是醇香楼最忙的一个时辰,所有伙计各司其职,埋头闷声做自己的事。
“问小哥,掌柜的在寻你。”一个小伙计找到在陪账房对账目的问荇,“他说有要紧事,让你快些去。”
“好。”
问荇放下账本,跟着小伙计在后门处找到了许曲江。
许曲江脸色凝重:“你是否今日见过柳家人?”
“我整日都待在醇香楼里,没见着过。”
问荇规规矩矩答。
许掌柜这才松了口气:“那就是他们没找上你。”
“他们没找上我?”问荇好奇,“掌柜的是遇着柳家人了?”
“正是。”
“方才有个柳家小厮通过跑堂寻上我,非要给我五十两银子。”
“他们是想要买醇香楼?五十两可不够。”
问荇笑道。
“自然不是,他们是求我办事。”
许掌柜又好气又好笑。
“求办事?那就是柳携鹰身边的人。”
问荇了然。
“他没直说,但我猜想应当是。”
许曲江点头赞同:“他说想让醇香楼弃了这次迎春宴,五十两银子算是给醇香楼的报偿。”
“我是没答应他,可那小厮非要把银子塞给我,态度极其坚决,怎么劝都无用。”
“我只能同他说考虑一晚,明早给个答复,他才肯罢休离去。”许掌柜叹了口气。
“明早也只是权宜之计,他的银子于情于理我都收不得。”
“若是收了柳携鹰的银子,他大可以同家里人检举醇香楼心不实,不光迎春宴落了空,往后醇香楼想要往高处走,柳家就会成道拦路的坎。”
问荇思忖片刻,还有些事想不通:“可柳携鹰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应当知道五十两银的贿赂不够重,若真是想劝退醇香楼,似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而且非常固执地要许掌柜收下?
“掌柜的,柳家小厮从哪里过来?”
他心中突然有个不妙的猜测。
许掌柜指向前方的门:“就是从后门来,一刻钟前才刚走。”
“掌柜的,可能要劳烦你随我去巷子里。”
许曲江眼睁睁看着问荇越过他,一头扎进偏僻的小巷里。
这条连接醇香楼后门的小巷不长且狭隘,现在天色也没暗得彻底,排查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问荇先看了圈,确认没什么躲在暗处的人,随后开始在墙根树荫下排查。
“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曲江跟在他身后,还没反应过来。
问荇边扫视着四周的环境,边同许曲江解释:“掌柜可能还不清楚,柳携鹰虽然不太机灵,可最爱用倒打一耙的招数。”
“他这五十两银子,可能只是个饵,来方便他倒打一耙。”
“不达成目的,依照他的性子理应不会好说话,那小厮给您塞银子未遂又离开,我担心是……”
问荇的声音戛然而止。
“找到了。”
他眼尖地发现棵树下泥地过于松软,哪怕是刚下过雨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倒像是刚刨过土坑,这才填上。
问荇折跑回去拿来铲子,利落地铲开刚填平的土壤。
许曲江瞧着他熟练的模样略有些心疼。
也不知问荇种地的时候经历过什么,挖土堆都挖得如此娴熟。
里头的东西埋得不深,没铲几下,铲子已经铲不下去了,露出来袋子的一角。
许曲江面露讶异。
他记得很清楚,这正是两刻钟前,那小厮给他拿来装银子的袋子。
居然在此处。
问荇将系在布袋上的细绳解开,里头露出来白花花的银子,直晃到了两人的眼。
“果真如此。”
问荇将袋子挖出来,重新扎好绳:“他们人离开了,但把银子留在了原处。”
巷子里眼下没人,为谨慎起见,两人还是先回到了醇香楼里。
“若是掌柜的方才收了银子,对于柳携鹰来说是最好,方便他们做文章。”
“若是没收,他们也大可以说是同掌柜的约定了藏银的地方,往后让柳家人来挖,再找些人证来栽赃醇香楼。”
“他们这么做,不怕惹火上身?”
许曲江有些后怕。
“不怕,因为柳夫人身边能帮柳携鹰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大可以串通起来说是其他柳家人授意。”
“到时候不光能随便拖个不服柳携鹰的人下水,还能把醇香楼踩在泥里。”
这方子倒不像是柳携鹰想的,估计是他身边那群鲁家人在献计,刚好献到柳携鹰心坎上。
只是柳携鹰弄巧成拙了,若是沉住气偷摸把银子埋在树下,再找些做伪证的直接诬告醇香楼,怕是难以让问荇抓到把柄。
“真是歹毒的法子。”
许掌柜接过钱袋子,略微掂了掂:“里头装的应当不到五十两,最多四十余两。”
“那估计是中间有人偷摸顺了些银子,这就同我们无干了。”
“也是,眼下得尽快把银子还回去,免得落人口舌。”
这么多银子,加上此处还有个填平后依旧会留下痕迹的空洞,想要藏都是难上加难。
许曲江当即开始想办法:“江安镇有些商铺是归属柳家的,可以从商铺下手。”
只是这样找到的柳家人,未必能靠得住。
“说起商铺,我倒是想到个能托付的人。”
问荇微微一笑:“掌柜的,你还记得那位开酒楼的柳老爷么?”
“他临走前告诉过我们,江安镇有间粮铺,正是他手下的人在管着。”
许掌柜恍然大悟。
那位柳老爷显然对醇香楼有好感,而且明显站在柳培聪一边,到时候把银子给他,佯装是被人强迫塞的。
柳培聪若是知道了这消息,定然不会轻易让柳携鹰得逞。到时候有柳培聪和醇香楼唱双簧,说柳携鹰手下人有歪心思,柳携鹰想要反咬都寻不到机会,到时候又只能断尾求生,把手下的人丢出去。
活人不是筹码,不停地让拥护者心寒,对他以后百害无一利。
粮铺离醇香楼不远,许掌柜亲自带上钱袋,片刻不敢拖沓往粮铺去。
问荇还没彻底暴露他不是普通小厮的事实,自然要接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回到酒楼里头帮忙打下手。
柳携鹰身边的人,或者说是柳夫人身边的人已经悄然开始动手。
今日只是他们遇着的第一重麻烦,像是无声的警告,若是醇香楼真敢接迎春宴,他们势必要死死压住醇香楼的动作,让他们不好过。
知难而退?这必不可能。
几日的等待变得格外漫长,原本约定好的日子来临,柳家并没出现。
“咱们能被柳家选上尝菜都不错了。”
“罢了罢了,这不是还有五十两银子的生意过来,柳家也不是没给尝菜的银子……”
伙计们都以为是没戏,哀声叹了几句,就被许掌柜板着脸吓回去接着干活了。
恰巧当日账房们对完了账,发下来的赏钱丰厚,彻底冲散了伙计们丧气的情绪。
为犒劳最大的功臣,许曲江很大方地给问荇拨了十三两银子。问荇则拿了其中三两出来摊在给伙计厨子们的赏钱上,算是答谢他们这些时日的辛苦忙碌。
他不觉得醇香楼是彻底输了。
柳家就算没选他们,也会派人来知会,眼下没派人通知,应当是连结果也没出来。
估计柳家那群家伙正因为那塞了四十多两银子的钱袋乱作一团,耽误了时间。
又过去两日。
醇香楼先来了个面容俊俏的下人,他脸上带着喜色,遇着许曲江开口先是恭贺。
“许掌柜,我们柳老爷马上就到!”
这种长相讨喜周正的下人不是随侍在少爷身边伺候,就是负责帮着大户人家通报喜事。
伙计们面面相觑,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欣喜若狂。本以为已经没戏了,可现在看来,分明就是可能选上了他们家才对!
忍着激动的心情,阿明继续埋头打扫,可动作早已心猿意马,不住想要凑过去听柳家下人在说什么。
“请进。”
可许曲江比他们沉得住气,他将人迎进屋里,外头便什么也听不着了。
“问小哥!问小哥————”
问荇原本在屋里头喂鸟,阿明大呼小叫一嗓子过来,胖乎乎的鸟雀吓得四散飞离。
出门后听伙计们七嘴八舌说完,他倒是不意外,赶忙同伙计们一起把醇香楼上上下下检查了便,确认仔细没有哪里太磕碜。
一个时辰后。
马车停在醇香楼前,柳培聪穿着喜庆华贵,从马车上缓步下来。
他今日的穿着比几日前更加正式,路人们的目光纷纷被他吸引。
或艳羡,或好奇的目光投向柳培聪,有些经常去县里的,已经认出来了他的身份。
许掌柜刚刚换好身衣服,也迎了出来。
问荇藏在探头探脑的伙计们中间,拉住问丁防止她被人流挤散,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只见众目睽睽下,柳培聪掏出来一张被玉扣夹住的烫金贺帖:“恭喜许掌柜了。”
“近些日子我们走过漓县周遭,看了十多家酒楼,最终还是定下来选醇香楼。”
“醇香楼的诚信和诚意,实在是难能可费。”
他在柳家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一番话给足了醇香楼面子。
阿明半句没听进去,盯得眼睛都直了,喃喃道:“问小哥,那,那帖子上的玉扣都得值几两银子吧……”
“白玉做的,至少十几两。”问荇小声道,“那张烫金帖也能值小几两。”
“一,一张纸几两……
“我有些晕银子,先回去了。”
小账房差点两眼翻白就要昏厥过去,还是几个厨子眼疾手快架住了他。
汇聚的路人越来越多,柳培聪好似没看见般,继续同许曲江客套着。
“迎春宴是柳家一年一度的大事,于柳家万分重要,望许掌柜能够承办好迎春宴。”
“醇香楼定不负所托。”
许掌柜恭恭敬敬,小心接过帖子,围观的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
“迎春宴?那不是柳家过年时候搞得排场很大的那……”
“是啊,我记得去年是漓县那有五层高的酒楼承办的,今年居然能落到我们镇子头上!”
“我才出去三四个月,醇香楼这么了不得了,改日得来尝尝鲜。”
待到柳家人离开后,今晚的醇香楼又该要座无虚席。
柳培聪客套完后,趁着人多,还假模假样同情了一番柳携鹰:“二少爷他原本也想来,只是手下有人手脚不干净,气得他闭门不出。”
“所以只来了我一个,希望各位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许掌柜忙道。
柳携鹰不来,对谁都好。
交待清楚事,柳培聪没有指名道姓点问荇出来,而是意味深长朝着伙计们的方向看了眼,吓得伙计们大气不敢出。
只有问荇透过人群,静静地看着他。
“时候不早,我就不留下吃饭了,随后柳家会派人来同掌柜说迎春宴的事宜。”
柳培聪收回目光,笑着同许曲江虚以委蛇:“掌柜的,下次再会。”
马车渐渐跑远,许掌柜拿着帖子,在众人的注目下折回醇香楼里。
他也抑制不住喜悦,脸上露出笑容来。
“成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阿明还没缓过来,用力掐了把自己。
很痛,不是在做噩梦。
“是,成了。”
阿灿扔给阿明一根笤帚,笑道:“咱们接了柳家的大单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阿明愣愣看向阿灿。
“你就是在做梦。”阿灿白了他一眼,又给他扔了块擦布,“梦醒过来,也该去干你的活了!”
这傻子,又开始稀里糊涂。
阿明拎着扫把和擦布又走出去几步,后知后觉才清醒过来,丢掉笤帚拍着掌嚷嚷。
“咱们中了!”
“好,咱们中了迎春宴啊!!!”
身板细的小账房也魂不守舍,被他撞了下,差点从楼上跌下去。
他扶着墙,小心翼翼看了眼乐颠颠跑上楼的阿明,又看向阿灿,慢声细语道:“掌柜说了,在酒楼里头肆意喊叫奔跑,扣……”
“扣他二十文钱。”
阿灿捂着脸,压根不想认这傻呵呵的家伙是自己的家人:“快些扣吧。”
趁着酒楼里正热闹,问荇这个本该在中心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带着问丁悄悄溜了出去。
“小哥哥,不管他们吗?”问丁歪头。
“今日不管。”
倒不是担心柳家埋了人还在酒楼里头,就是单单想忙里偷闲下。
问丁还是死死拽住他,胆怯环顾四周:“那,那小哥哥现在是可以出去了吗?”
她严肃:“阿明说了,小哥哥出去,会被打的。”
“……”
问荇顿了顿:“那倒不会被打。”
“你想吃什么?今天都给你买。”
“真的吗?”
问荇不可置信抬起头来。
“真的。”
他出来带了五百文钱,就是给自己买衣服,在问丁添几件新衣。
要是往后和柳家打交道多了,就顾不上问丁了。
问丁鼓着脸,认认真真想着。问荇走在她前头,等她做出选择来。
待到走出去很长一段路。
“糖葫芦。”她小心翼翼看着问荇,“小哥哥,可以吃糖葫芦吗?”
要挂着糖特别多的,桥头那个爷爷卖的糖葫芦。
“好,正好小哥哥也吃一串。”
糖葫芦才几文钱一个,问荇牵着问丁来到摊子前,指了两串最大的。
“好嘞!”小贩见来了生意,乐呵呵给他包好糖葫芦。
“好大一串,我吃不了。”
问荇着急用手比划了下,这串糖葫芦有她一半高了!
“吃不下让做饭的哥哥们给你存着,明天接着吃。”
问荇给竹棍上包着布,递给问丁:“吃吧。”
今日天寒,恰好适合吃糖葫芦,赤糖挂在山楂上边形成薄薄的脆壳,不会往下淌。
“小兄弟,这是你家姑娘?”
小贩笑道:“难得遇着带姑娘出来的。”
“是我阿妹。”
“哦,是阿妹啊。”小贩有些尴尬,还是硬着头皮称赞道,“你对妹妹可真好。”
问丁害羞地躲在问荇身后,低着头不好意思。
小姑娘胃口很一般,走了很久也只吃下去一颗山楂,将剩下的糖葫芦捧在手里:“给阿灿吃。”
的确,这个岁数的孩子也吃不了太多。
“行,但你得记着让自己先吃好,才给别人吃。”
问荇那串糖葫芦已经下去大半,他空出手来牵住问丁,状似不经意问:“阿丁想不想换个名字?”
问丁懵懵懂懂:“阿丁就是阿丁,为什么要换名字?”
“因为之前有些人把阿丁叫阿丁,是有坏心思。”问荇半蹲下身看着她,“我们换一个,没有坏心思的名字。”
问丁似懂非懂:“那就换!”
“阿丁往后想叫糖葫芦,糖葫芦很好,阿丁也很喜欢。”她眼睛闪闪发亮,“小哥哥,阿丁可以叫糖葫芦吗?”
问荇脸上笑容僵了一瞬,柔声道:“你想想,要是往后你读书写字,糖葫芦写着会很麻烦。”
“也是。”问丁苦恼地皱了皱眉,“那阿丁不知道了。”
她现在就想要糖葫芦。
“没事,还有很多时候,你可以慢慢想。”
“嗯!”
再往前是江安镇最热闹的地方。
“前边人多,阿丁要跟住哥哥,知道吗?”
问丁重重点了点头:“嗯!”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问丁小心护着怀里的糖葫芦,好奇地往四周打量。
随后抓紧问荇的手,羞怯地低头往前继续走。
“小哥哥。”
等到人渐渐少了,她小声叫住问荇。
“能把糖葫芦,给那个给我盖被子的哥哥一颗吗?”
“我数过了,我再吃一颗,可以分给他一颗。”
现在有很多人对她好,可之前对她好的人很少很少,她都记着。
她担心问荇听不懂,又着急补了一句。
“小哥哥家里,青色衣服的哥哥,很高,很好看。”
“和小哥哥一样好看。”
问荇微微怔愣,险些没拿住手里的糖葫芦。
“他说他会在小哥哥身边的!”问丁捂着嘴,神神秘秘小声说道,“我见不到他,小哥哥可以见到,对不对?”
肯定阿灿姐姐在哄她,梦里见到的人,也会是是真的吧。
问丁没来由地觉得,小哥哥也很喜欢他。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糖葫芦。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最重要的是什么?
问丁:糖葫芦!
第186章 新的困难
“他会喜欢的。”
问荇摸了摸她的头:“但他现在吃不了,我会替你给他多买一根,到时候他能吃了,拿给他吃。”
“那,那说好了!”问丁这才露出天真纯粹的笑来,“一定要给大哥哥吃。”
“嗯,说好了。”
两人的声音越飘越远,最后淹没在四散的人群间。
“你想要怎样的衣裳?”
前头就是成衣铺,问荇掏出钱袋。
“选个自己喜欢的,如果冻着,许掌柜他们会担心的。”
“可以要红的吗?”问丁眼睛闪闪发亮,“和灯笼一样红。”
“自然可以。”
问荇领着问丁,在成衣铺里一件件挑过去。
他虽然不懂布料,但还是能看出哪些衣服空有花架子,哪些衣服可以保暖御寒。
一个时辰后。
问荇捧着个大麻袋,里面塞了满满当当的衣裳。
不似漓县,江安镇的成衣铺物美价廉,而且成衣铺掌柜的性子也好。
就是这装衣服用的袋子,未免有些过于简单粗暴。
“我,我来。”
问丁迈着短腿跑过去,想要接过问荇手里厚重的冬衣,不出意外地打了个趔趄。
站稳脚跟后,她懊恼地揉了揉头。
“呜……重。”
也太重了,哥哥是怎么拿动的?
“厚袍子自然重,重了才保暖。”
问荇失笑,稳稳托住手里头刚买来的簇新衣服:“我来拿就好。”
“那,我帮小哥哥拿糖葫芦。”
问丁走在后头不甘心,非要怀里抱些什么才肯安心下来。
“好。”
搬冬衣比他想得还要麻烦,原本预期中边带着冬衣,边沿路买些吃食消磨时间的念头只能打消。
冬天沿街的吃食也单调,少了春夏秋三季的丰富。想吃果子,最多也只有山楂这耐存水果做的糖葫芦,或是已经不再水润的柿子饼;想吃菜,那还不如回到醇香楼里,和伙计们围坐着解决晚饭。
街边飘着油香味,但远没到能勾人馋虫的地步————江安镇里头能够奢侈到用油炸面饼、肉条的小贩还是少数。
“得回醇香才能吃上热饭了。”
扫了圈街边小贩锅里的内容,问荇觉得还是醇香楼里的饭菜更好些。
“小哥哥饿,我走快些。”
问丁以为是问荇饥肠辘辘,赶忙加快了脚步,听话地跟在他身后。
路过河畔,恰好起了一阵风,带动问荇腰边缠绕的香囊微微摆动。
岸上稀稀拉拉的白梅树落下花瓣,落在问荇怀中的冬衣上,落在问丁的鼻尖。
问丁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前头:“雪!”
问荇失笑:“不是雪,是白的梅花。”
“不过是要下雪了。”
腊梅开时初冬到,白梅红梅开得更晚。
一年中最严寒的时候,是真要来了。
接下来,该是段不好过的日子,对醇香楼来说,挑战愈发艰巨。
他们回去的时候刚刚好,伙计们围在锅边上,用后厨里头剩下的骨汤烫着豆腐、白菜邦和碎肉吃。
阿明鬼鬼祟祟想要往骨头汤里边剪点干辣椒,被两个不爱吃辣的伙计逮住好一顿训。
他见到问荇,如获救星:“问小哥,你吃饭了没!”
见着问荇,伙计们规矩了些,给问荇留出来个很大的空位。
“正好没吃。”
许掌柜是不让伙计们随便打闹的,可问荇权当没瞧见,坐下后给问丁捞了些瘦肉和豆腐,放凉后才推给她。
他自己就馒头,喝了半碗汤下肚,方才外头沾染的寒意总算被驱散掉大半。
“别光吃菜,吃些肉!”阿明心疼地看着锅里的肉条,“要不是你要来,我早就给抢光了。”
“得了吧,明明是你刚刚净想着往里头放辣椒了!”
“我这不是没放吗?小气!”阿明大呼小叫,“问小哥你评评理啊,没辣子,汤能喝得下去吗?”
“你说得对。”
问荇微笑着夹起条很长的肉:“诸位接着商量,肉我就先吃为敬了。”
“哎哎————给我留点啊!”
二楼,许曲江远远看着热热闹闹的年轻人们,含笑摇了摇头。
老人家就不去凑这种热闹了,免得吓着他们。
这次就让他们闹一闹,下次再瞎胡闹,可要扣工钱了。
问荇本以为冬衣还要过几日穿,可当晚江安镇刮了阵寒风,外头愈发地寒冷起来,刚开的梅花落了大半。
三日过去,醇香楼按部就班地备着菜,应付客人们好奇的盘问,渐渐地也没人再同之前那般手忙脚乱。
正当问荇盘算着是否要趁着空当回村里一趟时,醇香楼来了位特别的客人。
问荇接到消息赶到,刚好看见谢韵一身男子装扮,坐在雅间里点了壶茶。
只喝茶不要菜。
“谢公子,久仰大名。”许掌柜上前同她寒暄,“怎么想着来我们醇香楼里?”
他对谢韵有些印象,但并不深刻。
“先恭贺醇香楼拿下大生意。”
她搁下茶盏,没径直看问荇,而是向许掌柜行了一礼:“其实我来到此处,是找问公子有些事。”
许曲江心领神会:“既然是正事,那你们二位先聊,我们就不打扰了。”
“多谢掌柜。”
“坐。”
待到许掌柜离去,谢韵兀自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茶盏里的茶汤不满不少,合乎规矩。
“雅间的钱,我不会少醇香楼的。”
问荇坐姿端正:“谢公子有事不妨直说,否则你我二人孤男寡男,实在不适合共处一室。”
谢韵将到嘴边的茶盏慢慢放下,露出失语模样来。
“问公子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圈子了。”
片刻后,她道:“迎春宴是醇香楼来办,你应当能够去往柳家。”
“我希望你能帮我办件事。”
“谢公子高看我了。”
问荇面不改色:“我只是个寻常小厮,在这挣点钱养家糊口,说不定到迎春宴那时候,都该卷铺盖走人了。”
谢韵冷笑:“莫说你是寻常小厮,不会有哪家大酒楼的掌柜让寻常小厮同我处一间屋?”
她抬眸看向门:“门外还不设防备,连个站着的跑堂都没。”
“我是想同你谈对你我都好的事,你不妨听过再拒绝。”
问荇不语,静静侯着她接着往下谈。
“我最近查了很多卷宗,怀疑他的死有蹊跷。”
雅间里分明温暖,谢韵说得也含蓄,可问荇骤然感觉气氛近乎凝固。
“谢公子,你说什么?”
他缓慢地,一字一句问。
“……他不是病死的。”
“是被人害死的。”
谢韵抛出被封好的卷轴,示意问荇打开来看。
问荇利落拔塞,展开卷轴,里头是谢韵手写的笔迹,从头到尾笔尖粗细、字迹乃至下笔轻重都有明显的变化。
问荇略微诧异,看起来谢韵已经查了很久。
“柳家口碑向来好,尤其是在他在的那时候。”
谢韵轻声道:“可其实柳家闹过许多事,到最后都是用钱摆平。”
“既然有过这些事,那多少会留能查来的痕迹。”
她扯了扯嘴角,但没笑出来:“你应当也知道,只要银子给得够多,穷苦百姓为了讨生活不光乐意住嘴,还会感激给予银子的人。”
王老三,卫一木,江阿牛……
问荇粗粗将卷轴扫视完毕,上边写了六七个人名,名字里头带数字、花草和走兽极多。
像是家境普通甚至贫寒的清苦农户、商贩爱取的名字。
甚至有些连姓也没有。
“他们同柳家是什么干系?”
问荇看到上头高频出现的“亡”字,心里重重一沉。
被记录于上的,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谢韵察言观色,瞧见问荇的态度,也明白自己是找对人了,言语间也略微坦诚些。
“他们都在柳家做过帮工,而且都是离开柳家后身子出了事,原本康健的人一天天垮下去。”
“也不是和慈幼院孩子那般身患畸形,他们最后或是病死,或是操劳而死,症状极其类似。”
她沉吟片刻:“我在衙门里能接触到些寻常人接触不来的事,很早前看见三两个的时候就觉得不对。”
后来三两个变成了六七个。
“可柳家下人实在是太多,长工都数不过来,更别提忙碌时只去一月半月的短工了。”
别说只是有可能出麻烦,就算是真会出麻烦,就柳家开出的丰厚报酬,依旧有人愿意趋之若鹜。
“若柳家真对下人做过什么,衙门能接触到的,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问荇又仔仔细细看了谢韵的笔迹,这些帮工死亡有先后,但均是在离开柳家一年后出现异状。
“没错,我担心的正是此事。”
还有更多她看不到的麻烦,已经悄然被柳家用钱财摆平了。
“当时我就怕是什么投慢性毒之类的,所以暗中查探也是往这个方向去。”
“说来惭愧,我首要怀疑的人就是柳大少爷,毕竟柳家许多善后的事都由他管。”
谢韵垂眸,露出些困惑:“可接触过他后,我不觉得他会做这些事。”
柳连鹊这个人太正了,而且谢韵查到的他帮人善后,几乎全是在替那混账二弟收拾烂摊子。
而且他的善后也不是拿钱堵嘴,钱只是一方面,所有柳携鹰闯的祸,他也会尽力弥补
若不是柳连鹊在,勉强压制住了柳携鹰,他的暴戾脾性早该被昭然若揭。
“甚至当时我都一度觉得,是不是我过于偏激,钻了柳家的牛角尖。”
是否真的只是巧合?
“定然不是连鹊做的。”
柳连鹊的责任很重,可真能落到他手上的权利,远比外人所能看见的小得多。
他算是清楚谢韵的意思了。
原本谢韵都想着放弃追查柳家,之前战乱过好几年,县丞县令留下的麻烦事绝对多如牛毛,柳家不是最大的麻烦事,真要去查,却是麻烦事里最让人头疼的硬骨头。
直到柳连鹊身体恶化突然病逝,她又遇到了问荇,发现世上真存在鬼神之事,尘封的念头再次被唤起。
而比起无缘无故给下人投毒,柳家有目的的拿下人做什么鬼神的牺牲品,显然更能够说服她自己。
犹豫再三,在得知问荇能够再次前往柳家时,她寻上了问荇。
“我想要查清真相,你若是也想要柳少爷死因的真相,希望能助我一臂之力。”
谢韵严肃地看向他:“我担心再如此下去,还会有新的百姓被加害。”
前些年,她有段时间天天做噩梦,闭上眼就是妇人枯瘦模样。
那妇人在柳家替他们织过三个月布,和谢韵娘一般大,却头发花白,显得已经到垂暮之年。
谢韵好不容易取得些线索,急匆匆找到她的时候,她只剩下一口气。
尚且稚嫩的谢韵看向她,旁敲侧击,希望从她嘴里得知柳家是否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可连字都不认识的妇人只是含笑摇着头,对一切避而不谈。
分明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万分,牵扯到柳家,一概不知。
谢韵当时急得快要失态,可无意间看向老妇人眼神追随的方向。
一个同她一般大,衣着朴素的少女躲在门后,红着眼眶抽泣着,灰扑扑的衣裳同破败漏风的砖墙几乎融为一体。
“官爷,我真不怕死。”老妇人看向怔愣的谢韵,声音沙哑。
“只是担心我走了,她该怎么办?”
谢韵不知自己那日是如何走出妇人的家门。
可她记得没过七日,那妇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心中埋着恐惧,没再敢去探寻柳家的事,甚至反复质疑爹娘经常提到的公理。
公理?
那或许不过是大户人家指间漏些银子就能改变的,可笑的事实。
是问荇的出现,让她再次寻到转机。
“我愿意协助你,但既然是合作,你也不能让我什么也不知道,孤身入柳家。”问荇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
谢韵自然混不进柳家家宴,但她在漓县的人脉,能够让他更快地寻着线索。
谢韵平复好情绪:“当然。”
“到时候所有我知道的,有关柳家的消息,我都会尽数给你。”
“你若是需要随从或者盘缠,我也可以给你调取。”
“可我不能随便调用官差替你拖延时间,不到万不得已,恕我无法动用县衙的权利。”
对于谢韵来说,以衙门里官差身份找柳家麻烦,万一贸然出手没能取得什么进展,无异于丢掉手中珍贵的筹码,甚至是祸及她做县丞的爹。
能够答应在危险的时候尽量出手,已经算是很仁道了。
“随从和盘缠就不必了,但柳家的消息对我很要紧。”
从柳连鹊口中,问荇知道了个当局者眼中柳家模样,现在还需要个旁观者来让视角更加清晰。
“到时候我会想方法送到你手里。”
谢韵起身,朝他拱手:“问公子,此去小心。”
“重任就托付于你了,我会随时关注柳家动向,尽量能够帮上忙。”
“还有一事。”她略微犹豫了下才开口道。
“能否告诉我,柳大少爷究竟还在不在?”
她还是觉得柳连鹊就在问荇身边,否则问荇有些决策,不会带着柳连鹊的影子。
分明问荇和柳连鹊,压根是两个脾性的人。
问荇实话实说:“我也见不到他。”
他做梦的次数本就少,能遇见柳连鹊的次数就更少了。若是再不解决柳家的事,往后只会更少。
“见不到?”
见不到,不代表不在。
谢韵隐约感觉到什么,点到即止收住话题:“我明白了。”
“就此别过。”
她将半两银子放在桌上:“应当是够茶水和雅间的钱了,替我转交给掌柜。”
“谢公子慢走。”
“她是……”
许曲江走过来,目送谢韵快步远去。
“连鹊的故友。”
“原来如此。”
许曲江唏嘘:“早知是少爷的故友,就不该让她来付茶钱。”
“少爷若是还在世,是会请这顿茶的。”
“因为连鹊之前请过她了。”
问荇唇角微勾:“刚好是两倍的茶水钱,她想要还回来。”
柳连鹊和谢韵最后一次见面,是柳连鹊带的好茶。依照谢韵的行事风格,是会还一顿的,但到底没找到机会。
香囊安安静静悬挂在问荇腰间。
翌日,清晨。
问荇打开窗,呵出的气尽数成了白烟,寒风使得困乏消失至无踪无影。
他照例从桌上的瓦罐里取出些陈谷子投在窗边,随后随同许掌柜出去管醇香楼的大小事务。
今日,醇香楼终于遇到了筹备迎春宴的第一道坎。
“掌柜的,我们寻了好多处地方,压根买不着河虾。”
采买苦着脸,衣衫上还落着灰尘,显然是为了食材已煞费苦心。
这时节愿意卖河虾的也没几个地方,问过去居然都没货了。
那些小贩不是说抓不住,就是说抓住了被买走了,而且往后几批还被预订,怎么加钱都不好使。
若是买不着河虾,迎春宴上得白白少一道好菜,柳培聪的叮嘱也完成不了。
“奇怪了,怎么会往上抬五成价后,他们连预先订都不让我们定。”
放着钱不赚,除非有权压着,或者有更大的钱赚。
采买心里有个答案,但实在是太过于恐怖,他压根不敢去想。
问荇宽慰了采买两句,让他们去其他临近的县里打探打探,再替他们寻些其他事,好歹让他们不会因为河虾觉得挫败。
送走可算是安心下来的采买,问荇看向许曲江。
“是他们动手了。”
“果真是在河鲜上动手脚……”
放眼漓县周遭,鲜少有冬季会花大价钱购入河鲜的酒楼,供货再少也不至于完全定不上。
若是些难买但好存的药材香料,醇香楼里头还有不少囤货。但河鲜偏偏极容易坏,必须要即用即拿,哪怕带回酒楼养到时候都会不新鲜。
许掌柜动作已经很快了,但依旧是想防都防不来。
为避免柳家还有下步大动作,造成醇香楼更大的损失,问荇飞速拟了份单子,让采买去多囤了些香料和山货。
眼下时节,就算柳家没人穷追猛堵醇香楼,山货野味都是供不应求的。
保证迎春宴的同时,他们还得保证好客人们能照常在醇香楼吃上好肉好菜,稳住江安本地的口碑,不忘掉根本。
足足过去两个时辰,问荇才抱着暖炉,得以回到里屋暂时歇息。
窗边谷子已经空了,鸟雀们大都已经四散开来飞得无踪无影。
只有只模样熟悉的鸽子固执立在窗边,橙红色的鲜亮的脚杆分外显眼。
它转着脑袋,不知是无聊还是冻傻了。
“凡鸢?”问荇试探地出声,得到了鸽子热切的回应。
“咕咕咕!”
它实在冷得厉害,晕乎乎一头扑向暖炉,结果被暖炉表面的滚烫灼得飞快弹开。
“咕!”鸽子可怜巴巴控诉。
“不能直接碰暖炉。”
问荇瞧见把鸽子两片羽毛都烫掉了,赶紧将暖炉搁在桌上离凡鸢不远不近的地方,把两片可怜的毛捡起来,摆在凡鸢身边。
鸽子渐渐回过神来,冻僵的翅膀奋力扑扇了两下,依旧掩盖不了奔波后的疲累,以及羽隙中淡淡的灰。
显而易见,它从很远的地方来。
“长生不在江安镇?”问荇试探着问。
看来是长生师门那边事情还没解决。
凡鸢歪头想了想,随后重重点头。
“咕咕。”
没等问荇接着问,它抖了抖尾羽,一片棕色的杂毛轻飘飘落下,居然化成了一张信纸。
这回不是传声,信纸朴素得让问荇都怀疑是否是长生的手笔。
问荇小心打开信纸,里头字迹龙飞凤舞,且越到后面越显得忙乱,落笔者的心绪不宁简直要透过纸张传过来。
与之前的传声不同,信纸上没了那些做作的客套话,但写得大多是些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赵小鲤无碍,只是回门后心绪不宁了几日,他天性敏感,能够自己调节好,无需太多担心。”
“我向闭关中的师伯求证,你家宅子、柳家宅邸、慈幼院旧址,皆被长明动过手脚。”
但对于自己为何不能亲自出面,长生却丝毫没提及,只是轻描淡写说若是遇着急事,他会赶来帮忙。
问荇仔细往下看去。
突然,他视线停顿,握住信纸的手紧了紧。
那已经是信纸中的最后一段话了。
“柳少爷是生魂,此事确凿无疑,我已寻到让柳少爷魂魄归体的完备方法。”
“但仍需你去趟柳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男女授受不亲,男男授受不亲。
鹊鹊:我没和你说过这些话。
小问:我知道你肯定心里是这么想的!
鹊鹊:……那倒也不是。
第187章 莫要声张
信上正说到紧要关头,字迹在此处戛然而止,写信的人似遇着什么事,不得不停止书写。
柳家他自然会去,只是不知长生要他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只写了一半。
许是长生那头,也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问荇看了眼傻乎乎的鸽子,它歪头也看向问荇,眼睛清澈:“咕?”
显然凡鸢不清楚当下的情况。但信上没有血迹也没有脏污,凡鸢虽然狼狈又疲惫可没受伤,至少被送出来的时候,长生的情况还算不糟糕。
“多谢。”
问荇又拿了些谷子洒在桌上,凡鸢是饿坏了,生扑上来飞快地啄食。
“咕咕!”
它啄食完谷子,又抖了抖翅膀,确认里边没有东西,才振翅在窗口盘桓着,许久之后肯离去。
问荇又将信纸对着光对着火仔细看了遍,仍然一无所获。
长生能给他的,不过就是字面上这些消息。
“问小哥,我打听到五阳县有地方会卖河虾……!”外头传来采买兴奋的声音。
五阳县说是距离漓县不远,但离江安镇已经有近百里距离。
他们为了河虾,不得不去碰碰运气。
“问小哥?”
采买没听见里头问荇有什么反应,又小声问了句:“你是还有别的事吗?”
“你稍微等下,我出来同你说。”
问荇收敛下心中对信里未尽之言的推测,将信纸收好,推门而出。
采买和他仔细说了情况。
漓县周遭实在是寻不到河虾,他辗转托来往相熟的车夫打听,才打听到五阳那儿可能有些渔民会冬钓,还给他打听到了人家。
“既然有确凿的地方,你先带两个伙计去五阳碰下运气,最好能将生意谈妥。”
但问荇没说出来,此行极有可能会扑空。
漓县多水,五阳多山,连漓县都找不到能买的河虾,五阳自然更不好找品相足够的河鲜。
而五阳已经是他们能往外排查的极限,再往外就算找到河虾,如何把河虾新鲜运到柳家都会成很大的问题。
百里路听着不长不短,可这是个邻居搬家百里,就可能此生不再见的时代。
许曲江也考虑到了这层::“其实能买到半指长的河虾,但过小的虾难免被人诟病。”
“若是实在不行,我同柳家商量下,把菜里的河虾改成鱼或贝?”
鱼和贝相对来说好取,许掌柜已经找到了能够卖给他们鲜鱼的小贩。
“给我些时间,再想想法子。”
其他食材都已经或是备齐,或是寻到货源,现在改一样食材,调味和其他佐料都要改,白白给柳家递刀来刺醇香楼。
“好,若你需要银子,随时从库里取就好,能找到虾比什么都要紧。”
许曲江又往暖炉边靠了靠,咳嗽了两声:“还有几天能安生,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比之前更忙。”
柳家的人已经来过,原本柳携鹰开出高价是为给自家酒肉朋友行方便,现在被醇香楼截胡,他弄出的要求自然也更加严苛。
“这次同以往的形式不一样,由于给了醇香楼极大一笔钱,所以到时候迎春宴要请的戏班子、要做的摆设,都得由醇香楼来做。”那下人似笑非笑地同许掌柜道。
“再过几日,会有人来醇香楼里看着步骤,所以掌柜的也不用太担心会出错,只需要尽心尽力。”
可这规矩对于醇香楼这样小镇出身的酒楼实际上很麻烦。
伙计厨子们不清楚柳家需要怎样的礼数才能满意,稍有不慎就可能破了柳家古板的规矩。所以后头他们不光要焦头烂额食材,还得应付柳家派来监督他们的人发出的苛责和刁难。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也还有几日喘息的时间。
“掌柜的,我想趁着这几日回家一趟。”
“也好。”
许掌柜颔首:“你最近都宿在醇香楼里,该回家去看看地。”
“其实禾宁村里就有不少溪流和小河,还有几个较大的池塘,夏秋的时候我去过那,里边也有河虾。”
许曲江严肃道:“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现在湖里河里冷得刺骨,虾都知道躲着藏着,寻常人捕不上来虾。”
且虾冬时多数都枯瘦,捕捞难,要品相好难上加难。
“我自然不会跳下湖去捕虾。”
问荇身体刚养好,还想多活几年,冬天下水是嫌自己命长。
“只是到时候能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不需要我下水也能捞着虾。”
“虾不会自己蹦出水,尤其是个头大的虾,精明得很。”
许掌柜只当他在天马行空地畅想:“若是真有这种方法,我们也不会花大价钱都买不着河虾了。”
他甚至用放弃用斤计价,尝试一尾大几十文求购鲜活且超过成人指长的河虾。
但因为些外力阻挠,依旧求而不得。
“回去就好好歇几日,别太操心食材,兴许他们去了趟五阳,还真能找到河虾。”
临把问荇送上牛车,他又忍不住叮嘱问荇道:“注意身子,千万别自己下水!”
得到问荇的再三保证,许曲江才满意地将他放走。
“小哥哥,再见!”
问丁穿着新买的冬装,用力朝着他挥手,还往前跑了几步。
“过几日见。”
送行的人渐渐远去,风似刀子般割在脸上,问荇不动声色将半张脸埋在披风里。
“哎呀,今年的天也太冷了。”
拉车的青年冻得哆哆嗦嗦同他抱怨:“往年这时候,手露在外边都不会红,今年干脆都僵了!”
牛车慢吞吞走了一半,青年实在是忍不住,放缓速度带上破了洞的手套。
“对不住啊,耽搁你了。”
问荇给的钱多,他今天因为天冷动作拖拉,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你慢些来。”
问荇是怕他太冷心慌出岔子,反正他也不急着回去,安全第一。
青年这才放心。
牛重新开始走,他有一搭没一搭和问荇说话驱寒,牙齿冻得发颤。
“问小哥,你是很久没回去了吧?”
“有几日。”
“我记得可不止几日了。”青年笑,“这次回去,是回去过年吧?”
他突然意识到这么问有些不妥————问荇孤家寡人一人,回家也只能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过年。
这么问像在戳人伤疤似得。
所幸问荇没在意他的话:“过年那会要跟着跑生意,只是回去打扫下屋子,过几日就走。”
青年“呀”了声。
“那你可得找别的法子去镇子了,我送不了人。”
“要待在家里过年?”
“是,今年天太冷了,我家有人身体不好,得盯着走不开。”拉牛车的开始滔滔不绝。
“冬天对身子骨差的人来说,就像个难过的坎,容易三天两头害病不说,还容易遭些不干净的东西缠身上。”
问荇也听过这说法,不过他倒不在意村民们口中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来找他。
他说着说着,也进了禾宁存里,这才回过神。
“问小哥,到地方了。”
“多谢。”
问荇给他拿了钱,随后背上行囊,推开那扇已经落了灰的门。
诡谲的是院里的槐树本该落光叶子变得干枯,枝头却在此时依旧挂这些黄色的叶,叶片上毫无死意,反而焕发着勃勃生机。
“汪汪汪!”
清心经兴奋地扑上前,冲着问荇摇尾巴。
天色还早,他将行李放下,转了圈确认没人偷偷摸摸闯入,先去了祝澈家里。
祝家正在吃饭,祝澈干脆热情地把他拉到桌边,邀他一同来吃。
“我帮你看了,你之前叮嘱我要留意的工匠没来过。”
祝澈嘴里塞了块肉,含含糊糊道:“我特意去看过好多次。”
问荇之前离开时担心工匠们还要再来,所以给祝澈三两银子,嘱托他关注自家宅院。
若是工匠们来了,直接把钱给他们,不用他们进宅里做任何事。
也不能让他们进去做任何事。
祝澈虽然觉得纳闷,但还是应下了。
更让他纳闷的是工匠们居然不来!
这可是白拿三两银子的好事。
看来是柳夫人不打算走这条道了。
问荇本来还担忧他不在这段时候,柳夫人又让工匠们进宅邸动手动脚,虽然柳连鹊现在不会被影响,但不能给往后埋雷。
毕竟柳连鹊还是得从香囊里出来的。
问荇收下祝澈还来的三两银子,一抬头,祝清端着碗汤,眼巴巴看着他。
“小问哥,今天的饭是我做的,好吃吗?”
“很好吃。”
倒不是恭维祝清,虽然和专业的厨子有差距,但他这岁数能把饭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闻言,祝清开心地笑了:“好吃就好。”
“你别夸他,他是还没对当厨子死心呢。”祝澈没好气看了祝清一眼,“家里供着念书不念,非想着过几年出去给别人做饭。”
“老二开心就好。”
祝母温温柔柔笑了笑,摸着祝清的头:“只是让我家老二在外头,我这做娘的放不下心。”
“娘!我已经很大了。”祝清不服气。
“能顾好我自己,而且我会照顾娘,不会走太远的。”
“是走得远的问题么?”祝澈冷声,“你在外头没人照应,我们又不能随着你去。”
“我岁数不小,不用你随我去。”
祝清梗着脖子。
眼见哥俩僵持不下,问荇开了口。
“你要是信得过,我有个能让他去的地方。”
祝清这样子,是铁了心不想念书,要出去谋生学手艺。
祝清倒是固执,从他认识祝澈的头一天起,一直在和祝澈拧巴这件事。
祝清是个哥儿,祝家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醇香楼之前很少要哥儿,就是既怕哥儿被人骚扰,又怕些坏心思的哥儿对姑娘做些什么不好的事。
而且哥儿比姑娘和小伙子数量少多了,出来做工孤身一人,也很难找到同伴。
“醇香楼?”祝澈猜到了他的意思。
“可我之前去醇香楼,好像没见过哥儿。”
“他们后头的东家同我认识,若是祝清想去,我可以同掌柜说说。”
“真的吗?”祝清眼睛顿时亮了。
“但是只能让你去做学徒,工钱很少,而且要听厨子们的话。”
就事论事,祝清离能真正当上厨子还差得太远,真要让他去给客人做菜,也难以服众。
“我乐意。”
祝清连连点头:“不给我工钱也行,管饭就好!”
他想要学本事,出来挣更多钱养活哥哥和娘。
祝澈犹豫了会,哪怕再心硬,他被祝清求得次数多了,听到问荇能给寻个好地方当学徒,也难免不心动。
而且若真能让祝清去醇香楼里,他还能经常去看,而且有人照应,祝清不会太过委屈。
“等到开春后,我随他一同去看看。”
许久后,他终于松动了态度。
“还要等到开春……”祝清略略有些失望,心已经飘去了酒楼里头。
“当然要等开春,臭小子年都不想过了!”
祝澈瞪了他眼,恶声恶气道:“快些吃,我同问荇还有些事要问,你就别听了。”
祝清撇了撇嘴,知道祝澈是要问醇香楼的事,乐颠颠低下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碗里的饭菜。
“我吃好了。”
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等到祝清回了屋,祝澈压低声音:“咱们明说话,醇香楼里头,没出过欺负哥儿的事吧?”
他实在是放心不下,祝澈知道问荇不会害祝清,就是怕他和掌柜的也就是朋友,真遇到事说不上话管不来。
“没。”
“那,那里头有没有喜欢哥儿,心思不太好的?”
他抬起头,看到微笑的问荇。
坏了,这是个蠢问。
眼前这不就是个喜欢哥儿的!
“我不清楚,但那些未婚的伙计,大多还是喜欢姑娘的。”问荇喝了口水,重音落在“未婚”上。
“是我糊涂了,那到时候祝清……”
问荇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一连串的问题:“醇香楼的东家是我夫郎的熟人,我在醇香楼,还是能说上话的。”
要不是怕柳家人跑过来套祝澈话,他真想直接告诉祝澈,醇香楼的东家就是柳连鹊。
祝澈哑了声,张着的嘴怎么都合不拢,已经全然理不清醇香楼同问荇的干系。
柳少爷的熟人,难怪问荇和醇香楼关系密……
良久后,他讪讪一笑。
“那,那我就放心了。”
问荇喝了口水:“你别出去声张。”
“我绝不会说出去!”
祝澈信誓旦旦:“你鸡犬升天是好事,但让其他人知道,还会找你麻烦。”
鸡犬升天?
问荇沉默了。
他明白祝澈是想说他沾了柳连鹊的光,可要不是知道祝澈没有坏心眼,他肯定会认为祝澈的话是在挖苦他。
多读点书是好事,可祝澈还是别只学了几个字,就急着出来用成语为妙。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学习还是很要紧的。
祝澈:我知道,祝清那书里边说书里会掉谷子!
小问:书中自有千钟粟……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第188章 夜钓河虾
是晚,群鬼聚集。
问荇还在吃祝澈送来的肉炒出的菜,小鬼们听完他去江安镇的见闻,叽叽喳喳炒个没完。
“能让柳大人活过来!”
进宝从凳子上刷地蹦起身。
“鬼原来真的能活啊。”郑旺惊讶,“那我岂不是也能活过来!”
“因为柳大人不是死掉的鬼,他是活人做成的鬼。”进宝白了他眼,“你都烂成骨头了,就别做梦能活过来,活了也是骨头架子。”
问荇默默将中午剩下的鱼肉里的骨头挑出来。
郑旺讪讪挠了挠头:“这倒也是。”
说罢,他义愤填膺道:“柳家真太不是东西了,居然把大活人弄成鬼。”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带着咱们去端了柳家?”他满脸希冀,热血沸腾,“我早就看那群什么狗屁老爷不顺眼了。”
问荇吃好饭,默默拿起笤帚。
“不是,我就是回来扫地,顺便歇几天。”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带小鬼们去,毕竟这次再去柳家,会比上次更加凶险。
郑旺略有些失望,问荇这大好的年纪没点血性,夫郎都这样了居然还在家里扫地喂狗!
黄参捋了把胡子:“既然要待上几日,我正好把这些给你。”
他说的是扔在后院麻袋里头的药材,都是小鬼们在问荇不在的时日里上山捡的。
问荇检查了下袋子,里头药材品相好了不少,也没有之前经常出现的诸如断根、枯败此类的毛病。
“天这么冷,最近暂时就别去了山里。”
“天冷同我们又没关系。”郑旺不以为意。
鬼对冷热极其不敏感,他也是看见景色变了,才知道冬天该来了。
“也对,察觉不到冷热。”
问荇看向他,眼神吓得郑旺浑身激灵。倒也不是可怕,而是他总觉得问荇这副模样,像是有什么坏心思……
“别紧张,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其他鬼知道问荇什么德行都没敢出声,只有闻笛弄不清状况,弱弱问了句:“什么忙?”
“醇香楼给柳家备筵席缺了个食材,要是寻不到,柳家那边不好交代。”
“你们随我来。”
……
“下湖捞虾??!”
郑旺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看似清浅,实则极深的湖水:“小问,你别开玩笑了。”
“这大冬天的,水这么冷,会出事的。”
“我们感觉不到冷热。”进宝无情道。
“你刚刚自己说的。”
黄参补充了句:“鬼在水里也不会断气。”
相反,水边这种阴寒的地方,鬼倒是非常喜欢来。
“太好了,不是麻烦事。”
进宝松了口气,只是让他们下水捞虾,比让他被怨念反复附身什么的好了太多。
“我没捞过虾,可以试试。”
闻笛紧随其后表态。
一来二去,甚至连黄老爷子都点头同意。
毕竟这真不算什么事。
“我不下去。”
相较于其他鬼平淡的态度,郑旺反常地激烈反抗。
“凭什么你不下去。”进宝叉腰。
“下水都不敢下,胆小鬼。”
问荇略微感到奇怪,但郑旺不下去,他也不便强求。
王宁眼神复杂看了眼郑旺,小声同问荇解释:“阿旺之前被水鬼吓过,不是怕水,是怕水里的水鬼。”
问荇觉得稀奇,郑旺虽然不至于胆大包天,但是也不至于被水鬼吓着:“王大哥,你详细说说。”
郑旺还在场,哀求地看着王宁,王宁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
林大志神色诡异,也凑上来:“俺说。”
“阿旺之前……把一个水鬼当过妹子看,那水鬼长头发,而且长得也很瘦,又不爱说话,他以为是姑娘。”
“他只有弟弟没有妹妹,所以老找水鬼玩。”
……
问荇已经猜到后续的走向了,同情地看了眼郑旺。
郑旺自然也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惨叫道:“哪个好人家大小伙叫苗苗的!”
“他连哥儿都不是,看到他脸我差点就死过去。”
“我们已经死了。”闻笛小声道。
“而且妹妹,弟弟都一样。”
“不一样!”
郑旺深吸了一口气:“把你变成姑娘,把别的姑娘突然变成你,你们乐意吗?”
闻笛缩了缩脖子。
“你之前是没见着他脸么,为什么会把小伙子当姑娘?”
问荇忍着笑问,可郑旺拧着脖子,死活不愿意说。
“你老实告诉我,我不让你下去。”
郑旺眼神闪烁,这才不情不愿道:“他是捞鱼的,家里穷,冬天捞鱼补贴家境时不慎落水,死的时候散着头发,根本看不清脸。”
“他声音也比多数男的细,我本来以为是被冻坏了嗓子的姑娘。”
可怜无助的少年渔人,倒还真像郑旺这性子会关心的那类人。
林大志嬉皮笑脸道:“那其他人没看过,只有俺们阿旺看了他脸,要对他负责的。”
郑旺羞恼:“谁要对男的负责!”
水鬼和其他鬼不一样,他们无法离开水域过久,所以郑旺往后十来年,都不敢在河边湖边逗留太久。
“好了,那你先回去,我们几个来找虾。”
郑旺如蒙大赦,在其他鬼快活的笑声里逃之夭夭。
笑够了后,会水的王宁率先趟入湖里,走了几步后冲着众人点点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随后他一个猛子入水,连浪花都没激起。
“湖边真舒服。”
进宝也跃跃欲试,越靠近水,他就越精神。
闻笛小心趟着湖水,他水性不太好,总担心自己溺水。可一脚踩空后,他发现自己悬在水中,彻底松了口气。
当鬼有时也挺不错的。
黄参长得是个老人模样,他们也不好让老人家进水里,剩余的四个鬼在湖里搜了一圈,虾没见着,但给问荇丢上来好几条肥硕的鱼。
鱼挣动了几下,张着嘴无助地被问荇五花大绑。
“好地方。”进宝浮出水面。
抓鱼可比进山有意思多了。
“没有大虾。”
一只半根小拇指长的小虾米被扔上来。小虾米还活着,但看起来被冻僵了。
闻笛头上半悬着绿油油的水藻,经过黄参提醒,他慌忙抖了抖头,水藻穿过他身子直直掉回湖面。
其他鬼也齐齐摇头,甚至连小虾米都没见着。
“可以了。”
他只需要知道鬼能够抓住虾即可,到时候想办法带着小鬼们去大些的河湖,他们抓角落中窝藏的虾米的能力,远比人要强得多。
了却心中一桩大事,但见进宝还想在玩会,问荇就带着其他鬼先行离开,只留下进宝在湖里。
反正禾宁村也没鬼动得了进宝。
两个兵卒跑去安慰受伤的郑旺,闻笛也跟着黄参继续认药材去。
问荇回到自家,把牌位四周擦拭得仔仔细细。
已经很久没梦到柳连鹊了,香囊偶尔会在无人的时候隐隐发光,问荇身上若是哪里磕碰到,也会更快地恢复如初。
可就是见不着柳连鹊。
“你要来梦里见我。”
他闭上眼。
……
意料之中地,梦里还是没有柳连鹊。
问荇睁开眼,盯着房梁看了好一会。
回到家里之后突然松懈下来,他难免还有些不习惯。
去掉鱼的内脏,把鱼稍微烧下,随后加水加葱加菜给锅里煲了份鱼汤。
问荇提了条鱼往祝澈家去。
祝澈纳闷地接过鱼,给问荇塞了条肉:“你哪弄来的草鱼?”
居然还挺新鲜。
“昨天晚上走夜路,看到有条鱼自己跳岸上了。”问荇信口胡诌,“不拿白不拿。”
“鱼居然还会冻得自己上岸。”祝澈咋舌,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听到这么神的事。
问荇运气真好。
他们家好久没吃过鱼了,问荇来得及时,算是给祝清补补身子。
“多谢了。”
问荇拎着那块比他脸大的猪肉:“不,是我该谢你。”
还是肉处理起来更方便。
回家打开锅,鱼汤不出意外地有些腥,但配上腌制的菜,味道居然还算得上不错。
他往清心经碗里拨了些挑过刺的鱼,煮些红薯粉混进自己的碗里,拌上醋。
有祝澈给的肉和家里囤的好些菜米面,他呆在家的这几日都能吃好喝好。
还能睡个回笼觉。
黄昏。
“大人。”
进宝急匆匆跑到灶台边,抬头看向问荇:“出事了,真出事了!”
他瞪大眼:“我昨天见着了个水鬼。”
“哦。”
问荇继续同糊在锅上的面作斗争:“水鬼应当挺常见,你之前没见过吗?”
进宝噎了下。
淹死的人的确不少,但问大人一个大活人,这副无所谓模样说水鬼很常见真的好吗?
“我知道,可那个水鬼是傻大个说的什么苗苗。”
问荇动作顿了顿,关掉火,看向进宝:“那你们说了什么?”
进宝吞吞吐吐:“我什么也没说,他,他就跑了。”
“说实话。”
进宝抿着嘴,不敢看问荇的眼睛,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问荇了然:“你放心,我不告诉郑旺。”
“好吧,大人千万不能告诉傻大个。”进宝低下头。
“他和我说了他那天听见我们说话,知道我们要找虾,还说我这样找不到虾。”
“虾藏在泥里,不能只看石头缝隙,我依照他的话确实找到了几个小虾。”
郑旺的确说过,那个溺死的少年是个渔人。
“对不起大人,但是他说,他怕被误会,也怕那个傻子嫌弃他,让我最好不要告诉别人,特别不能告诉他。”
“我知道了。”问荇继续搅和面条。
“那,需要我去做什么吗?”进宝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你想怎么和他打交道,就怎么和他打交道。”
“我觉得他是个好鬼,不是傻大个说的那种骗人感情的坏鬼。”进宝鼓着腮帮子。
问荇似笑非笑看了眼他:“郑旺只把他当妹妹,他应当不算骗感情?”
“当妹妹是骗小孩吧。”进宝不屑。
他知道很多话本子,这种肯定是要当相好看,傻大个明显在嘴硬。
“不,我劝你想得简单些。”
问荇真挚道。
“可我真的觉得他俩有什么。”进宝嘟囔着。
“那我今晚再去湖边,同他说说话!”
进宝走了,问荇刷好锅,想去门外透透气,迎面就撞到守在门口的郑旺。
郑旺神色诡异,似是已经在门口蹲守已久。
“什么事?”
“你们昨天在湖边上还好吗?”
“还好,挺顺的。”问荇佯装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你明晚也想去?”
“不是不是。”郑旺连忙摆手,“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有没有遇着鬼?”
“遇到鬼是正常事。”问荇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很希望我们遇到水鬼吗?”
“没有!”
郑旺的大嗓门一吼,反倒心虚得不行:“我,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先走了。”
他窜入干枯的灌木丛中。
问荇笑着摇摇头,继续复盘那锅没煮好的面。
翌日,黄昏。
进宝和郑旺堵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都心怀鬼胎。
“我先说。”
“我先说!”
问荇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继续低头煮面。
等到不糊的面完美出锅,他才端着碗来到院子里:“进宝,你再等等,让他说。”
进宝哼了声,乖乖给郑旺挪了地,但没有要走的意思。
郑旺不但没得意,反倒更加魂不守舍:“能让进宝先出去吗?”
“喂,你什么意思。”
进宝生气:“让你先就算了,凭什么要我走。”
郑旺是老几,这个家有间屋子是他的!
要是平时,两鬼估计得闹得不可开交。可今天郑旺没和他吵起来,愣愣站了会,不再搭理进宝。
进宝疑惑地皱了皱眉,反倒是自觉往后退了几步:“算了,不让听就不让听。”
他一点也不想听。
可小矮子还没跑出去几步,郑旺就开口道:“你们见过他吗?”
进宝的腿立刻长在原地,不能挪动分毫。
算了,他真的很想听!
“苗苗?”
问荇瞧他这副模样,也没了卖关子的心思:“我没见过。”
他的确没见过。
郑旺看他模样不是作假,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奇怪,他明明就是在那片……”
感受到进宝八卦的眼神和问荇探究的目光,他悻悻住了口。
“我那天去的时候没见过鬼,不过你要是想找谁,可以自己去找。”
问荇干脆坐在椅子上,反应平淡,没有挖苦的意思,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倒是进宝怒气冲冲,三步并作两步横插到郑旺跟前:“负心汉!”
说完这句,他昂首挺胸,大踏步躲进了自己屋里。
郑旺看向问荇,问荇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这个岁数的孩子,总有些叛逆的时候,也会想歪些事情,但没坏心思。”
郑旺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身不吭掉头走。
问荇默默放下筷子,他刚刚看见郑旺的脚插进门槛里了。
待到确信郑旺离开,进宝才鬼鬼祟祟探出头。
“知道刚刚说重话了?”问荇刚吃好面,正要刷碗。
“他就是负心汉。”进宝嘴硬,“那个打渔的挺好的,就是比闻笛还不爱说话,又很闷。”
“他到现在都说是自己当时没说清,让傻大个误会了,和傻大个没关系。”
他又气又急,可木苗不让他告诉郑旺。
也太苦情了!
“大人,你说他俩是什么状况?”
“大概是一个跑太快,一个不太长嘴。”
可他们的事情,谁都插手不来。
“那该怎么办呢?”进宝操心得要晕过去了。
水珠落在碗沿上,问荇边埋头洗碗,边道:“跑太快的折回去,不长嘴的多说两句。”
进宝每晚都去找木苗,那个好心的水鬼告诉了进宝很多抓虾的方法。进宝长得就是小孩样,导致他放松了警惕。
可进宝的岁数比他和郑旺加起来都大,本身也不是直来直去的单纯性子,就爱胡思乱想。
到最后进宝摆了好几天苦瓜脸,郑旺像魂魄被吃了似得好几天,其他鬼瞧着不对劲也不敢问。
就这样拖着,一直到了问荇该走的时候。
临行前夜。
根据这几天观察,他只打算带上水性最好的进宝和王宁去捞虾,其他鬼继续呆在禾宁村里。
“其实我也会水。”
郑旺突然别别扭扭道。
若是不会水,他也不会当时天天跑去湖边溪边玩。
也不会认识在溪边发呆的木苗。
“嗯。”问荇平淡点点头,“但我没见过你下水,所以还是不太放心。”
“………”郑旺愣了下,“好。”
送走其他鬼后。
“大人,这该怎么办才好。”
又是这副不上不下的模样,进宝急得浑身上下都冒出怨气。
“我有个办法。”
问荇看向进宝:“但是需要你帮我。”
“你说!”
问荇眼珠微动,长睫毛也跟着颤抖:“你就和木苗说,郑旺瞧着虚弱,怕这样快要消散了。”
“啊?”进宝迷茫,“可他虽然这几天状况不好,但离消散还差得远。”
“你若是不想食言同郑旺说你见过木苗,你就这么同他说。”
问荇振振有词:“双目呆滞、怨气外泄、魂不守舍、思维停滞……这些难道不是魂飞魄散前的症状吗?”
“唔,大人说得有道理。”
进宝被绕得晕晕乎乎,仔细听问荇的话,倒也没错。
如果说了他就不用再被两个鬼折磨,他情愿去说。
“可鬼怪消散也需要个理由。”
“简单。”问荇面无表情。
“你和他说你们被一个会道术的坏人压榨,被他逼着要卖命,命都攥在坏人手上。”
“大人……这么说自己真的好吗?”
“有用就行。”
问荇给自己倒了杯茶,诚恳道:“不瞒你说,你看着急,我也要看不下去了。”
他是看不下去进宝这副上蹿下跳的模样了。
他的形象在江安镇的鬼眼里本来就不算正面。
如果柳连鹊之前点鬼没点错数目,那水鬼也被点到过,估计以为那次没被抓住,是劫后余生,早就没把问荇当好人看了。
“我这就去!”
进宝立刻行动起来。
耳根子终于清净,问荇香囊放在桌上,胳膊撑着头看着香囊。
“夫郎,我遇着了很有意思的事。”
香囊纹丝不动。
问荇叹了口气:“真的很有意思,你不想听?”
香囊依旧没反应。
问荇试探道:“私底下偷偷说别人不好?”
香囊上的山水图案终于闪了闪,红绳微微抖动。
“好吧。”问荇眼底渐渐露出笑。
都睡着了听不见,还计较这些。
“那我不同你说了,晚安。”
为了快些赶回江安镇,他睡得早,也天没亮就起了。
“太好了!!!”进宝喜气洋洋窜到问荇跟前,“那个水鬼终于去找傻大个了。”
他们两个别扭了好几年,现在总算是能见面。
“我就知道他俩不对劲,木苗听说郑旺要死了,整个人脸都是白的。”进宝吐了吐舌头。
“虽然好像鬼本来就是白的……”
“但是不要紧,我知道他俩在哪,咱们偷偷去看,我带大人去!”他挤眉弄眼,“好久没见着这么刺激的事了。”
到时候肯定又是一出孤男寡男的戏码,两人互表新意,永世不分离。
“我就不去听了。”
进宝长着小孩模样,偷摸听倒也情有可原,他一个已经变成恶人的成人躲在树后八卦,显得略有缺德。
“好吧,那我去看。”进宝也没强求,他急着回去继续听八卦。
“到时候我来同大人说。”
问荇点点头,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记得日出前回来。”
他突然有些同情进宝。
过去了几刻,听八卦的进宝果真去而复返。
只是瞧着有些扫兴。
“怎么样?”
“都是啥嘛……”他生气,“我本来以为这么好的氛围,他俩总得说些什么。”
“结果那个水鬼说,他说把傻大个当很好的兄长!”
“他当时刚死没多久,害怕傻大个知道他是男的就不和他说话了,才一直遮着脸没和他说。”
“至于傻大个,我觉得他最离谱!!!”
进宝恼怒:“他说的当妹妹照顾,居然是真的当妹妹照顾,说的被水鬼是男的这件事吓到,居然真只是单纯的吓到!”
他的话本子剧情怎么全没了。
“然后郑旺也没伤心,反倒为解除误会松了口气,大为感动想要和他拜个把子?”
他就知道是这样。
郑旺看起来天天和人勾肩搭背的,比自家房梁就要板正。
“大,大人怎么知道?”进宝目瞪口呆,“你说得分毫不差,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就跑回来了。”
“猜的,你快进来吧,再不进来该消散了。”
瞧着进宝悻悻然钻进袋子,问荇默默扎紧行囊。
鬼见得多了,什么怪事都不觉着奇怪。
用上辈子见过的话说就是……
直男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第189章 鱼塘丰收
“真是见鬼了,我们去五阳了,居然也寻不着河虾。”
问荇刚到醇香楼,采买就迫不及待,给他摆上来个不小的难题。
五阳之行没什么惊喜,那里的商贩也和江安镇一个话术,接连碰壁下,连与采买同行的伙计脸上都是片愁云惨淡。
不就是个小小的河虾,居然周遭都没得卖了。
虽然也算是意料之中,毕竟如果真是柳家有人暗中干预,他们寻常的酒楼也无法抗衡。
“别说了,我都急得快想要跳下湖去找虾了。”伙计也苦着脸。
“柳家来的那管事都已经找客栈住下了,说他待会就要来,如果让他发现,该怎么办才好?”
“那什么管事……很厉害吗?”
旁边一个小伙计好奇:“他又不是柳家人,也只是个下人。”
“当然惹不得!”采买压低声,“他既然是代表柳家来的,说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
毕竟拿了柳家这么多钱,就算他们派个小孩儿过来瞎指挥,醇香楼也得考虑小孩儿的意见。
做生意就是如此。
“管事既然已经来了江安,应当与醇香楼打过交道,你们觉得他人怎样?”
虽然问荇也清楚柳家多半不会派什么善茬过来,但还是多问两句,好有心理准备。
“你没来前,我已和管事打过照面,那管事叫明德,没说姓氏,应当是柳家后头给的名字,至于他人……”
许曲江想了下,委婉道:瞧着不是很好相与,你和他说话要注意些。”
“明德?他名字听着像京城里的公公一样。”
阿明冷笑:“做起事也和公公一样。”
问荇了然。
管事来得比许曲江想得还快,问荇前脚才放好行李,他后脚就得意洋洋迈进了门槛里。
“问公子,好久不见。”
明德长得面白,也是副笑面,但笑起来瞧着发腻,总让人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他这身衣服瞧着还算得体,可再仔细看会发现压根不合身,像是临时借来穿的,而他的手指上也有着老茧。
问荇对他略有印象,应是之前守灵那会遇着过明德。
只是这家仆不是柳夫人身边的人,地位还会更低些,是柳家负责采买食材药材的下人。
按理来说,明德是不够格帮衬柳家盯迎春宴这种大事的。
问荇露出个笑:“我记得你,你叫明德。”
他模样谨慎,但言辞丝毫没让明德占到尊敬和客气。
明德脸上笑容僵了下:“问公子有心了,还能记得我。”
“我知道问公子身份高,只是这里不是柳家,是醇香楼,而我是柳家派来管迎春宴的。”
“这几日还要劳烦问公子多担待,如果有哪儿冲撞到公子,也请公子见谅,毕竟我们皆是为了迎春宴能够办好。”
“自然。”
“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尽管说就是。”
明德就等着他这句话,他老神在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接过许掌柜递来的茶一饮而尽,随后咳嗽了声:“今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了,我就……先看下醇香楼的货单。”
来了。
问荇心念一动。
明德进来头件事不是盯菜单、盯伙计厨子,而是盯食材和货单,摆明了是要故意在货源上找事做。
他们到处奔走鹊怎么都买不到河虾,和柳家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看着许掌柜,许掌柜点点头:“去拿吧。”
问荇立刻到账房处去取货单,账房听到他的来意,给他拿货单时忧心忡忡叮嘱他。
“上边写得货源都是对的,我们反复看了好多次,但河虾还没寻到,所以后头我也没写。”
其他食材香料后边都跟了个或详细或简略的地方,只有河虾后边是空白的。
早知道那管事的要来,他先写个敷衍一下也好。
“就要没写过的,你放宽心。”
瞎写一个到时候被揭穿,丢的还是醇香楼的脸面,不如就坦诚些。
明德接过问荇手里的单子,一目十行飞速地扫下去,随后眼睛粘在写河鲜的地方。
仿佛这张单子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有河虾后头那空白的一栏。
“是忘记写了?”
他将单子翻转,指着“河虾”二字,语调带了些咄咄逼人:“怎么没有货源?”
“因为我们还没寻到货源,不敢乱写。”
问荇犹犹豫豫道:“最近天寒,乐意捕虾的渔民本就少,开出高价也没人肯卖品相足够好的虾。”
“但现在离迎春宴还有好一阵子,醇香楼不能那次的河虾充好,肯定能在迎春宴前寻到品相好的河虾。”
“现在天寒,过几日天更寒。”明德将单子拍在桌上,脸上看似愤怒,却带着得色。
“咱们柳家给了醇香楼这么多银子,居然连个新鲜河虾都吃不上,说不过去啊。”
他的口吻也不似方才谦卑,明明是冬天,陪在旁边的伙计们却直冒汗。
破事真多,现在离迎春宴还有些时候,按理来说不用这么早把货源交待过去。
“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问荇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喝了口,不卑不亢道:“此事的确是醇香楼的不是。”
“你是柳家派来的管事,若有什么需要改的,直接提就是,醇香楼定全力配合。”
阿明被问荇的态度搞得目瞪口呆。
这柳家派来的管事一副狐假虎威模样让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而平时和气的问荇对明德的态度却算得上轻慢。
就像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更让他诧异的是明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犹豫了下,居然开口后客气了不少:“不敢不敢,我怎能越俎代庖?”
“只是货源的事不宜拖得太久。”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问公子,你们能否这三日内寻到货源?”
虽然二少爷交代过别对醇香楼有好脸色,可问荇的态度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模样和那群看似德行尚可,实则不把他们这群下人放在眼里的少爷一模一样。
尤其问荇生得还精细,这副漫不经心模样更像端着的小少爷了。
问荇哪怕常年不在柳家,也算半个少爷,他半个主子……
没来由地想到这些,明德的脊梁不自觉弯下三分。
他再怎么拿到点好差事,也不能得罪人呐。
问荇继续喝着茶:“三日内,难。”
“五日?”
明德接着试探。
问荇动作一滞,随后将茶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
“七日应当可以?”
明德的语调不自觉带了哀求:“要是七日内都找不到,我也不好和主家交待。”
问荇点点头:“那就七日吧。”
七日还算公允。
明德松了口气:“好,那就七日。”
“劳烦问公……醇香楼七日内将河虾的货源给小的。”他冷汗岑岑,甚至出现了口误。
“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诸位了。”
他强装镇定起身离去。
柳家派来的两个小厮在门口候着他,等到明德身后跟着人走出去几步,他才渐渐直起腰来,又有了些神气。
阿明惊讶:“问小哥,你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他们对着这人客客气气就被甩脸色摆谱,问荇对他态度差反倒得了尊重?
“他是跪久了,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站着。”
明德不过是被柳家推出来的一颗无关紧要的棋,他装得再有谱,心底也是发虚的,只敢和普通百姓摆谱。
要想让这种走狗尊重人,首先自己头不能弯下来。尤其他在柳家所有人眼里,已经和柳连鹊牢牢挂上勾,本就更容易让明德忌惮。
阿明稀里糊涂听懂了些,还没高兴半刻,想到必须要七天内寻到货源,脸上又没了笑意。
“这该怎么办?我们找了河虾这么久,七日内怕也难有转机。”
问荇道:“就算我们找到了,一旦把货源写给明德让他报给柳家,他背后的推手依旧能在迎春宴前截断货源。”
漓县周遭鲜少有人忤逆柳家的意思,这才是最麻烦的事。
“我这其实有个法子,但还得去试才知道管不管用。”
问荇不着痕迹看了眼白日瘪下去的麻袋。
找不到货源,就自己成为货源。
许掌柜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别的方法,也想让问荇去试试。
他瞧问荇的模样,怕是不方便告诉他的法子,干脆绕过询问缘由,直接进入正题:“是否需要我帮忙?”
“需要。”
“劳烦掌柜的给我些江安镇附近产河虾较好的地方。”
“这好办。”
产河虾的地方很多,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你何时走,我寻人送你去。”
“今晚就出发。”
许曲江愣住了。
他想劝问荇不必要如此着急,但看问荇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行,我这就差人寻傍晚时的马车,你现在先好好歇息,养足精神。”
“你大概需要几日?”
“约莫三日,最多五日。”
阿明呆滞:“那,那我们为什么要同明德要七日。”
“我先去歇会。”
问荇笑了笑,没回他的话。
“傻小子。”许曲江恨铁不成钢看了眼阿明,“自然是让那管事知道,醇香楼不好欺负,也不会让他拿捏啊。”
阿明恍然大悟。
问荇回到屋里,手里的纸上已经写好了三个地方。
其中一个徒步一时辰就能到,另两个搭个牛车马车,去起来也很方便。
问荇打算先去最近的地方看情况。
临行前,他煮了壶姜茶,灌入竹制的容器里。
天色渐暗。
“大人!”进宝从麻袋里探出头来,兴致勃勃道,“我们今晚去抓虾吗?”
问荇捧着竹筒,已经坐在飞奔的马车上:“今晚去探情况,抓不到也无妨。”
王宁瞧了眼外头,尽是陌生的景象,已经不是禾宁村或是市集附近了。
“我们要去江安镇西边,那里有连片的湖泊,更好抓着河鲜。”问荇同他解释道。
那片湖泊在江安镇非常出名,甚至就叫江安湖,离江很近,可却不取江水入湖。
每到水草丰美的季节,水鸟们成群结队宿在芦苇丛里,渔民们勤快得就似秋天打猎的猎户们,一网兜下去全是鱼虾,惊飞一片的水鸟。
当然这种景象和冬日是没什么干系。
他们到江安湖的时候,只看到地面上长着乱蓬蓬的枯草,越过枯草,可看到的湖相较于夏时缩了一小半下去,原本半边浸泡在湖泊里的干枯芦苇根系都露了出来。
别说成群的水鸟,连落单的孤雁都藏得好好的,不露出半点声音。
“什么嘛。”
进宝大失所望:“这还没禾宁村的湖瞧着好,不过是大了一点而已。”
“这可不止大一点。”
问荇拨开干枯的草丛,绵延的尽头是一望无际,好似要延伸去天边的水面。
禾宁村的湖跟这片湖相比,简直就是个小水潭,只有大湖泊才容易产出大鱼和大河虾来。
鬼在夜晚看得更加分明,进宝瞪大眼睛:“确实好大!”
天色实在太暗,问荇的视觉逐渐失效,随之而来的是听觉变得灵敏。
他听见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缓缓拔腿抽离草丛:“先找地方借宿一晚。”
这时候已经没有蛇了,但豺狼狐狸,还有些野犬依旧会出没,待在外头不安全。
“好,那我先去湖里看看究竟!”
“我也去。”王宁附和。
“好,若是发现不对,随时回来找我,我今晚不会睡,会盯着你们这的情况。”问荇点点头,提着灯转身离去。
许曲江给他寻好了住处,是个专门给醇香楼供鱼的老人家。
只可惜老夫妻岁数大了也没孩子继承手艺,所以每到冬日,就会停止捞鱼垂钓,否则还能问问他们河虾的事。
渔人的屋子依水而建,老妇人将腌鱼放在米饭上招待问荇:“天太冷,我们也没什么能吃的,你先将就下。”
渔民们冬日就靠着捕鱼换来的米面和腌鱼过日子,能够拿出鱼来,已经是非常热情好客了。
问荇尝了口,浓重的酒味让他略有不适应,但的确很下饭,小小一条鱼能就着吃下一整碗。
“我们知道老许想找河虾,也帮他打听过。”老渔人清楚他的来意,叹了口气,“但是今年太奇怪了,好不容易找到愿意卖的,我看他捞的那些虾,我就知道老许肯定也不肯要。”
“冬天虾都窝着,打不上来怎么卖?”
老妇人和善地笑了,眼角皱纹愈发加深:“还记得你年轻那会,也是为了钱才会冬天捞河虾,有时候忙一天,也捞不上来什么。”
“也是,可惜现在人老了,早就捞不动喽。”
满头银霜的老夫妻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问荇身上搭着件被子,透过窗户遥遥看向不远处似镜般平静的湖面。
两个鬼时不时冒出头来,但行踪被隐匿在芦苇丛里,很难看清他们具体做了什么。
窗边风干的腊鱼晃晃悠悠,不知道被风吹得荡了几下。
天亮了。
问荇提上灯,和老渔人借过蓑衣和木桶,缓步踏过枯草上的寒霜,朝着和进宝他们分别的地方走去。
岸边潮湿的草堆上,有五六只河虾在蹦哒着。
每只至少有拇指长,因为枯草吸饱了水,这些虾大多居然还鲜活得很,身体呈现出种半透明的烟青色。
听到动静,进宝从湖里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又扔了只虾上岸:“这里比禾宁村的湖好多啦。”
“我还见着了好大好大的鱼,大人,要不要我弄几条上来?”
一刻钟后。
“这,这是……”
老渔人费劲地睁大眼睛,看向问荇手里两条绑好的、肥硕的鱼。
甚至鱼还活着。
还有他身后的木桶里装着水,里边居然隐隐有虾在游动。
盯着两个老人错愕的眼神,问荇面不改色道:“我寻到了有家能卖我虾,因为给的钱多,这两条鱼是他搭我的。”
“能搭两条大鲫鱼?”老妇人唏嘘道。
“哎呦,那这河虾肯定也不便宜。”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白给的就是最好的。
第190章 试问来年
“往桶里压几块石头,虾就不会到处乱钻,能活得更久些。”老渔人心疼地又看了眼鲫鱼。
也不知这孩子花了多少冤枉钱。
“虾不好养,你要尽快回去把虾交给老许。”
问荇依照老渔人的话,从湖里取了几块还挂着青苔的石头,小心压在桶底。
河虾察觉到他手的温度,顿时四散开去。
“老伯,我能不能拿这两条鱼同你换鱼桶?”
“你喜欢拿着就是,我这木桶多得很。”老渔人吓得慌忙解释,“这么大的两条鱼够换七八个桶了。”
“可我也不方便带走,你们要是觉得我亏了,再拿个桶,给我小块盐巴。”
即使如此,老人还是觉得自己占了问荇大便宜,怎么说也要把他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午饭是用腌菜炖煮后的鱼,鱼汤鲜美,酸辣口的腌菜也开胃。
鱼肉翻开是白嫩的,老渔人怕耽搁问荇的事,所以熬汤的时间略有些短。
问荇饱餐一顿,离开前,老人喊他打了些鱼汤。
“若是待会吃不上饭,可以生火后热鱼汤吃。”
上马车前问荇看了眼桶,里边的虾果真全都停止躁动,安静地缩在石块底下。
湖水里边本来就有虾能吃的藻和水草,也不用担心虾段时间内会饿死。
他又辗转去到另处河流,只是这次没再寻找借宿的人家,而是裹紧衣服,先去了趟附近的渔民家里打探消息。
“我是真捕不到河虾。”年轻的渔民真挚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你也别去找别人家了,肯定买不着的。”
“是被其他人买了吗?”
渔民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慌乱,随后笑得勉强:“不是不是,就是大冬天很难捞着……”
“那我就不打扰了。”
问荇起身告辞。
连走了三家没收获,天色也不早了,问荇径直在路边生起火,抓了把干燥的芦苇使得火焰更加旺盛。
进宝出现得很准时,问荇刚把冻成膏状的鱼汤挖出来烤化开,他就眼馋地凑了过来。
“大人,鱼汤好喝吗?”
“还不错。”
问荇烧些鱼汤里的肉给两个鬼,自己掰点馒头丢进汤里。
复煮过的鱼汤入口略有些腥,但很快被葱姜的味道掩盖下去。
他又翻开木桶中的石头看了眼虾,河虾的情况没有中午时好。
有三四只虾体色还是剔透的,动起来也很灵活,但有几只虽然还没死,但壳下的肉隐约发白,问荇的手指伸过去,它们的动作也非常迟缓。
“这几只虾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想要让虾保持鲜活也是件要碰运气的难事。
“那,那该怎么办?”
进宝苦恼。
他只听说过救人和救牛羊猪狗,没听说过什么办法救虾。
“好办。”
问荇捡了根树枝,削皮后洗净,把虾简单处理后串上树枝,随后将盐巴掰碎一角,均匀洒在虾肉上。
遇到火焰炙烤,虾肉迅蜷缩成一团,散发出鲜甜的香气。
问荇瞧壳已经隐约泛着焦黑,这才掰下虾头,将壳也剥开,只留其中白嫩微红的虾肉。
入口略甜,因为虾新鲜,肉不发面而是紧实的,配上咸味已经足够美味。
“大人,你,你的办法就是把它烤了吃?”
进宝目瞪口呆。
问荇这个做法,未免太过于粗矿了。
“既然救不活,吃了至少不浪费。”
王宁倒是很赞同问荇的做法:“总比看着烂掉好。”
“你们想吃虾吗?”
问荇在火堆边搓了搓手,僵硬的关节渐渐恢复知觉:“待会你们下去捞,我来烤。”
惊喜来得太突然,进宝和王宁对视了眼。
“想!”
漫天繁星悄然移转,不知不觉天光大盛。
一晚上下来,进宝他们负责把瞧着活泼的虾扔进桶里,瞧着没劲的虾扔到火堆边上。
若是还遇着好处理,瞧着肥美的鱼,他们也一概扔上岸来给问荇处理。
问荇负责烤河鲜,不知不觉已经烤了四五轮。
啪嗒。
重重的声音落在地上,不像鱼也不像虾。
问荇低头,看向呆呆抽动钳子的螃蟹,又看向进宝:“这是你们从哪抓的?”
居然连螃蟹都捞上来了。
“就,有个洞里掏了下,它就在里边。”进宝心虚地挠了挠头,“反正都掏出来了,瞧着也个头好大,我们带走吧。”
螃蟹身上不能吃的边角太多,问荇也不想处理,幸亏和老人们多要了个桶。
他将螃蟹丢进桶里,顺带把没吃完的鱼放回河流。
“接下来我们去哪?”
进宝的灵体芦苇丛,带动芦苇丛微微作响。
“可以回醇香楼了。”
“小问,你不要去三个地方吗?”
王宁不解,这才走了两个,今晚应当再去一个才是。
“本来是要走三个地方,只是现在……”
问荇默默拎来木桶,里头的河虾争先恐后往石块下钻,可因为虾实在太多,总有些河虾怎样都钻不进去。
“不用去别的地方了。”
进宝和王宁摸鱼捞虾的能力,实在是让他叹为观止。他们已经预期完成了任务,足以给柳家一个交待。
进宝擦了擦嘴,虽然不用到处跑是好事,可他隐约有些遗憾。
今天大人烧了好多虾和鱼过来,吃得他好开心。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多肉好吃。
“往后还需要捞几次虾,你们只要能帮忙,我都会烤河鲜烧过去。”
“好!!!”
进宝欢呼。
又有肉可以吃了!
……
“问小哥。”
采买眼珠子都要掉进木桶里了,他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哪来的虾?”
“买到的。”
“你是什么地方买着的?”
采买挫败无比:“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人肯卖给我河虾啊。”
难道他现在连买东西都买不过问荇了?
“这就不方便说了,我独自去,就是担心他被盯上。”
问荇寻了个名正言顺借口。
“不方便说,那就别说了。”
瞧着桶里跃动的虾,许曲江满脸喜色,唯恐问荇多说两句,就断了那神秘的货源。
“只要有河鲜能拿出来就好,到时候明德来问,我和他去掰扯。”
反正只要能拿出货,证明醇香楼能拿到河虾,一切都好办。
虾被分出一半交给老祝,老祝见着许久未见的河虾为之一振,马不停蹄试着做了道糖醋虾出来。
糖醋虾端上桌,许掌柜尝了口,笑眯眯示意几个伙计也尝尝。
阿明伸出筷子夹了一枚紧实的虾肉塞入口中,忍不住地拍桌子:“好吃!”
裹着粘稠酱料的虾肉嫩滑有弹性,单看菜的摆盘也非常大气,从食材到烹饪都堪称完美。
“阿明,你去找明德过来。”
“好嘞,我马上就去!”
阿明呲着牙,利索拔腿就往外跑。
他们醇香楼就是了不得。
采买好奇地看着另个带了盖子的桶,桶正在微微颤动,里头隐约发出咔哒声。
“我能揭开看看吗?”他看向问荇。
“哦,差点忘了它。”
问荇替他揭开盖子:“我不会烧这个,所以就带回来了。”
采买凑上去看。
片刻后。
他嘴张得能吞下个鸡卵:“螃蟹!”
螃蟹?
老祝也一个健步冲上去。
片刻后,他眼神中透着难以置信。
许曲江也来了精神,跟着凑过来看。
还真是只螃蟹,而且瞧着个头很大又肥美,若是拿去烧菜,能卖大几十文……
等等。
现在天寒地冻,问荇是哪儿弄来的螃蟹?
“你,你找那捞鱼的还有本事搞大螃蟹?”
采买顾不上担心自己的饭碗被问荇抢走,兴奋地问:“那他还能抓到其他河鲜吗。”
要是还能抓着,每年冬天光凭新鲜管够的河鲜,醇香楼都能大赚一笔。
别的酒楼这时候只能卖肉,他们家还能去卖河鲜,爱吃河鲜的客人自然而然就会成为醇香楼的熟客。
问荇还没开口,采买又激动地补了句:“价钱好商量,能卖给醇香楼就成,什么价都好说。”
“今年冬天怕是不行了,他也有其他急事,只能保迎春宴能有河虾用。”
虽然问荇也很心动这笔不菲的银子,但眼下他得安心管柳家事,不能天天装成神秘渔民带鬼去抓鱼捞虾。
“可惜了。”
采买长吁短叹地走了,许曲江沉思良久,神色复杂看着问荇。
他道:“小问,你同我说实话。”
问荇以为他看透了什么,哪知许曲江接了句:“这些河虾,花了你不少银子吧?”
不容问荇多说,他用种大彻大悟的模样从口袋里变出来五两银子,塞在问荇手里边:“拿着。”
许掌柜一脸慈爱:“你为醇香楼受委屈了,别亏着自己。”
问荇:……
他像能亏着自己的人?
许掌柜怕是以为他偷偷拿自己钱垫出高价,才得以买回来河虾。虽然荒谬,但确实比鬼替他打白工捞虾这种理由要靠谱得多。
问荇本不想收这笔银子,可许曲江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坚定,也就只能顺势收下了。
至于那只螃蟹,最终自然还是逃不过被葱油红烧的命运,端上了问荇的餐桌,成了他的午餐。
江安镇街头。
阿明扬眉吐气走在去找明德的路上,路过个鱼贩的摊,那鱼贩最近见多了他和采买,以为醇香楼又要找他买虾。
所以阿明只是多看了眼,他赶忙摆着手不耐烦道:“我这儿没河虾。”
阿明停住脚步,皱着眉莫名其妙看着他:“我知道,我也没要和你买。”
“我们楼里头,早就把事解决了,你好好守着自己摊子吧。”
瞧着阿明远去的背影,鱼贩子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继续埋头盯自己冷清的摊子。
明德听到阿明说寻到虾,打心眼是不信的。
毕竟二少爷信誓旦旦说醇香楼找不到虾,让他巴着这点去为难醇香楼保管有用。
只要柳家不想醇香楼拿到虾,醇香楼就是拿不到。
可他瞧见阿明提着的桶里头游动着的,比手指还要长的虾,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你们从哪寻来的?”
这些虾不管是鲜活程度、色泽还是大小,全都合乎办筵席的规格。
“这怕是只有掌柜他们知道。”
阿明掩盖住心中的得意,一本正经道。
计划被全盘打乱,明德慌了神,彻底坐不住了。
“快,带我去见许掌柜!”
他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上热乎的,带着两个柳家小厮急急忙忙赶到醇香楼。
许掌柜早已备好茶等着他,问荇则站在他身侧。
瞧着问荇和许曲江,明德没来由地背后的寒毛倒竖。
他总觉得自己是进了什么圈套里。
“听闻醇香楼已经寻着了河虾。”明德强装镇定,“不知是从哪出寻得?”
没关系,只要找到给柳家供货的渔人告诉少爷,再把他的供货掐断就好。
问荇抬上来木桶,里头全是鲜活游动的河虾,随后他安安静静继续立在一旁,仿佛只是个打下手的小厮。
许曲江也不急。
“是从江安湖里寻得的河鲜。”
“我是想问,是从谁手里求购所得。”
明德憋着口气,江安湖附近渔民太多了,总不能一个个都报上去。
“寻到的货源……恕在下无法透露。”许曲江为难。
“为何?”明德险些失声,“柳家给了醇香楼这么多银子,难不成要吃来路不明的玩意!”
“慎言,江安湖在方圆百里都闻名,远算不上来路不明。”
听他讲得越来越不客气,问荇及时出了声:“酒楼的供货、菜谱皆是自家秘方,当时同柳家并未约定过要透露菜谱与货源,只是我们掌柜出于信任柳家,才愿意透露。”
他无起伏的声音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在明德身上。
的确,柳家只是要求他核验菜品,他也只是来盯着醇香楼办事的,前几日醇香楼愿意给他菜谱和供货单看,也全是看着柳家面子。
按理来说醇香楼拿得出他挑不出毛病的河虾,还告诉他河虾从江安湖里来,他就不该再管下去。
回去告状?二少爷恨透了问荇,怕是只会觉得他办事不力,想些残忍的法子折磨他。
问荇真要不满意,也可以去找柳夫人大闹一场,柳夫人责罚的也肯定是他。
思及此处,明德略慌了神,只得连连称是。
“可,可若是真出了事……”他还想挣扎下。
“既是醇香楼寻来,真有问题,自然是醇香楼担责。”问荇不咸不淡看着他。
“河虾是我找的货源,若是有事,冲我来就好。”
明德的头越来越低,欲哭无泪。
怎么大少爷脾气这么好,他留下的相公也是个难缠的祖宗,说两句就要呛回来。
“问公子说得是,醇香楼到时候能拿出河虾就好。”三番五次在问荇这碰壁的明德无可奈何,只得往后不住退步。
罢了,只要不遇着问荇就好,醇香楼里头其他人和柳家也没干系,可以去找他们麻烦。
他宽慰着自己。
可明德没想到,折磨他的事还在后头。
因为他只要在醇香楼里,就一定会遇着问荇。哪怕没遇着,也肯定会在一柱香时间内和问荇碰面。
问荇好似就没别的事要做,不管是他想要挖苦两句伙计们手脚不利落,还是想要吹毛求疵灶台不干净,他都会悄无声息出现在明德身后。
也不说重话,只是站在那,让明德无法在继续刻薄下去。
分明只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算不上老练的男人,明德却总觉得自己被问荇看得要喘不过气。
那是种和二少爷凶戾气质截然不同的压迫感,和大少爷那种安稳的气场也不一样。
就好像他站在那,没有人能做出小动作来。
“问公子,你去忙别的事吧。”
三日后,明德终于忍不住了。
待在醇香楼里,居然和待在二少爷身边一样煎熬。
“不瞒你说,我最近没事做。”
问荇笑得和煦:“掌柜的说了,需要有人跟着你,我又是柳家来的刚好合适,让我先随同你在楼里四处转转。”
“你做你的事就好,不用管我。”
明德生生把气往肚子里狠狠咽,挤出个勉强的笑。
“好,问公子乐意就好。”
“公公,坏坏。”
问丁缩在角落里,小声嘀咕了句。
她不懂什么叫公公,但听到哥哥姐姐们偷偷说这个奇奇怪怪的人是公公,公公又对小哥哥没好脸色。
坏公公!
明德脸色瞬间黑了。
他因为长相,经常被人奚落喊公公,这情况直到在柳家混出点头才有改善。
现在居然被个黄毛丫头明目张胆喊公公。
“问丁,不要当着面乱说。”
问荇忍着笑看向小姑娘,随后同明德介绍。
“抱歉,这是我妹妹,她岁数小,还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无事。”
明德的声音像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一般。
旁边扫地的阿明偷笑。
问小哥一句话,明德是有气也没地方撒了。
明德讨不到便宜,反而让问荇整得吃瘪了几次,最后忍无可忍,干脆也不整个白日都待在醇香楼了。
从待大半个白日到待半个白日,没等明德彻底受不了到干脆不来醇香楼,他的归期也到了。
醇香楼本也不需要明德的指点,按部就班地准备利落,没了明德阻挠,众人的动作反倒更快。
只有问丁不发愁迎春宴的事,而是在发愁自己的名字。
小哥哥说她要换个名字,可她实在是想不着。
去问小哥哥,小哥哥就让她自己挑,但是不能叫糖葫芦或者糯米糕。
去问阿明阿灿,他们也不知道,许掌柜太忙了,问丁不敢去找他。
小姑娘很苦恼,名字真是太麻烦了。
她一直纠结到了明德走的那天。
众人喜气洋洋,没有半点“指导者”离开该有的伤感和手足无措。
问丁抱着布老虎,钻在大人们中间。
“他走了?”
她抬头看向问荇,问荇摸了摸她的头。
“对。”
“过几天哥哥也要走,但是不会离开太久。”
问丁眨着眼,糯糯地说:“可我的名字还没有。”
“等到回来,我同你一快想。”
“咱们回来就有空了,只是再回来,又是新的一年。”阿明凑过来,感叹,“这一年也太快了,我也没干啥事。”
阿灿奚落他:“整天想着偷懒,自然干不出事。”
“来年会更好的。”旁边的小厨子憨笑着,“一年比一年好。”
问丁若有所思。
“来年,很好吗?”她仰头看着问荇。
“如果好好过,应当是会更好的。”
问荇耐心道:“来年可以赚更多的钱,遇见更多事………”
见到想见的人。
“来年真好!”问丁握紧拳头,差点把布老虎落在地上。
“小哥哥,来年这么好,我能叫来年吗?”
“问来年?”阿明一拍掌。
“你别说,还真是个好名字!”
而且是个辞旧迎新的好名字。
愿你年年有盼头,年年为自己活得更好,一岁比一岁好。
“来年比糖葫芦好写,自然可以。”
问荇笑着抱起她。
“往后,咱们就不叫问丁,也不准别人叫你问丁了。”
“嗯嗯,我叫问来年!”
第191章 背井离乡
“戏班子已经找好了,是漓县最有名的瑶台院,场子柳家说不用寻,就在自家的和园里边办,但柳家需醇香楼去布置。”
许曲江的人脉够广,加之柳携鹰似乎没想到在食材筹备外的地方为难醇香楼,所以解决掉河虾的一桩大事,明德又灰溜溜地逃离,排班布局的速度就快多了。
和园本是柳家的私产,随后被改造成处别致的园林。和园离柳家本家有大几里路远,许掌柜听到要在和园里办,着实松了口气。
醇香楼在柳家之外的地方歇脚能给问荇省去很多麻烦,他至少在迎春宴前不必过多抛头露面,还要随时担惊受怕被柳夫人抓去跪祠堂,让柳携鹰堵在路上。
可这对想要进柳家查事的问荇来说,算不上好事情。
他巴不得走路上就撞见柳携鹰,回屋里还有柳夫人的下人堵着他让他去见柳夫人。
但问荇也不急:“遇不到些麻烦事的确好,但我还是心里不安宁,想回家拿些行李。”
“好说,回趟禾宁村还来得及。”许掌柜多提醒了句,“但明日必须要回来,我们后日就得走。”
“大人,我们在醇香楼等着,直接去漓县就是了。”
黄昏十分,苏醒的进宝跟在问荇身后,不理解他的做法。上次离家前,他眼睁睁看着问荇把匕首、符箓都塞在行李最底部,裹得严严实实。
问大人现在周遭也有鬼傍身,再回去趟也没什么东西好拿,完全是浪费时浪费心力嘛。
问荇不置可否。
他先打开柜子,取几两银子分散藏在行李中,随后将柳连鹊遗物中的荇草图仔仔细细擦拭干净,重新轻放回抽屉里。
随后他拿了一坛子腌菜,将清心经牵去了郑旺家。
问荇带着菜和狗过去,自己两手空空归来。
进宝本来还觉得没什么,可瞧见问荇扫地上落叶,越看越不对劲。
问大人这副模样,怎么好似在和家里作别,自己有去无回似得?
“大人,你你你你别怕!”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窜到问荇跟前,拍着单薄的胸脯:“不就是个柳家,上次咱们也没出事,这次我还跟着你,更不会出事。”
“这次我单独去柳家,你好好待着,要看好院子。”
虽然问荇语调稀松平常,可进宝听得越来越害怕。
让他看好家……这,这是交待后事吗?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如此凝重的气氛!
脑子里飞速飘过些话本子里的片段,小邪祟瘪了瘪嘴,眼睛红了,隐约有血色在眼眶打转:“问大人,你平时从来不这样的,今个是怎么了?”
问荇停止收拾包裹的动作,莫名其妙看向他:“我怎么了?”
“你还没去,不能觉着自己要回不来。”进宝吸了吸鼻子,“不让我跟着,急着给清心经找去处,还又打扫家里,这不就是要……要……”
他说不下去了。
“冬天太冷了,不给清心经找去处,我怕它害病,毕竟它瞧着大,岁数也还小。”问荇好笑地虚摸了下他的头,“至于清扫家里只是顺手,你看我哪次回来没打扫过?”
进宝语塞。
好像挺有道理。
“那为什么不带我去。”他固执道,“柳家有鬼,大人又见不到鬼,应该把我们都带过去,免得让鬼欺负人!”
进宝的话音刚落,院门处探出来五个头。
他们朝着问荇齐齐点头。
“就是,我们都死过一次了,又不怕柳家耍花招。”郑旺嚷嚷,“凭什么不带我们去?”
他以为问荇专门回来就是要请他们帮忙,现在问荇还让他们看地,是瞧不起鬼吧?
林大志紧随其后:“带上俺们!”
王宁没他们反应激烈,可也点了点头。
“小问,小心驶得万年船,能多带些人手,就多带些罢。”黄参苦口婆心。
“天冷成这样,我们也没什么地好看。”
闻笛憋得苍白脸色都发红,才憋出来三个字。
“我也去。”
“柳家的情况比你们想得复杂。”
事关生死,问荇不得不严肃起来:“上次遇到的长明是傀儡,这次若是遇到真长明,你们比我更危险。”
他不觉得自己会死在柳家,但这确实是他来到这儿后面临的最危险的一次旅途,一步错满盘皆输。
之前那股诡异又凶险的压迫感再次萦绕上众鬼心头,想到长明令人忌惮的实力,他们的声音也随之消下去些。
冷静地想想,或许他们去了就会有来无回,问荇也是替他们着想。
“那你们就别去了,我跟着大人去就好。”
进宝率先出了声:“一个个瞧着高,被那邪乎道士吓一吓鬼样都没了。”
“嘁。”
郑旺不满地小声嘀咕:“你也就勉强有个鬼样。”
“那我好歹有鬼样!”进宝反驳道,“所以我去比你们去要好。”
他看向问荇:“问大人,我知道去了很危险,但我必须要去。”
他也怕长明,可之前他险些发疯也很危险,可问大人没丢下他不管,他不能丢下问大人不管。
还有柳大人,柳大人帮了他很多次,现在正是需要人保护的时候。
问荇沉默片刻,向进宝伸出手:“好,你随我去,万事皆小心,要听我的话行事。”
进宝眼睛一亮,踮起脚尖同问荇击掌:“好!”
他触碰不到问荇,但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光他去像什么样?”郑旺也下了决心,“他长得还没冬瓜高,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要我说,我们兄弟叁也得去。”他看向王宁和林大志,两人也坚定地应声。
“阿旺说得对!”
“魂飞魄散个屁,老子人都没了,还怕这个?”
郑旺不在意道:“要真散了,那长生不是挺厉害,让他给我们补一补魂,补不来超度下,送我去个好人家也行。”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黄参咳嗽了两声:“我也跟着去,免得你们这群孩子瞎折腾,把自己折腾没。”
“我也去。”闻笛连忙重复之前的话。
“我能帮忙。”
“小问,我看你也别劝了。”
黄参捋着胡子笑道:“他们向来是不听劝的。”
“那黄叔愿意听我句劝吗?”
黄参活得岁数最长,且和行事激进的兵卒不同,他是所有鬼里头最惜命的。
“这回就不听喽。”
可黄参缓缓摇头:“我们结伴同行,至少有照应。”
他只是惜命而已,岁数活得这么大,黄参分得清惜命和贪生有什么区别。
“对,有照应!”
“多谢诸位。”
回了趟家,想劝走的两个鬼没劝走,其他鬼反倒也要跟着他。
鬼多力量大,问荇也不好继续拂他们的善意:“时间紧迫,我们明早就要启程,去漓县的路长,柳家那边更是麻烦。”
“知道知道,我脑子转不过来,去柳家全都听你的就是。”郑旺大咧咧道,“你怎么也现在喜欢念念叨叨,和柳少爷似得。”
“别管路多长,柳家这次会是什么狗样,看了就知道了。”
“你们有准备就好。”
问荇安静下来,继续整理自己的衣物。
郑旺以为他感动得说不出话,得意看着问荇:“怎么样,是不是让我们感动着了?”
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上次干这么冲动又热血沸腾的事,那都得是几十年前了。
“是,太感动了。”
问荇点点头,从储物的屋里头抽出六个颜色各异的麻袋:“所以我给你们寻了些谢礼。”
这些麻袋比他之前拿出来的要小得多,但装下一个鬼的魂魄却刚刚好。
刚好手头赚到迎春宴的钱,他就顺路多买了口袋,但许是因为姑娘们喜欢用小口袋,卖麻袋的大娘就喜欢在小口袋上花心思绣花。
这几个精巧口袋也不例外。
本来是给之后带鬼出去准备的,现在倒是提前派上用场。
众目睽睽下,问荇用根绳子将麻袋口穿糖葫芦似得穿到一起。
几个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对几位的仗义相助,我大为感动,无以为报。”
问荇将一串麻袋放在桌上:“所以诸位这次若是愿意随我去,就不用同其他鬼挤一起了。”
他想了想,真挚地补充了句:“这回不是买来装土豆番薯的。”
但如果真的急着要装东西,也可以拿来用。
郑旺麻木道:“多谢。”
没让他们变成鬼火和干粮塞在一块,都算是问荇难得的良心了。
问荇似没瞧见他情绪里的抵触,接着同郑旺道:“我记得你不想和进宝挤。”
郑旺想要点头,可看着这一串诡异的绣花麻袋,狠狠摇头:“其,其实进宝也挺好的。”
“就是矮了点,脾气坏了点,喜欢掉舌头点……哎呦!”
进宝狠狠拧了他屁股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情愿地附和郑旺:“他除了蠢了些,傻了些,笨了些,倒也还行。”
这玩意居然还颜色不一样,要是让人看到好丢人,还不如一起挤大麻袋呢!
在场的鬼里只有闻笛还能笑出来————他可不管什么绣花,只知道不用和别鬼挤一起,简直是太好了!
但鉴于其他鬼都在强烈反对这种堪称诡异的小布袋,几个兵卒尤其抵触,问荇只能略表遗憾后,反手熟练地掏出来个硕大的麻袋。
这条麻袋看着正常又朴素,足足可以装下五个鬼。
“那就用这条。”他笑吟吟看向呆愣的众鬼,“其实带小麻袋确实显眼,还是带条大的不会引起柳家怀疑来。”
进宝回过神来。
不是,问大人是早就算好了吧?
先让他们接受不了绣花小麻袋,随后又顺理成章让他们藏到大麻袋里头。
这样问大人省事了,他们也不容易暴露了,但不是两个鬼挤一起,是六个鬼挤一起。
至少不用和郑旺独处,反正缩成鬼火怎么待都行,也不会真的被挤难受,进宝冷静下来,倒是觉得无所谓。
大多鬼纷纷表示没意见,甚至松了口气。
可还有个可怜的家伙意见很大。
“小问,不好了。”
“闻笛他突然就晕过去了,这该怎么办!”
郑旺突然慌忙嚷嚷,场面顿时又乱作一团。
其实是郑旺夸大事实,闻笛也只是突然双目无神浑身发抖罢了,但模样瞧着绝对不算好。
黄参的郎中病犯了,立马跨步给闻笛掐上人中,虽然没什么用,但估计是掐人中力道太大,把闻笛给痛清醒过来。
闻笛依旧脸色发青,清秀的脸上肌肉抽动着,无助又惊恐地看着围过来的小鬼们。
和,和一群鬼挤在一块………
他两眼翻白,真想要当场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爱社恐,人人有责。
第192章 青衣少年
问荇的脚踏上漓县的土地,他将白日干瘪的麻布袋压在箩筐最上边。
“进了和园,全都要守规矩,这里头之前谈生意的都是些富老爷……”
不远处的许掌柜还在不放心地叮嘱着随行的伙计们,小伙计们精疲力尽,却各个都紧绷着,唯恐哪里造了次。
醇香楼招了些靠得住的短工在江安镇打下手,随后抽调了大半人同去漓县。
凡是想要挣大钱,愿意为此过年不归家的伙计们几乎都去了,零零总总凑出来十来个厨子,还有其余二十来号人。
利益诱惑实在是太大,还有些短工也愿意去,但许掌柜一个都没带。
柳家肯让掌柜账房还有问荇搭马车,但嫌醇香楼带的人实在是太多,不愿意接上其他厨子伙计。
“我与他们同吃同住惯了,不用另派人来接我。”
问荇拒绝了柳家的一番“好意”,与伙计们一同前去,又搭牛车又徒步,足足三日才到漓县。
距离迎春宴开始还有八日。
“问公子。”
瞧见问荇,一个眼熟下人立马凑上前去,谄媚笑:“柳家已经给您备好屋,劳烦您同我去罢。”
他声音不大不小,旁边的伙计们恰好能听得清清楚楚。
问荇朝着伙计们看:“那我先去了?”
“问小哥你去吧,放心。”
伙计们没露出半点艳羡或者妒忌,有些压根不在意,有些和问荇熟的还面露同情。
下人很纳闷,可也不敢多问。
等到问荇跟着他走远,阿明长吁短叹:“可怜的问小哥。”
“怎么了?”伙计甲不解,“有好去处不是好事吗?”
他们住的屋子是八个人睡一起,到晚上又冷又挤,一群大男人呼噜声震天响。幸亏问小哥不跟着住,不然冻着他了,出岔子谁来想办法?
“傻子。”
阿明鬼鬼祟祟看了眼柳家派来接洽的下人,神叨叨地摇摇头:“不可说,你自己去想呗。”
伙计甲还是不明白。
直到柳家那群净会假笑的家伙撤走,另个跑堂才小声提醒他:“柳家看问小哥不顺眼,怕是故意让他单独住,好拿捏住他。”
“什么?”
伙计甲顿感不妙:“那岂不是没人帮着,他会过得很惨!”
他满脑子都是一群柳家下人奚落问荇,问荇因为死了媳妇,只能低头受委屈的模样。
岂有此理。
他顿时觉得手里的饼都不香了。
……
“问公子,今日的午膳可还好?”
和园接待贵客的卧房里,下人们恭恭敬敬退得离问荇三步远,手里举着托盘,就等收走碗筷好赶紧离开。
今日的午膳是翡翠珍珠肉圆白玉汤和茄盖肉,还有碗珍珠米、虾油、葱花和鸡卵炒的炒饭。
问荇点点头,眨了眨眼,受宠若惊道:“很好,多谢了。”
两个下人打了个寒噤:“您,您太客气了。”
“还有件事。”问荇诚挚又小心翼翼地看向下人,“我不知能不能说。”
“外头那些是我兄弟,我希望他们也能吃好些。”
“只要问公子吩咐,那自然可以!”
柳家下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终于熬到问荇慢悠悠吃完饭,他们飞快地收拾好桌子,匆匆行礼后头也不回离开。
两人狼狈得差点连门都忘了带,还是问荇好心提醒他们:“劳烦关个门。”
“是,是。”
下人们冷汗涔涔。
走出去段路,高个的阴着脸埋怨矮个的:“你怎么忘了关门,要是惹着他,可有你好受的。”
“你不也害怕得要命,把这事都给忘了,”
矮个的回过神来,犹犹豫豫道:“其实我觉得问公子人挺好,怎么就……”
长得好看,性子也好,怎么就被传得如同妖魔鬼怪。
“你懂什么?”
高个的咬着牙:“和善有屁用,之前对付他的没一个好下场,都要倒大霉。”
“保不齐他命就是这般,寻常人惹不得,惹了就要遭报应。”
“这倒也是。”
说起神神鬼鬼,矮个脸色青青白白:“你说会不会是大少爷在……”
据说这种冲喜的赘婿或者新嫁娘,可能会引得死人不愿去投胎,缠着他们一辈子。
“别说了!”
高个狠狠冲他影子碎了两口:“不管咱的事,咱们老老实实送饭就行。”
身处和园,柳家暂时没有禁问荇的足,他得以披上厚重到足以遮住脸和身形的衣裳,在和园里四处走动。
伙计们已经开始挂灯笼铺毯子,问荇时不时停下来帮些忙,一下午的时间转瞬即逝。
和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处是没顶的地方视野开阔,有顶的地方也不少,的确很适合摆筵席,也没什么能藏住的秘密。
柳家这些年经常在和园里招待外宾,谈的都是大生意,据说和园就和有神明庇佑似得,但凡在此处谈生意十拿九稳,是块庇佑柳家的福地。
这事已经不算秘密,他们来时听漓县的百姓都会谈起。
其他地方都很正常,只有一处,问荇觉得奇怪。
往里走,园林里头有处偏僻楼阁圈出个小院来。小院里有口井,被堵得严丝合缝。
井可以聚财的,许多人家都会在院子里修井。
可井上边有个把井口遮盖严实的石井锁,瞧着已经有些年头。
井锁可不是常见之物,经常是有人投了井,或者井不干净,才会选择修井锁。
但这些都是他听柳连鹊说的,柳连鹊也是从书上看的,究竟井锁有没有这种功效,尚不可知。
他多留了个心眼,晚上同来送晚膳的下人们再问了些和园的事。
“和园是好地方,十多年前建的,建好后柳家财运就没停过,但是具体为什么,我们也不清楚,应当就是地方好。”
下人们说的和百姓谈的八九不离十,只是下人们说话磕磕绊绊,好似担心被问荇抓住话柄。
问够和园,问荇有意无意提了要回柳家。
“我想去柳家见见柳夫人,许久未见她,牵挂她的身体。”
下人们神色顿时凝滞,用眼可见紧张起来:“这……我们替您去问问夫人,若是她觉得有必要,再带您去。”
“夫人她身子其实硬朗着,劳烦问公子关心了。”
那就是不让去。
柳家执意要把他留在和园,是柳家里出了事,还是柳家在布局?
问荇敛眸,不动声色道:“麻烦了。”
大户人家用晚膳时间早,问荇吃完饭,进宝他们还不能出来。
问荇先来到掌柜和伙计们休息的屋檐下。
“我们今儿饭居然还不错,肯定是多亏了问小哥。”阿明喜笑颜开,丝毫不在意被凛冽寒风冻红的脸和鼻尖。
他也去过其他大户人家,哪会给来帮忙的厨子伙计吃这么好。而且他们中午还吃素,晚上又吃肉又吃蛋,肯定是问荇帮忙了。
“你们放宽心,吃好些才有精力干活。”
“我们其实挺宽心,只是难为问小哥了。”
阿明同情地看向问荇,关切道:”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没,好吃好喝,还给住带暖炉的屋子。”
“嗐,你可要小心。”阿明严肃,“他们肯定要欺负你的!”
“哦?那你说会怎么欺负。”问荇失笑。
“你是该小心些,这些下人精明着。”
许曲江幽幽站在伙计们身后:“怕是会挑拣你的一举一动,报给柳夫人,让她责罚你。”
“这是有可能,但只是报给柳夫人,未免也太轻了些。”
“还有还有。”
阿明神神秘秘道:“保不准会对你下手,半夜把你蒙在被子里打一顿!”
“柳家应当还想要颜面,干不出这种血腥事。”
真要杀他也得等迎春宴过去。
阿明语塞:“那,那还可能往你屋里塞哥儿!”
问荇无语凝噎:“为什么要塞哥儿?”
“你别不信,我可听说过有些坏心思的,就这么欺负赘婿坏人清白。”阿明振振有词,“你也没娘家保护,万一让迷药药倒,早上醒来床上多个哭哭啼啼的漂亮哥儿,哪里说理去?”
问荇深吸了一口气:“那我晚上把窗户封死,不点安神香睁着眼睡,你看行吗?”
“这样倒是安稳。”
阿明这才放宽心。
眼瞧着话题都要歪到西天去,许掌柜临时被账房喊走也没法过来制止,问荇赶紧借口犯困折回屋里去。
“问小哥,晚上千万别睡死————”
问荇提着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柳家的地盘睡死,他怕是嫌自己命长。
孑然一身走到青石板铺的路上,耳边呼啸的冷风渐渐变小。
和园里头的路比柳家好找得多,他走了几步,愈发觉得怪异。
为何前头是楼阁,他记得不应当是处庭院么?
身上一个鬼也没带,问荇攥紧手里的灯,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腰间的香囊微微抖动了下,发出极淡的光,但被灯笼纸衣的红光遮掩得彻底。
问荇再贴着墙往前走,还是只能看到楼阁和楼阁边上,院子正中间的井。
他遇着鬼打墙了。
晚上看不清,但问荇白天路过过这儿,很清楚地记得那井上扣着沉重的井锁。
再接着乱窜只是消耗体力,他利落放弃直着往前走,而是朝着井边走去。
怀中能察觉的祟气符咒开始轻微地响动,依照之前的经验,他这次遇着的鬼很弱,恐怕最多是个执念。
问荇下意识要攥紧腰间的香囊,却在指尖碰到香囊的一瞬僵住了。
香囊在发烫,热意刺激着问荇的肌肤。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处?”
稚嫩的声音突兀响起。
问荇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
一个俊朗的青衣少年坐在井沿,正在戒备地打量着他,但言语间并无恶意。
他下半身是半透明的,脚压根就没有,说话间也无邪祟和小鬼该有的阴森与压迫,看起来就是缕普通的残念。
问荇提着灯,站在少年几步外的地方。
少年发觉他没有恶意,也略微收敛起了敌意。
“请您快些离去。”
少年瞧着也就十一二岁,板着脸说话却有模有样。
他发现眼前好看的男人露出复杂的神色。只是男人手里的灯太刺眼,刺眼得让他浑身不适,难以解读这副表情究竟是何意。
哐当。
问荇将灯利落扔在了地上,四周重新归于黑暗。
“你不认得我?”
穿过夜色,少年终于看清楚了问荇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心中堵得慌:“我对公子并无印象。”
问荇注意到自始至终,少年都没离开井边。
他往前走了几步,瞧见残念骤然警惕,眉心红痣都隐隐发光,才停止脚。
“连鹊。”他同少年的目光对视,企图看到少年眼中一丝突然多出来的情绪。
可惜没有。
“连鹊……是何人?”
残念露出茫然模样,实话实说道。
“我不认识公子,也不认识柳连鹊。”
“那你叫什么名字?”问荇心中讶异。
“我不知。”
残念低下头,拒绝再向问荇透露消息,任凭他怎么问,都固执地咬牙不松口。
腰间香囊响动愈发剧烈,连带着铃铛清脆作响,问荇往后退了几步,香囊才渐渐安静下来。
“不说也行,那我明日来找你。”
如果还能寻到此处的话。
少年呆愣,他完全没想到问荇会这么做。
学到骨子里的礼教让他克制住面上表情,也克制住询问眼前男人的欲望。
他犹豫了下,抬手泛出点点荧光。
破损的灯具无法被修补,但里头的蜡烛居然泛起青色的光,忽明忽灭,随时都会彻底消失。
问荇捡起灯笼:“多谢了。”
残念垂下手,顾左右言他。
“往后别来了。”
问荇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模糊,灯笼里微弱的鬼火也骤然熄灭。
“大人,大人!!!”
进宝焦急地凑上来:“你还好吧?”
问荇无神散大的瞳孔慢慢汇聚,进宝才松了口气。
“大人你可吓死我,你刚刚鬼打墙了。”
他醒来后发现问荇不在,其他小鬼也暂时出不来,就自作主张溜出来玩。
结果就看到犄角旮旯里问荇傻站着把灯都摔了,凑近发现居然有鬼在作祟。
柳家就是邪门!
他叽叽喳喳:“还好我会破鬼打墙,对面那鬼好像也不厉害,已经跑了……大人?”
问荇脸上带笑看着他,可眼中没有笑意。
“大人……”
进宝小心翼翼。
“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事。”
“你破鬼打墙的时候,有没有伤着那个致使我鬼打墙的残念?”
“没有。”进宝练练摇头,“他貌似也没啥恶意,而且给我种很熟悉的感觉,所以我就没动他。”
他总觉得随便动了,会出些不太好的事。
“如果大人需要,我马上对付他!”
进宝指着旁边的井锁:“他肯定就在里头待着,我能钻进去。”
“别动他。”
问荇心里石头重重落地:“你这几日不用干别的事,只需要保护好他。”
“什么?”进宝摸不着头脑。
大人这是认识了什么想要压榨的新鬼吗?
可这的确就只是个从鬼身上剥出来的残念,和当时的胡厨子没区别,残念永远只弱不强,随便剥削会散掉的。
可问荇脸色差得可怕,他也不好再多问,快步走到井沿,一屁股就想坐上去。
“你坐另一边。”
柳连鹊的残念刚刚就是坐在这位置,万一他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出现就糟了。
“哦哦。”
进宝更晕了,但还是乖乖听问荇的话。
今天问大人好奇怪。
弄不清被封住的井怎么会和柳连鹊扯上关系,问荇提上灯带着其他姗姗来迟的鬼,又把和园上上下下查了遍。
可惜仍无所获。
“小问,你先回去歇息。”郑旺提议,“这片地除去井边,其他地方都没鬼的气息。”
线索依旧得依靠那口井,和不认识问荇,也不信任问荇的少年柳连鹊。
井锁是故意为之的,这缕残念应当也是故意为之,他被人困在了此处。
问荇再路过井边,腰间的香囊已不会再发生异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我们先回去。”
再查下去,恐怕要引起留宿和园的柳家家仆怀疑了。
进宝自告奋勇继续守着井,其他小鬼都钻进了口袋里。
问荇关紧门窗,躺在床上假寐恢复体力,今晚遇着这么多事,他本来该无比清醒,可眼皮却越来越重。
……
“问荇。”
他猛地睁开眼。
柳连鹊又喜又忧看着他:“许久未见。”
“夫郎怎知许久未见?”
“你瞧着又瘦了。”柳连鹊轻叹。
“连鹊。”问荇突然道。
“我在。”柳连鹊应声,茶色的瞳温柔。
是认得他的柳连鹊。
问荇唇角微勾,身体轻轻朝着身旁的柳连鹊倒去。
他突然靠在柳连鹊肩上,把柳连鹊吓了一跳,僵肩膀担忧问道:“是遇着事了吗?”
“没遇着。”
问荇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许久未见,很想你。”
“我也想你。”
柳连鹊轻声道:“真担心哪次再见着你,你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
其实问荇这几天好吃好喝压根没瘦,可他还是顺杆子道:“在柳家待着,真是又累又饿。”
“你是去跟着办迎春宴?”
“是,现在住在和园里,他们居然都要管着我。”问荇委屈道,“柳家管我也就算了,今天走路还鬼打墙。”
“鬼打墙?”
“是,那把我困住的鬼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瞧着就十岁出头,可他说他不认得我。”
绕是柳连鹊,听到问荇的控诉都愣了下。
他压根出不去,怎么会让问荇鬼打墙?
“夫郎,你会不认得我吗?”
“我不会忘了你。”柳连鹊下意识答。
“我知道。”问荇这才老老实实直起身,“可他岁数小,只是魂魄分离的残念。”
若是这残念被分离时柳连鹊压根不知道问荇,那残念自然也不会认识问荇。
“连鹊,你十岁上下时候在和园遇着过什么事吗?”问荇正色。
柳连鹊仔细想了想:“没遇着大事。”
“但十一岁时生过场病,那时候和园刚落成,我娘带我来和园养过一阵身子。”
“和园之前有上井锁的井吗?”
“没有。”柳连鹊笃定,“当时我把和园转遍了,从没见过哪里带着井锁。”
柳连鹊的记性不会出错,那井锁就是往后才有的。
“我听说和园福运很好,很适合谈生意,是真的还是假的?”
“确有其事。”
柳连鹊沉吟片刻:“我之前不信风水之说,但现在一想,和园这些年给柳家带了许多大生意。”
有些不好谈的生意在和园谈下了,好谈的谈得更好,有些合作的商人一进和园,态度立刻就不一样了。
就连漓县百姓都知道和园这地方很神。
听他的一番话,问荇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柳连鹊看他模样,也猜到些问荇心里所想。
“你觉得和园能有当下的成果,和我留在和园的残念有关?”
“极有可能。”
问荇微微蹙眉:“连鹊,你娘是个很精明能干的人,若是没让她提前得到好处或者保障,她不会直接拿你的性命犯险。”
“你说得对。”真相近乎确凿,柳连鹊已没了之前那么大的反应,但提起还是心中刺痛。
若是事先有人让她尝到了甜头,她就更可能放手拿活人的命来干些养生魂的事。
和园就是这个引诱她放下戒心的甜头。
多简单,只需要把一缕残念封在井里,对柳连鹊身子略微有影响,就能保和园里头的运势顺风顺水,给柳家带来财源滚滚,让柳夫人坐稳当下的位置。
对柳夫人来说,何乐不为呢?
柳连鹊不愿再往下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气氛又沉闷下去。
问荇轻轻拽了拽柳连鹊衣角,软下声:“不说这些,反正过几日迎春宴上,总能查到些事的。”
柳连鹊脸色稍霁:“若是还想知道什么柳家事,尽管问我就好。”
“你在漓县先当心自己安危,幸亏今日鬼打墙没出事。”
“不光没出乱子,我猜就是残念吸引香囊,才让你能出来,我们应当还得谢谢小连鹊。”问荇笑。
哪怕他只是柳连鹊的一缕残念。
许这又是柳家的什么局,或者单纯是香囊上柳连鹊的魂魄吸引了小连鹊,但这不算是一次糟糕的相遇。
“说起来,你是如何破开鬼打墙的?”
“哦,他放我走了,临走前还替我修好了灯。”
柳连鹊心下怀疑。
他年少时性子老成,但对生人极其戒备,应当不会轻易信任别人。
更不会干替来路不明的人修灯笼的事。
问荇看出来他的疑惑,眼中含笑:“因为我和他说我是你相公。”
“要是不修好灯笼让我走,他往后就没相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柳:给你修了灯笼,你快走。
小问:还会再来的!
小柳:……下次不修了。
小柳眼里问荇还是个奇怪但不坏的怪哥哥。
第193章 我想离开
“你在诓我。”
柳连鹊脸微微红了下,但并没被问荇的说辞给唬住:“我幼时向来不信这套。”
“就知道骗不过你。”问荇笑着摇摇头。
“的确,他看着也不好骗,所以我只说了我下次还会来。”
诓不来戒备心重的小大人,但对柳连鹊胡搅蛮缠还是有效果的。
“他记不清自己名字,也不肯同我多说什么,看起来已经在井口待了很久,也不知道害不害怕。”
“会怕。”
柳连鹊轻声道:“就算瞧着镇定,也还是会怕。”
他身上剥离出的残念若就是年少的他,晚上动弹不得还突然遇着个青壮男子,面上再镇定,心里早就发虚了。
“我知道,那里对孩子来说太黑太冷了。”问荇抓着柳连鹊的手。
“虽不清楚他为何会在节骨眼上和我遇见,但我会想法子带他走。”
“可能也是我瞧着太凶了,他不愿信我。”
问荇声音带了委屈:“我就不该凶他。”
“与你无关,我幼时……性子就是如此。”
柳连鹊想了会,可没得出解决的方法:“我也不知让你怎么取信于他。”
年少的他听多了流言蜚语,甚至自己都不愿信自己,更别提去信任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慢慢来吧,离迎春宴还有八日,要是他不肯和我走,我寻机会找道士来把他直接带走就是。”
“听着更吓人了。”
柳连鹊被他逗笑了:“你看着办就好,但在和园,万事都要小心。”
“他能和你遇见,或许也是谁设的局。”
“难得见次,我还净让你担心。”
问荇抓着他的手凑过来,把柳连鹊整齐的衣裳揉得乱七八糟。
哪怕没表现得明显,他也能看出柳连鹊很焦虑————他不清楚外头的情况,却明白失败的代价。
问荇不害怕有人做局,他和柳连鹊的相识本就是一场残忍的局。
“不,是我关心则乱了。”
柳连鹊垂眸,沉默了好一会才接着道。
“我知道,我们往后还有很长的时日。”
他声音平静,似在宽慰问荇,又似在宽慰自己。
当下的问荇所遭受的是本该两人共同面对的麻烦,他却只能在香囊里等待,出些未必有用的主意。
如果可以……
他竭尽全力想着解法,突然又开始感觉到疲乏。
时间到了。
“下次再会。”
问荇的声音模糊、扭曲,略微带着嗡鸣。
仿佛只是次寻常的离别,寻常到过几个时辰,他们就会再见。
柳连鹊闭上眼,攥住拳,不甘的念头愈发强烈。
……
“您下回别来了。”
小连鹊脸色难堪,看着自来熟坐在他对面的青年。
果真是个混不吝,连着几天来找他扯闲话,就差搬个凳子守在井口。
后来见他不回话,这男人居然自己和自己聊上天,从吃什么到天气怎样,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说,每晚非要在他跟前坐小一个时辰。
这都第四次了。
“别生气。”
问荇笑眯眯:“我同你说说我夫郎怎样?”
小连鹊真有意思,被他弄得又羞又气又拿他没办法。要不是怕吓着孩子,他也想坐到井锁上。
“我不听他人的闲话。”
少年低着头,气得够呛:“公子把自家事拿出来讲,你夫郎定是不乐意。”
“他乐意。”
问荇得意道:“他喜欢我,我说什么他都乐意。”
小连鹊难以置信地抬头,脸上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委屈和无措来。
这男人长这么高,怎么全然听不进话。
问荇也不管他乐不乐意,自顾自开口。
“他家里不喜欢他,他爹是个草包走得又早,他娘喜欢他弟弟,哪怕他弟弟没出息。”
小连鹊愣了下,抿着嘴不再态度强硬。
“他家分明很富裕,却被随便许了桩婚事找了个赘婿,被迫和我出来过苦日子。”
“对了,我家也不好,爹娘兄姐都又穷又坏,我和他门不当户不对,我夫郎当时就是瞧我长得还行选得我。”
问荇唏嘘:“所以不能凭着脸选人,还好那群人里头没有比我长得好看的。”
“那你们过得怎样?”小连鹊无语凝噎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问。
“就那样吧。”
问荇站起身来:“时候到了,下次再见。”
“……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小连鹊在心里不停权衡着,可还是完全揣测不出眼前人的目的。
“因为没什么能说的了。”问荇坦诚道,“你脾性和我夫郎很像,不想干什么,九头牛都掰不过来。”
“我已经来了四天,你还是什么都不愿对我说,只能我多说些。”
“往后请别来了。”小连鹊固执地重复了遍,问荇没生气,反而笑了。
“你看,就这么大个孩子,还天天板着脸。”
“我明日还会来的。”他往后退了几步,“我离开之前,我每日都会来。”
“我要带你走。”
“带我走?”少年讶异,“你为何要带我走。”
他戒备地看着问荇,语调都变快了:“我并非您说的柳连鹊,若您是想找柳连鹊,怕是认错人了。”
他无名无姓没有记忆,醒过来时就在井边,不知过了多少年。
如果有人牵挂他,应当早就来了才对,怎会等到现在。
眼前的男人一定是认错人了。
“你难道不想走吗?”
问荇反问。
“这里又冷又黑,我呆着都不舒服,你岁数这么小,应当更受不住。”
小连鹊沉默了,没回答他。
问荇转过身去:“不说也没事,下回同我说也不迟。”
“明日见。”
“你走夜路不用提灯?”
小连鹊忍不住开口问。
这几日男人都是摸着黑来,摸着黑去,但如果是人,就应当需要灯照亮前路。
“你畏光,我自然不会带。”
“否则你真跑了,我同谁说话?”
小连鹊怔住了。
随后,他缓缓抬起手。
问荇眼前骤然浮出淡淡的荧光,忽明忽灭无比脆弱,青衣少年低着头,小声道:“路上当心。”
他明明只是极弱的残念而已,点鬼火对残念来说,是件消耗极大的困难事。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没法不在意眼前人。
问荇回过头对他微微笑了笑,那张明艳的脸把小连鹊看呆了。
难怪他夫郎光会看脸选了他,要是男人能少说些话,就更好了。
等回过神来,问荇早已没了身影。
清晨。
离迎春宴已然没几天,场子布置得七七八八,柳家那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查看的,多数对醇香楼的效率感到满意。
问荇连着几日都没看见柳夫人和柳携鹰,远远瞧见今日来的也只是个柳家旁支,同许掌柜说了声,悄悄离开和园。
他白日打算就在漓县里头转悠,晚上则要去寻河鲜。算算时间,今晚去捕捞新鲜的河虾,迎春宴上拿给厨子刚刚好。
问荇在大街小巷里东拐西拐,拐了半个时辰,终于能确认身后没跟着小尾巴。
他还没想好先去打听些柳家的近况,还是试探着去找谢韵碰面,就被只鸽子堵在巷口。
“咕咕!”
凡鸢看起来精神比之前好,瞧见问荇激动地拍着翅膀。
“我今日身上没带米。”
问荇摊开空空如也的两手。
“咕……”
鸽子垂下脑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它飞到半空,翅膀里落下纸条。
问荇接住纸条,这次的字条上只有廖廖几个字,写得潦草。
“把他肉身带出来,我会接应。”
之前长生那封没写完的信中提到让他寻找的,应当是柳连鹊的躯壳。
问荇环顾四周,没看见长生的影子。长生说的接应,恐怕是要等到开始寻柳连鹊肉身的时候。
“长生那的情况怎样?”
长生已经好久没出现,有消息都是通过鸽子给他递信,实在是过于反常。
而且之前那封信为何只写了一半,问荇到现在也不知原因。
凡鸢傻乎乎摇摇头,又点点头。
还是问不清楚。
问荇将纸条揉成团藏好,眼下得办好迎春宴混进柳家,找到柳连鹊的躯壳让他魂魄归位。
说着简单,实际上没有道士协助,要想让魂魄归位很难。
可眼下长生情况不明,得做好长生来不了,或是来了帮不上忙的准备。
送走凡鸢,问荇去县衙门口也碰了圈运气。
很不巧,谢韵今天不在县衙里。
他寻了辆脚程快的马车,提早赶去离漓县最近的,盛产河虾的江与河汇聚处。
等到他下了马车,小鬼们也刚好出来活动。有小鬼们帮忙,寻找起河虾轻而易举。
问荇给桶底压上石头和水藻,挑拣被扔上岸的、个头最大的河虾,顺道把个头小的河虾重新丢回湖里。
和小鬼们忙活到大半夜,挑出来整整五桶,每桶里头每只河虾都品相极优。
随后他来不及喘息,稍微收拾下衣服,准备喊上花大价钱请的车夫,连夜动身赶回漓县。
“为什么今晚不再留会?”
进宝趴在木桶上,数着里头到处乱游的河虾,还有些意犹未尽。
“我同人有约,今晚得回去。”
已经到了半夜,问荇却毫无睡意。
“谁啊谁啊,是大人最近偷偷去见的那个鬼吗?”进宝好奇。
“什么鬼?”闻笛不明所以。
“你就该多出去转转,最近小问天天跑到井跟前,一坐就是好久。”郑旺神秘兮兮道,“所以我猜,他是和那个鬼有约了。”
“算不得鬼,井口的是残念。”
黄参原本还担心是什么可怕邪祟恶鬼缠上问荇,后来发现只是个残念,才放心没去管问荇每夜去井口做什么。
“黄叔,这不要紧。”
“要紧的是小问居然大晚上私会别的鬼。”郑旺眯着眼,“除去柳少爷,他居然还会对别人这样。”
“小问快和我说说,他是谁啊?”
他和进宝之前也偷摸跟着问荇想要窥探到井口残念的模样,可似乎井口的残念和其他残念不一样,只有问荇能看见他。
进宝说那残念气息熟悉,弄得郑旺愈发抓耳挠腮。
可任凭进宝和郑旺怎么好奇追问,问荇只是上马车后闭着眼假寐,装聋作哑。
他说过每晚都会去见他的。
天边泛起紫红色。
问荇赶到井口,又看见了青衣少年。
少年低着头,分明是两颊应当还有些肉感的年纪,他已然身形清瘦,脸上鲜有幼态,初显出俊秀来。
见到他,少年有些诧异:“为何这么晚才来?”
随后,他意识到这么说似是带些埋怨,连忙板着脸改口:“下回别来了。”
“晚上遇着些事,连夜赶过来的,来迟了,抱歉。”
问荇看着天色,今天他恐怕待不了一刻钟。
小连鹊定睛看,青年确实风尘仆仆,像是刚半了什么急事,他心中略微有些触动。
他明明可以回去休息的,还是来了。
“想好了吗?”
问荇看向小连鹊:“想不想离开井口,去别的地方?”
小连鹊脸上露出无奈,终于肯吐露些实情:“如你所见,我一直待在此处无法离开。”
“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离开了,也不知能去哪。”
剩下还有原因他不敢说。
他怕问荇要带走的人不是他,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你只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好。”
小连鹊继续沉默低头,身子渐渐透明。
“没事。”问荇没有丝毫急躁,“若是还没想好,那等明日。”
“我还会再来的。”
“我想。”
就在身形要消失在阳光下的前一刻,小连鹊突然开口。他混混沌沌守在这,已经被困了太久了。
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怎么来,该到哪去,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存在,可他心中有着愈发强烈的念头。
他看向问荇的背影,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离开。”
第194章 来编竹编
“好。”
声音落下,井锁上空无一人。
“问小哥,这儿!”
问荇走到屋檐下,阿明抓着个饼朝他招手:“有些事得你拿主意。”
许曲江走过来,瞧见问荇有些讶异:“怎么不回去歇着?”
他大早上看到后厨里摆着鲜活的虾已经很讶异了,没想到问荇跑好通宵,现在还能精神抖擞。
“我不累。”问荇笑了笑,他现在确实是毫无睡意。
“怎么,出什么事了?”
“就是装茶的杯子,柳家之前说可以用他们那的,昨日也送了批过来。”
“我们瞧着柳家送来的瓷杯倒也没问题,只是不适合小娃用,可现在去买批新的茶具也来不及了,给孩子用的茶具本就少之又少。”
许曲江把杯子摆在桌上。问荇拿起白瓷杯看了看,虽然瞧着模样不错,但对抓力不够的孩童来说拿起来偏重,而且装了水还容易脱手。
若是几岁的孩子也用这茶杯,的确很容易摔着让自己受伤。
“能寻到木茶杯吗?”
木茶杯不容易摔碎,而且抓在手里不容易掉。
“能是能,但寻到的木茶杯料子好的模样不行,模样好的料子又达不到柳家的标准。”
采买苦着脸:“是我们思虑不周,之前这么久都没想到小娃娃。”
孩子不适合用成人的茶盏不过是个极小的细节,能够想到,其实已经算得上锦上添花。
问荇灵机一动:“有没有料子好的竹木茶杯?”
“竹木?”采买仔细想了想。
“我昨日找到过紫竹木的茶具,但那茶具太简单了,就是把紫竹木简单处理过,实在是摆不上大宴的台面。”
“而且竹茶具真的太容易坏了。”
紫竹材质坚韧,但也只是相对竹木而言,木制茶杯的寿命总归是远低于陶瓷制茶杯。
“瓷胎竹编呢?”
问荇又想到柳连鹊的书,那里面记着往瓷杯上编细竹丝的方子。
其实就是给瓷杯上竹套,但能让茶盏更加精巧好用。
“我也听说过这个,瓷胎竹编倒是行!可那家店里头也没有会竹编手艺的。”采买叹了口气,“瓷胎好找,竹编得找手巧的篾匠。”
“你先去买个紫竹杯,再买些品相好点的竹丝。”
紫竹杯和竹丝都很好买,采买得令后立刻行动起来。
借着采买离开的空当,问荇和许曲江简单说了些在柳家的安排。
“我必须要再去趟柳家,望掌柜到时候帮我把。”
“你想要进入柳家不难办。”
许曲江不假思索道:“只消到迎春宴结束后,醇香楼派你去领赏即可。”
“不,不是需要掌柜帮我进柳家,就算不是我去领赏,柳家一定会想办法找我。”
问荇附在许曲江耳边:“我是怕出意外,所以需要掌柜到时候……”
“好办是好办,但为何要做这些?”
许曲江惊疑不定:“你是觉得他们定会对你做什么?”
“只是以防万一,我也希望用不上这法子。”
“好,若是真遇着这种事,我一定帮你。”
许曲江神色凝重。
和许曲江约定好,采买也急匆匆跑了进来。
他将紫竹杯放在桌上,问荇拿起细细把玩,随后把杯子浸入水中,再拿在手中掂量。
“没有雕刻的花纹,对孩子来说还是容易掉。”
采买解释道:“那边掌柜说没有紫竹杯带花纹是因为竹茶具容易坏,基本上也用不来几次,他们就不会在雕工上花心思。”
紫竹质地比一般竹子硬,想要雕琢精细也很难。
问荇只得放弃往紫竹杯上雕刻的念头,又捏起比面条还细的竹丝,尝试着用最简单的方法编成一缕,然后弯成圈。
他心里有了考量。
“你再多寻些竹丝,还有编竹编的用具,其他事由我来。”
问荇是要亲自做竹编?
采买很纳闷,他记得问荇没有这门手艺,但见许曲江默认,也就应了下来。
一大堆最好的竹丝撑死也就几百文钱,比他预想中要省了不少。
反正问荇总归有办法。
问荇自然不会竹工,但他认得会竹工的人。
确切来说,鬼。
“我,我来编杯子?”
闻笛看着眼前摆放整齐的竹丝,露出些迟疑,非常不自信地说:“我已经很久没编过杯子了,手很生。”
“之前编过就行,试不出来名堂也不要紧。”
篾匠里头有两种人吃香,一种是力气大的,一种是手巧的。闻笛显然就是后者,心细的篾匠竹编大都编得好。
“试试呗。”郑旺起哄道。
“我还没见过闻笛的手艺呢。”
“那,那我试试。”
闻笛捏着问荇烧过来的雕刀,手微微发抖。
他曾经也是年轻篾匠里头手巧的,的确会雕刻茶具编制竹套,只是还没学精本事就没了性命。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其他五个鬼自觉背过身去。
“我们不看,你放心编!”
“需要怎样的竹编。”闻笛这才敢看问荇。
“编得紧实简单就好。”问荇将柳家拿的瓷杯搁在桌上,示意闻笛,“就按这个规格编。”
瓷胎竹编不需要太花里胡哨的技巧,只要竹编足够耐用、紧实且美观。
闻笛松了口气,这倒是好办。
他尝试着捏起一根竹丝,竹丝却从他的掌心穿过,掉在地上。
“我来帮忙!”
眼见闻笛又要丧气,进宝毛遂自荐,替闻笛拿稳竹丝。问荇替他倒扣茶杯,将竹丝摆在适合编的位置。
闻笛轻声道谢,随后表情严肃,全身心投入到竹编之中。
鬼很难拿稳真实存在的物品,得亏竹丝够轻飘,闻笛才能够让其交叉细密编制起来,可仍有些没编到位的地方,再由问荇来帮他纳得紧密。
趁着闻笛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竹编之外的事物,其他鬼好奇地围观起来。
精细的竹编干起来很慢,哪怕闻笛越纳越快,问荇还在后头替他善后,一个时辰过去了,也将将编好大半个茶盏。
“不用瓷胎上全编满竹丝。”
闻笛指着茶盏的中上部:“编到这就行。”
在瓷外加竹编可以让茶盏不容易脱手烫手,这个目的达到即可,编得太满还容易喝茶时嘴碰到竹编。
“你擅长这些,都听你的。”
闻笛这才放心地开始收尾,将竹丝细细纳齐整,使得茶盏外恰好套了层不多不少的竹编。
“太厉害了!”进宝拍着掌惊呼,“看起来就像长在茶杯上一样!”
闻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完这只茶盏,他马不停蹄开始忙下一只。
一个晚上过去,靠着鬼和问荇帮忙,闻笛总共纳好了五个茶盏。
柳家来赴宴是人里岁数小的孩子不多,明晚再纳五个也就差不多了。
“你真帮着大忙了。”
虽说茶盏只是个可以忽略的小细节,但没有闻笛,醇香楼做不了这么好。
闻笛扯了扯嘴角,怯生生笑:“能帮上忙就好。”
篾匠能编好竹编是理所当然,他很少被人夸,问荇这话让他觉得不太好意思。
朝阳升起。
小鬼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伙计们开始从梦里苏醒。
阿明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模糊的视线定在茶盏上,他张着嘴,忘了闭上。
怎么一晚上过去,好多茶盏多了个漂亮的竹套子。
他难以置信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差点一蹦三尺高。
也太了不起了!
桌上静静搁着五只精巧的茶盏,不光让阿明感到诧异,惹得往来厨子跑堂们都纷纷驻足观看。
但两夜没睡的问荇趴在桌边假寐,谁也没敢大声惊叹把他吵醒,都只是暗暗赞叹,随后蹑手蹑脚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伙计们:问小哥怎么什么都会?
小问:我有专业团队。
第195章 许久未见
“是位故交篾匠的手艺。”
问荇补觉醒来后,如此对许掌柜解释:“昨夜我去拜访过他,是他给瓷杯上编了竹丝。”
“居然还有此等高手!”
许曲江虽然奇怪问荇是哪来的时间找人,可心中更多是涌起惊叹:“小问,你的人脉当真了不起。”
本想着问荇家境不好,应当不认得什么三教九流的厉害人,原是他狭隘了。
他其实是不是人脉好,而是鬼脉尚可。
问荇面不改色,谦逊道:“运气好,认识些乡野里的能人志士。”
“今晚我再去寻他一次,应当就能做出十来只同样的竹编茶盏。”
二两银子被摆在桌上。
许曲江满脸欣喜:“那可真是多亏了你那位友人,你记得把银子带给他,算是给他的工钱,不够尽管提。”
“他只是顺手帮忙,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篾匠做竹篾平时也不挣钱,就算你和他交情好,该给他的银子分文不能少。”
许曲江板起脸:“若是去专门订孩童用的茶盏,要花的银子可比这更多,他要是不愿意收,你就先替他拿着,你能在漓县找着人也很辛苦了。”
“我替他谢过掌柜。”
问荇只得收起那二两银。
鬼不需要阳间的钱,但可以拿钱换些别的,到时候拿银子给闻笛烧些他想要的物件过去。
这次茶杯的事,他的确是帮了大忙。
茶盏的事得以解决,许曲江又得忙着招呼来和园的柳家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逼近,柳家派来的人从小厮变成旁支,来得人也越来越多。今日来的人是柳培聪,他身后还跟了五六个家仆。
“问公子,许久不见。”
他没先和许曲江问好,而是冲着躲在人群里的问荇点头假笑。
问荇也同他问好,回了他个看上去诚挚的假笑。
许曲江和柳培聪一一介绍醇香楼做的准备,也特意提了将茶盏和竹编结合的巧思,但依照问荇的意思,没刻意提起他的功劳。
竹编一亮出来,就引得柳培聪连连称赞。
“还是头次有酒楼想到孩童拿瓷盏不便,醇香楼有心了。”柳培聪饶有兴趣看着精巧的竹编,“这是瓷胎竹编?真有意思。”
“若是能让我早些知道醇香楼还有这等手艺人,我愿意多出些银子,让其他茶盏上也编竹丝。”
他轻轻搁下茶盏,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身畔的小厮心领神会,立刻捧着一堆铜钱,分给在场的伙计们:“这几日劳烦诸位,这是老爷给的赏钱,都拿着罢。”
伙计们领了赏钱,个个都眉开眼笑。
“问公子,你过来下。”
分赏钱的小厮径直越过了问荇,柳培聪接着机会将问荇喊到一边,亲自给他递上一两银。
问荇受宠若惊不敢上前接,柳培聪干脆把银子塞在他手心:“别太局促,拿着就好。”
他关切地问问荇:“问公子这几日在和园,过得还好吧?”
“一切都好。”
问荇低着头,面露不安,把孤立无援的穷赘婿演得十成十:“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不不,不光是你,整个醇香楼都做得太好了。”
柳培聪哈哈大笑:“我就是怕你受欺负。”
“本来今天该来的是携鹰少爷,只是他最近闹脾气,就是担心他迁怒你,所以我顶着风就自己来了。”
问荇了然,柳培聪这是要拉拢他。
他抿着嘴,慌忙解释:“我同二少爷只是有些误会,二少爷做得自有他道理,是我之前想得不周全,您不用太担心我。”
“不,你就同之前那般行事便好,不用顾虑携鹰少爷。”柳培聪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你同我说心里话,你被他奚落这么多次,真对他毫无芥蒂?”
问荇眼中闪过丝不甘,长睫毛抖了抖,声音里带了些无奈:“我……我真的不怨他。”
柳培聪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好,不怨就好。”
“但他自小娇生惯养,若是真让你不快,尽管要提出来。”柳培聪意味深长,“毕竟你是柳大少爷的相公,不能丢大少爷的面子,不是么?”
听到柳连鹊,问荇的反应比刚才更加剧烈,身子颤栗了下,声音依发着抖,但微微阴沉。
“是,我不能给我夫郎丢人。”
“你是聪明孩子,知道便好。”
柳培聪又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随后满意地扬长而去。
问荇转过身,眼中惧色消弥殆尽。
若真是个平日窝囊但又有些血性的穷赘婿,恐怕的确会被柳培聪的话煽动,等到迎春宴柳携鹰挑衅时,去用激进的办法还击柳携鹰。
他和柳携鹰把事闹大,柳培聪自然能坐收渔翁之利。
问荇眨了眨被冷风吹得发涩的眼睛,混迹在跟随柳培聪的伙计们之中,听着柳培聪和许曲江有说有笑。
柳培聪说话滴水不漏,哪怕许曲江已经有意把话题往柳家上引导,他也没说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内容,每次都轻飘飘地绕开来。
等到送走柳培聪,连许曲江脸上都露出细微的疲色。
应付这种经商和念书都没太大建树,偏偏擅长勾心斗角的人精,实在是有些消耗心力。
问荇叮嘱伙计们注意许掌柜身子,随后借口去买新竹丝,从和园的偏门离开。
外头冷风比前几日还厉害,冻得人要睁不开眼,丝丝缕缕寒意仿佛能够渗透衣服,直直钻入被血肉包裹的骨头里。
问荇将香囊藏在胸口,看似漫无目的地转悠着,时不时打量下那家店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哪户人家贴的对联,面露好奇。
他走的路线凌乱又随意,像是个无事可做的外乡人,实际上越走离县衙越近。
临近除夕,谢韵今日应当在县衙里处理公务。
他远远看了眼,县衙的门禁闭着,门前也没什么行人,只有打着哈欠的衙役在守门。
依照之前的经验,谢韵应当也在想方设法给他递消息。可他从县衙路过,衙役们只当他是普通行人,也没谁有要和他碰头的意思。
问荇还在考量要不要上前直接问,正巧来了个想要问些事的漓县百姓,衙役不耐烦搓了搓手,含含糊糊道。
“你下回再来。”
老县令只想安分养老,平日里鲜少管芝麻事,一些民生的琐事都是县丞那头在管。
男人本来想说年关到了,手脚不干净的人多起来,有人偷了他家银子,他心里急得很。
可听衙役意思,县丞和谢韵都不在,他只得按下焦急失望地离开。
还不在,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状况。
问荇默不作声,绕了远路往回赶。
走得冷太冷,冻得问荇手已经没了知觉,他买了碗豆沙圆子羹,坐在小摊边歇脚。
静下心来看,漓县的确是个好地方。
由于河网多,别的季节草木茂盛景色好,冬日瞧着平静的水面也别有番意趣。
百姓们聚在小摊边上说着笑,摊贩手上忙得停不下来,但心早就飞回家里去,嘀咕着自己今天肯定要早早收摊。
“给我腾块地。”
熟悉的声音响起,问荇放下勺子抬起头。
“咕!”
凡鸢落在他膝盖上,眼馋地盯着问荇碗中的圆子。
可惜鸽子的嘴太小了,没法叼起一个就跑,只能不甘心地又飞回道袍青年的肩头。
“道长,许久未见。”
问荇笑吟吟指了指边上的摊子:“要喝圆子羹吗?我可以请你一碗。”
长生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些,身上的道袍有些脏,万幸的是脸色还算过得去,依旧带着轻松的笑。
“我就不必了,倒是你……”
“问荇,怎么沦落到蹲地上吃圆子羹了?”
第196章 门派凋敝
“怕到时候迎春宴结束,柳家怀恨在心,把我捆起来打一顿,所以趁早吃些好的。”
“他们不会让你出事,留着你自然有用处。”
问荇的圆子羹见了底,他站起身来:“去旁边说?”
他们来到处桥头的柳树边,这里人迹罕至,但长生还是支了结界。
场景同他们第一次见时何其相似,只是短短半年,长生身上的潇洒劲儿却褪去大半,像是翅膀被系了石头的鸽子,无法振翅飞翔。
“之前给我的信为什么只写一半?”
问荇从他掐诀开始数数,长生现在支结界的速度似是比之前慢了些。
“没怎样,就是没墨了。”
长生沉默了下,敷衍到:“不提这些,总之你把柳少爷带出来,我有办法让他魂魄归位。”
“只需要带他出来?”
“是,但你得能把他带出来。”长生苦笑,“这也是我来此处要提醒你的,最要紧的事。”
“这些天,我查了很多师门里的藏书,虽然不清楚剥离他肉身和魂魄的具体方式,但能确信压住他的镇物有五个,对应的是五行。”
“这是一种很寻常的封印法术变来的高深术法,但不管怎样,镇物不破,封锁他肉身的宅子无法打开是必然。”
“五种镇物全部属阴,阴气重的田是木,阴气重的宅邸是金,若是我没猜错,你应当八字也很阴。”
“是。”
问荇上辈子被家里人拉去算过八字,八字纯阴且火旺,又硬又阴的命格。
“依照道长所言,剩下两个镇物五行分别是土和水?”他立刻想到了那口上了井锁的水井。
“我在和园里见到过口井上面盖了锁,且有我夫郎的残念附着于此,会不会这就是柳家设下的属水镇物?”
“极有可能!”
没想到短短几日,问荇已经有了发现,长生面露喜色:“这么一来,镇物就找齐了。”
“柳少爷能出宅门,能离开鬼地,说明鬼宅鬼地已经困不住他,你这自然也不成问题,只需把水井里的残念度化,四方镇物皆可破。”
“还有属土的镇物。”问荇提醒他,“既然是五种镇物,应当缺一不可。”
“我之前担心寻不到的是属水的镇物,属土的镇物……若我没猜错,应是柳少爷自己。”
长生面露难色。
“确切说,他的魂魄和肉身互相镇压成了闭圈,这是长明干得出的歹毒事。”
柳连鹊是戒备心很强的人,非常能忍又心性稳固,也注定他遇上刺激容易靠封闭自己来抵御外壤。
没了肉身的魂魄脆弱,没了魂魄的肉身封闭。
这点若是被利用,哪怕其他镇物都没效用,柳连鹊的灵体依旧会魂魄不稳,略微受点怨气就失去神智,而存放他肉身的宅子也会固若金汤,容不得外人侵扰。
“所以本该契合的魂魄和肉身互相牵制,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没错。”长生颔首。
“柳少爷本身才是最厉害的镇物,其他镇物都是次要的。”
“我本来想着若是找不到属水镇物,我们拼死一搏,我助你强闯入宅邸,柳少爷大抵也不会把你排斥在外,甚至会拼命庇佑你。”
问荇对柳连鹊来说,一直是个例外,所以他思虑周全后,认为兴许有问荇在,要带走柳连鹊也不棘手。
毕竟问荇只要想带他走,柳连鹊就会毫不犹豫的跟随。
听起来很简单,可问荇却没敢松懈。
“还有个问题,柳家的态度不对。”他脸色愈发凝重,“照你所说,我不过是个被选中的火镇物,若是不能毁掉我,让我远离柳家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应当把我扔去千里之外,为什么会之前召我回来,这次也默许我跟醇香楼来漓县呢?”
长生噎住了。
这他还真没想到。
“兴许是他们想要加固你身上的术法?”他试探着问。
“我不光是最麻烦的镇物,也是最难加固的镇物。”
“就算不提就在和园的水井,宅邸和鬼地都更方便他们加固。”
问荇沉吟片刻:“现在三处镇物皆破,我觉得他们会不会是想换个法子?”
长生否认:“不可能,阵法一旦开始,除非被彻底破坏,否则不能重新构建,只能通过镇物加强阵法。”
这也是很多封印明明松动得厉害,却还是只能不停缝缝补补,没法彻底翻新封印的原因。
“如果他们想要的,就是镇物彻底破坏呢?”
对啊。
不破能不立,但若是破了,就能够重新布局。
思路骤变,长生的呼吸突然有些困难。
柳家想要靠禁锢柳连鹊生魂达成目的,问荇无疑是最大的变数,他们曾经几次三番想要压下去变数,都以失败告终。
与此同时,柳夫人也应当发现家里的运势并无扭转,反而在下滑。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柳家频繁地解除问荇,试探问荇,甚至召他回到柳家。
有没有可能,柳夫人是打算彻底破了所有镇物,然后让长明重新构建起一个成功的术法————让柳连鹊的生魂继续被禁锢,能够给柳家带来帮助,且没有问荇这档麻烦事的成功术法。
他的脊背渐渐发凉,说出的话都好似不是自己的:“……确有可能。”
柳连鹊心性坚定,用他做土镇物注定这一方镇物难破,柳家顺水推舟,让摧毁了三个镇物的问荇继续摧毁另外两个信物,反倒比他们自己破开土镇物方便得多。
“在和园遇到小连鹊,果然不是巧合。”
问荇倒是很平静:“那就先别破井锁,我们要想办法把井锁加固,然后在柳家前带出柳连鹊。”
其他三个镇物弥补不了,在水镇物不破的情况下试着让柳连鹊魂魄归位,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只是这样,他对小连鹊的承诺,就要晚些履行。
希望小连鹊别太害怕或者难过。
“对,对。”
长生回过神:“只要他的魂魄回到肉身,任何阵法都无法再影响他。”
“到时候我附在凡鸢身上随你进柳家探究竟,说什么都要把柳少爷带出来。”
井锁是最早落下的,应当也是最弱的镇物,就算他再去加固,也撑不了多久。
而且要是遇上长明,井锁更是脆弱得仿若不存在。
“我知道了,劳烦道长费心。”
交谈间问荇一直在观察长生。
之前还只是怀疑,他现在非常确信,长生的身子非常虚弱,而且反应也比之前迟钝。
“你真的没事吗?”
他试探道:“若是真身子撑不住,我自己去就好。”
无论如何,他都要涉险救柳连鹊。
“我要跟你去,虽然不是我造的孽,但这是我们师门造的孽。”
长生轻叹口气:“长明为祸人间,作为我师门出来的人,师门里也会损失气运。”
“虽然我越来越觉得,有些事不过是上天注定,气运不尽然是他毁坏的。”他不合时宜地扯出个笑,喃喃自语。
“长明算是在逆天而行求长寿,兴许我们也是。”
“他既然是你师兄,至少也有百来岁了,已经足够长寿。”问荇好奇。
“不够的。”
长生定定看着问荇,银灰色的瞳里带着些疲惫:“活得越久,越会害怕自己哪日要离开。”
因为知道岁月漫长,才知道漫长岁月一旦被打破,残存的那点零碎时日将会有多么脆弱。
“这就是你师门其他人不愿出来,让你出来的理由?”
问荇眯着眼:“我之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偌大的仙家门派,我居然只看到你在四处奔忙劳碌。”
“之前有些事分明你已经解决不来,可依旧没有你的师伯师叔愿意出手。”
虽然长生没有明说,但问荇从长生的只言片语里已经能拼凑出好些信息。
长生的师门就算没有凋敝也情况不算好,原本长寿的道人们遭遇了衰老的恐惧,一时间道心大乱闭门不出。
联系到长生之前含含糊糊说过的,长明叛逃的理由,他甚至可能就是因发现修所谓的道无法长生而叛逃出去,想要用邪魔歪道来求长生不老。
门派里多数人在避世,但总有人需要偿还长明欠的债————仍然有一小部分弟子愿意离开门派,受命在尘世中奔波,长生就是其中之一。
可越是奔波操劳,他就越逃不了时间带来的损耗。
“问荇,别问了。”
“真的别问了。”
长生不再接着往下说,打断了他的猜测:“你猜的应当没错,但说出这些,未免有些……”
他避开问荇的目光:“哪怕抓不住长明,哪怕我的确道行尚浅,我也会尽自己的全力帮你。”
他游走各处多年,寻找着长明的踪迹,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
大多数人或是不信他,或是偏信他,难得遇上问荇和柳连鹊待他平和,他也愿尽自己绵薄之力。
“我知道,但既然是帮忙,也别把自己的命搭上。”
问荇看长生这状态,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毕竟也没几个能帮我的,你要是刚和柳家人打照面就出事,我就得单独去撬锁了。”
“等等,说起这个,我有东西给你。”
长生一拍脑门:“谢韵姑娘你还记得吗,她乐意帮你。”
“自然记得,我今天去县衙找她,没找到她。”问荇来了两次,本都不报期望了。
“你见过她?”
“见过。”长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心事太重,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她不知用什么法子,居然能找到我落脚的地方。”
长生拍了拍凡鸢的翅膀,哗啦啦落下如雪的纸片:“她说见你不方便,差人给了我这些。”
问荇捡起纸片,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一大堆字,全都同柳家搭得上关系。
黑字是确凿的事实,红字是半真半假的捕风捉影。
谢韵从来没忘过和问荇的合作,只是她谨慎地选了种更稳妥的法子找到长生,辗转知会问荇。
她算到了道士有办法藏纸,算到了问荇会和长生碰面,只是没想到长生不靠谱,险些把此事忘了。
“你没同她说过我们要查柳家事吧?”
长生咋舌:“这姑娘可把我吓得够呛,突然带着群人冲进客栈里查贼,然后就把纸塞我抽屉里。”
“最近漓县的确贼多,她应当是查到你也在漓县,所以猜到后顺路来找你。”
修道者的来无影去无踪,有时也比不过谢韵这寻常人缜密的推断。
“你猜的对,她居然还真从客栈里摸出贼了。”长生苦着脸,“临走前还警告我,不准拿术法做违条律的事,否则把我抓去县衙打板子。”
“姑娘家的,天天把打板子进牢子挂在嘴上……”
问荇边听着他喋喋不休抱怨,边飞快地看着谢韵搜集出的消息。
长生终于抱怨完了,才想起些谢韵的好来:“对了,她还同我说,她会在县衙一直从年夜待到初七,吃住都在县衙里。”
意味着如果真的遇到紧急的事,可以去县衙里找谢韵。
问荇看向结界外,原处柳家朱红的顶若隐若现。
近看高大,远看渺小。
终于是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韵:你们凑一起准没干好事。
长生:那你来干嘛?
谢韵:巧了,我也不干好事。
——————
不知道有没有宝觉得怎么镇物刚发现就没了三个很惊讶,所以给大家再多唠下镇物的问题。
1水镇物是最早的,长明把少年鹊鹊的残念困在水井里,至今没有被破开。
2小问是火镇物,他不想困住鹊鹊,火和土是相互促进的,柳家选他就是因为他俩的八字会互相依附,鹊总会出现在小问在的地方,从小问意识到鹊鹊存在起,火镇物就失效了。
3鬼宅属金,埋着的符被小问挖出来的时候,金镇物基本就没了,进宝变成邪祟,鹊鹊能出门的时候,金镇物彻底失效。
4阴地催木旺属木,鹊因为频繁跟随小问在地里遛,加上阴地里头鬼承认小问,小问潜移默化成了阴地的主人,阴地也没了用处。
5土镇物是鹊鹊自己,也是现在仅剩下的,最强的镇物。
—————
镇物不是一天一次破开的,小问从在柳家睁开眼起走的每步,其实都给现在铺了路。
小问和鹊鹊有些看似无意的善举或者“多心”,都会得到回报。
——————
ps:一般来说田地是属土的,土木间会有比较稳固的联系。
乱葬岗田地属木是特殊情况,请各位精通道学的宝不要深究(跪)
第197章 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
漓县街头的人少了很多,孩子们都被长辈关在家里头,街上来来往往的有无家可归的乞丐,更多是忙于挣钱的苦命人,大多脸色算不上好看。
醇香楼的伙计们也是忙着挣钱,但个个都喜气洋洋,全然不觉得自己命苦。
忙这几天,挣之前大半年才能挣到的钱,傻子才不乐意做。
灰羽毛的鸽子飞落在问荇窗前,问荇刚要从口袋里掏出谷子,就被“凡鸢”制止住了。
“我不吃稻谷。”
附着在鸽子身上的长生不满地抗议,随后落在角落里的暖炉边。
“其他暂且不论,柳家至少在住上没亏待你。”
他抖了抖翅膀,闭上眼睛:“井边实在太冷,忙了几个时辰,总算是加固好井锁了。”
“你见到连鹊了吗?”
“没。”
附在鸽子身上的长生抖落满身霜,这才讲话不打寒战:“他是镇物,本身八字同你五行相吸,应当只有你能看见,而且他会躲着我。”
“这么关心他,怎么昨夜不随我去?”
长生纳闷。
“不敢见他,心虚得很。”问荇答。
其实他是想去的,哪怕可能会被小连鹊误会成不怀好意的人。可昨晚账目突然出了错,好不容易对完帐,柳家又突然派人找上了他。
“问公子,你能否明日和二少爷说几句好话?”
柳家下人唯唯诺诺弯着腰,小心同问荇商量。
一天中阴气最重,最适合加固镇物的时辰不等人,问荇趁乱同长生打手势,让他先行离开。
“我最近没见过二少爷,是哪里做得不好,惹着他了吗?”
问荇眼角余光确认长生已经飞出窗,才不安地垂下头反问,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也不是,就是二少爷他入冬后心情一直不好,见谁都不顺眼,所以……”被推出来的下人心中也虚得紧,讲话愈发磕绊。
他求助似地看向许曲江,希望许曲江能看在柳家面子上,和问荇说两句好话。
许掌柜心领神会,严肃地看向问荇:“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惹着人了?”
“没有没有,真不是问公子惹着二少爷了!”
刚要松口气的下人见许曲江又把话掰扯开,快要吓得哭出来。
一个是暴躁跋扈的二少爷,一个是看着好欺负,却谁碰谁倒霉的赘婿,给这俩人谁头上扣锅都不合适。
他的命也太苦了。
问荇似没听见他的争辩,沉默良久,没辙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明日我尽量躲着二少爷就是。”
“多谢问公子!”
下人松了口气,感激得几乎要给问荇磕头,全然忘了一开始求的是让问荇服软,而不是让他少出现在柳携鹰跟前。
被柳家家仆拖了很久时间,待到问荇又是独自一人,大年三十都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分明是寂静夜晚,可外头依旧有星星点点火把的光亮。
问荇举起灯朝着窗外看,今日就要开迎春宴,放眼望去外头全是柳家的下人在把守,他住的屋附近人尤其多。
不管是为了他还是柳连鹊的安全,问荇都只能作罢,好生躺在床上休息。
可小连鹊应当是会怕的。
他又朝着窗外看了会,这才吹灭柜头的油灯。
可早去的长生不知实情,他本想奚落两句问荇居然也知道心虚害怕,但见他情绪不高,还是忍不住安慰道:“到时候好好同柳少爷说清楚,他会理解的。”
“井锁还能撑多久?”
“若是放着不管,土镇物也没出事,井锁能撑三年,若是其他镇物全都损坏,最多能撑三日。”
长生吐了口气:“土镇物是命脉,它损毁会重创禁锢生魂阵法。”
“若是长明要动手呢?”
长生艰涩道:“若是他在,井锁至多撑小半刻钟。”
“不过我探查过周遭,暂时没寻到长明的踪迹。”
否则他也不会还有心思在暖炉边取暖。
“我明白了。”
问荇听见屋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示意长生噤声:“你现在就是只寻常鸽子。”
长生不甘心地点点头,恋恋不舍看了眼暖炉,从窗口飞出去落在光秃枝丫上。
“小问,睡得怎样?”
许曲江敲了敲门:“见你昨日歇的晚,所以我让他们别喊你太早,但现在必须得起了。”
“睡得很好,劳烦掌柜担心了,我马上就出来。”
收拾干净衣服,问荇将匕首压回箩筐里,身上只带了香囊推开门去。
又过去半个时辰。
来了几个打扮喜庆的下人,他们将醇香楼来的伙计围住,挨个搜他们的身,以防有有心之人带进去些危险的锐器。
搜到问荇这儿,他们只犹豫了下,没掠过他:“问公子,得罪了。”
“没事。”
问荇大大方方张开手让他们搜,下人们忙碌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只搜到个空香囊。
问荇将香囊抓在手上,不愿让他们触碰:“这是我夫郎留下的。”
听到他这话,下人们自然不敢强搜,仔仔细细把看香囊看了四五遍,确认里头也装不了硝石或者毒粉,没在意地把问荇给放了过去。
又过去半个时辰,几个家仆寻到了问荇。
只是这几个衣着比先前来的要好,可态度远没搜身的强硬,连正眼都不敢瞧问荇:“问公子,您能不能去和二少爷说些好话?”
二少爷不知又犯什么病,自从听说问荇过得自在,就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关在屋里头砸东西生闷气,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他要是不肯参加迎春宴,或者迎春宴上摆谱,到时候可真就给柳家丢大脸面了。
问荇眉头微蹙:“我记得二少爷不想见我,我同他说好话,他应当会更生气。”
家仆吞吞吐吐:“除去说好话,您,您可以稍微再服些软……”
他也知道这对问荇来说是没道理的,但柳携鹰比问荇重要得多。
眼下其他人都劝不动柳携鹰,柳夫人正忙着招待客人,他们也只能找让柳携鹰生气的源头。
到时候把问荇哄过去,柳携鹰打他两拳骂几句出个气他们就权当没看见,二少爷气消了,自然就乐意出去了。
反正柳家有好郎中在能医好问荇,二少爷蛮劲也不大,大不了最后再多给些这穷赘婿钱。
“去倒是能去。”
家仆正打着算盘,问荇戒备地来了句:“可二少爷是性情中人,万一伤着我该如何是好?”
“我倒是贱命一条,若是把他伤人的事传出去,对柳家的名声不好。”
家仆们面面相觑,不禁汗流浃背。
问荇怎么猜到他们心思的?
但问荇说得也很有理,今天来了好多柳姓的旁支,和园过会该到处都是人,的确容易出岔子。
“我其实有个办法。”
问荇适时开口:“只是也不知管不管用。”
“问公子,你请说。”
家仆们也是到处找救命稻草,听到问荇能想主意,被冲昏了头脑。
……
“看他样子,是怕了少爷,压根不敢来见你。”
家仆跪在地上不住谄笑,被柳携鹰拍落的碎瓷片就在他膝盖边上,茶渍洇湿了麻布衣料。
“他真说怕我?”
柳携鹰脸上阴晴不定。
问荇这狗东西,嘴里就没句真话,人前是副人样,可实际上是另副样子。他光想着,都恨得牙痒痒。
“是,听说少爷今天要去迎春宴,他当时嘴和鼻子都抖了。”
下人紧张得头越来越低:“还是……还是听着我们说少爷可能不去,他才松了口气。”
“我呸!”
“谁说我不去了,你个猪涝的瞎多嘴。”
重重一脚踢在下人身上,柳携鹰刚生出来的点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居高临下,恶狠狠抓着下人的肩:“待在我家他还想好过?”
“告诉他,今天这迎春宴,我非去不可!”
“你给我滚,让他们给我来换衣服。”他嫌弃地擦了擦摸过家仆肩膀的手,“下贱玩意,都脏死了。”
下人忍着剧痛爬起来,连连应声。
“是,是。”
问荇这办法是有些费人,但总归是把柳携鹰哄出去了。
他连滚带爬出去寻柳携鹰贴身的侍女。
与此同时,几个下人也找到了问荇。
为首的下人手里捧着衣裳,恭恭敬敬低头:“问公子,请您更衣。”
问荇打开布包看了眼,里头的衣裳华贵异常,但没粗部麻衣便于他行动。
“我现在只是醇香楼里的跑堂,配不上这么好的衣服,而且我还在替我夫郎守孝。”
他盖上布包:“请把它还回去吧。”
“哪里的话,您是柳少爷的人,您不适合穿,谁能适合穿呢?”
家仆跪在地上,将布包举高:“问公子也代表柳家的颜面,柳少爷的颜面,请您别为难小的。”
这是柳夫人的意思,既然问荇是酒楼跑堂无可避免,眼下人多眼杂又不能限制问荇的活动,那就让他穿得风光些。
不远处的伙计们纷纷往问荇的方向瞧,和问荇熟的见怪不怪,几个和问荇还不熟的目瞪口呆。
“所以问小哥是……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阿明好笑地拍了拍小厨子的肩:“让你平时多打听消息,别只盯着锅看,都把自己看傻了。”
“好了,该咋样就咋样别管他了,你的虾剥完没?”
“我的河虾!”
小厨子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继续剥起虾来,心思却依旧飘在别的地方。
所以问小哥都不敢要的衣裳,该有多值钱呢?
“换上吧,今日不用你打下手了。”
许曲江适时出现配合问荇。
“多谢掌柜。”
问荇听到许曲江同意,这才犹豫着接过衣裳:“这么好的衣服,我怕弄脏了。”
“这衣裳既然归问公子,问公子穿得小心些就行,别担心弄脏弄破。”
真是个空有皮相的穷赘婿,居然还怕弄脏衣服赔不起,这种人真有本事气得二少爷成这副样?
柳家的家仆们难免在心里嘀咕。
和园,百花林。
这是和园中最大的景观园,因为春季花团锦簇,百花争相开放而的名,哪怕到了冬天,百花林里也盛开着如雪的白梅。
长辈们在茶室里品茶,柳家些已经懂了事,但还没及笄的女眷们就披着狐裘或是羽制披风,在此处谈天说地。
风冻红了姑娘们的脸,但除去身子不好的和胆子小的,还没人想要缩回四四方方的屋里去。
“真奇怪,这次来和园怎么没之前来心情好了。”一个鹅黄衣服的少女嘀咕,“我心里总是不舒服。”
姑娘们的直觉大多不错,另个带着银钗的少女附和:“不瞒你说,我觉得也是。”
“兴许是冬日的缘故,这天也太冷了。”她抱着暖炉不撒手,“姐妹们说说就好,可千万别和爹娘叔伯们说。”
不然岁数大的长辈又该数落她们不懂规矩,毕竟这和园对柳家来说太重要了,连三岁稚童都知道要谨慎非议和园。
姑娘们叽叽喳喳去聊其他话,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哥儿占着另一角的凉亭,也在悄悄说着闲事。
突然,一个红痣在唇边的哥儿眼睛一亮,指着白墙上的雕窗:“你们看那!”
其他哥儿闻声望去,顿时屏气凝神。
墨色的镂空雕窗外,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青年伫立于此,头发草草束起,胸口处扣了颗苍绿的松石。
青年瞳色乌亮,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拨弄落在肩上的白梅花瓣,薄唇抿起,宛如画中走出的人。
“真好看。”刚刚说话的哥儿小声补了句,“我怎么不记得哪家表哥生成这模样?”
“我认得他,他不是哪家表哥,是连鹊少爷的相公。”
岁数比他小些的哥儿压低声。
“我听我娘说连鹊少爷的相公是个穷傻子,这瞧着不像啊?”
当时他家爹还幸灾乐祸过,说柳连鹊再有本事,还不是让穷酸傻子占了便宜。
眼前这人举手投足与常人无异,仪态也不穷酸,若是傻子,恐怕天底下也没几个聪明人了。
“你信我,上次夫人四十生辰宴我来过,就是他。”小哥儿着急解释。
“咱们快都别看了,那是本家的赘婿,还在三年孝期呢,不能多看的。”
“孝期穿得这么俏,红红绿绿哪里像守孝。”
“谁叫他站百花林外头,他不知道这儿全是姑娘和哥儿么?”
有个哥儿嘴硬道:“是他要停在那,我就要瞧两眼。”
仿佛是应他的话,问荇整理好肩头落花后没多留,很快就快步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怎么走这么快……”
哥儿们不甘心收回目光,哀叹了两句,接着琢磨手上的围棋。
问荇是借着送菜单的名头出来的,他粗略地走了几个地方,搜寻着熟悉的面孔以及谢韵和柳连鹊提到过的柳家人。
谢韵给的那份单子早就被烧毁了,但他已经记下单子上写的要紧事。
她的关注点同柳连鹊说的重点不同,柳连鹊讲柳家很全面,却还是吃了太不喜打听私事的亏。
谢韵喜欢搜小道消息,给的线索不够全面又零碎,多是柳连鹊难以启齿的细枝末节。
柳连鹊告诉过问荇柳夫人身边有三个贴身侍女轮换着做事,有个侍女岁数小是新来的。柳夫人更器重岁数大的尚兰和思竹,要紧的日子应当也带着她们二人。
这两人干起事滴水不漏,又是柳夫人从娘家带的人,都跟了柳夫人几十年,算得上忠心耿耿。
谢韵打听到了思竹胆子小又怕黑,所以会夜里经常同其他侍女轮替。
这或许就是个突破口。
而谢韵给出的最要紧的消息,还属一份柳家的地图。也不知她从哪儿弄到如此详尽的柳家布局,比小鬼们探查的靠谱得多。
谢韵甚至还圈出来了各个院门和偏门的位置,以及柳夫人住的地方。
若是柳夫人想把问荇强行带去柳家软禁,这份地图在关键时候将十分要紧。
“夫人在议事。”
走到茶室门口,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守在门外,不让外人进入。
问荇远远将菜单递给下人,再由下人递到贴身侍女手上,确认两人就是尚兰和思竹,随后便转身离去。
路过柳家青年男子聚集的别院,听见里头男子的声音,问荇毫不犹豫调转个方向绕小路回到住处。
好戏晚上才开始,他还不想这么早遇到柳携鹰。
今日天气晴好,不用让客人们移步室内,醇香楼依照原计划在室外布置场地。
举行迎春宴的园子叫柳明苑,半边是造出来的湖,半边是块平坦且铺满石砖的地,湖边栽了柳树,只是现在柳树上光秃秃的,都没挂叶子。
柳明苑是柳家宴请要紧宾客洽谈生意的地方,也是柳家的福地。
因为半边有湖,所以醇香楼借用了湖中人造的石台,让戏班子就在石台上演戏,这样客人在岸上看着不嫌吵,也不会有谁醉酒失态去骚扰戏子避免了很多麻烦事。
但迎春宴要开到很晚,所以伙计们正在布置火把灯台照明,忙得不可开交。
阿明远远看着问荇走过来,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等到问荇走近了,直接傻站在原地。
“问小哥,你这也太好看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惊讶地啧啧道:“难怪掌柜说了今天不让你干活,穿这模样哪敢干活?”
“那我也不能干等着。”
问荇抬头看了眼天色,过不了多久,就有些人要进场了。
“我去门口接待客人。”
“这怎么行?”阿明不赞同,“到时候又得需要事儿精为难你。”
“是啊,问小哥你就好好歇着,别被甩脸色。”其他伙计也附和。
“又不是单我一人,你们安心布置戏台,我不会出事。”
问荇宽慰了阿明和不安的伙计们几句,自来熟地站在了柳明苑的正门口。
见到问荇迎面走来,原本迎接柳家人的家仆吓得半死,可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能暗地里使眼色,让其他家仆快去通知夫人。
今日柳家事物繁忙,传达起消息都比平时慢上不少。
问荇直站到快要进人,才被几个下人客客气气请到一边的凉亭,给他还搬了把椅子,倒上好茶。
“问公子,你就歇在这就好,要是还觉得冷,就回屋里去。”
这位置虽然隐蔽,但看门口视野极佳,问荇达到目的谢过家仆,也就不执意要去迎宾了。
柳家的规矩是先男子入座,随后是女眷和哥儿,而女眷哥儿中间成婚和未成婚的也要分开坐,规则严明又死板。
问荇在男丁中看到了不少熟悉面孔,自然也包括了柳携鹰。
他穿得镶金戴玉极尽奢华,玉扳指玉扣金饰珍珠一个没落,发冠上还带了颗血红色的宝石。
所有人见到柳携鹰都要客气三分,柳携鹰见落座的众人整齐划一站起身,脸上得色更甚红光满面,不自然地摆弄着发冠,又引得些谄媚的人赞叹。
这红色宝石非常眼熟。
问荇眼力很好,可离得太远,也无法再仔细辨别。
接下来来的是女眷和哥儿,里头没有问荇认得的人,柳夫人并不在其中。
随着柳家人陆陆续续落座在该坐的地方,席间渐渐穿出来带着欢笑的交谈声,客套话充斥着院里。
似是没人在意柳连鹊的死,哪怕柳连鹊曾经是最有望继承柳家的人。
问荇看着男子坐的席在前头,女子和哥儿坐的桌子比男子小,甚至只和和男孩们坐的地方一样高。
这样的家族里,女子和哥儿天生就是低人一等的。哪怕再有本事,如果不从根子里祛除毒疮,终究只能是些腐朽之人的把控着权。
天色暗了下来,灯笼里的火焰瞬间燃起,筵席还没开始,隐约传来菜的香气。
问荇见时机差不多了,也从暗处走了出来。
几个一直盯着他的下人神色紧张围过来:“问公子,天凉,您回去歇着吧。”
柳夫人是希望他穿得体面,低调藏在角落里不惹事。
但他怎会遂她愿?
青年提着火红的灯笼,抬眸一笑,客客气气道:“我只是替掌柜送些东西,请几位不要阻拦。”
下人们瞧得呆了,又不好直接挡着他,讪讪后退几步,仍旧不放心地看着问荇。
问荇不能从女眷们里头走,径直穿过柳明苑中央,引得不少柳家人侧目过来,面露好奇与探究。
“那是不是……”
“我看真是,生得的确好看。”
或许是碍于场所不合适,或许是没察觉出问荇只是醇香楼的跑堂,一时间倒没什么奚落问荇的声音,反倒是赞叹能多。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背后越来越大,志得意满的柳携鹰闻声转过头,好心情荡然无存。
红衣人携红灯笼穿行而过,手腕上露出一截纤细的红绳,宛如剪不断的姻缘线。
他眸色明亮,眉目如画,一点也没因柳携鹰吃瘪的意思,反倒瞧着意气风发。
问荇!
柳携鹰同问荇四目相对,眼中恨意汹涌,血液扑腾上脸,照得他脸色青青红红。
而问荇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笑意不及眼底。
灯火浮华,百人喧闹,也未及他眼底。
“少爷。”
旁边的下人赶紧上前安抚他,柳携鹰刚想要对问荇发难,抬起头来红衣青年已经没了踪影。
问荇走了,却没带走他满腹的愤怒和怨气。
“您别和他一般计较。”
柳携鹰手里突然被塞了块血红色的石头,原本躁动无比的他瞬间沉静下来,只是眉眼间还带着怨毒和不甘。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红色玉石正在肉眼可见地消弭变小。
问荇已穿越人群,重新藏进了阴影里。
只要这一眼就够了,他已经看清楚柳携鹰头上的装饰。
难怪觉得眼熟,原来是血玉。
倒是稀奇,这种装饰棺椁灵位,能够抑制邪祟的灵石,为什么会在一个活人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柳携鹰以为的:柳家人全觉得问荇穷酸,问荇被他吓得抱头鼠窜,灰溜溜滚回去。
实际上的:柳家人觉得问荇好看,小问不害怕,反倒在他面前提灯笼路过。
第198章 往死里吓
“这鸡汤尝着好,里边添了药材就是不一般。”
柳携鹰的情绪变化不过是个小插曲,迎春宴依旧如期举行着。
男人们觥筹交错,菜还没端上来几桌,几杯酒下肚,已有三两个喝得上了脸,话也比平时更多。
被柳家的家规束缚着,柳夫人再有实权无法混入男人堆里,反倒让柳培聪寻到机会在各桌间流连。
醇香楼选的食材都是顶好,还能弄到当季难吃到的河虾,加上药膳别出心裁,比之前柳家迎春宴吃到一板一眼的菜有巧思得多。
所以醇香楼被不少柳家人夸赞,连带着当时执意要选醇香楼的柳培聪也脸上有光。
柳培聪笑开了花,推脱道:“我就知道小镇子里还有些酒楼是沧海遗珠,也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让我碰上了。”
“哈哈哈,二爷分□□眼识珠,你真是谦虚了……”
“我也去敬酒。”
问荇已经不见踪影许久,柳携鹰回过神来瞧见柳培聪的嘴脸,自是不甘柳培聪春风得意。
他带着两个随从也开始挨桌敬酒,勉强装出副乖顺模样,加上本身又经常流连花街酒肆自然能喝,一来二去,也能让本对他颇有微词的旁支们对他略微改观。
酒过三巡,柳携鹰手开始不稳当,原本鸽子蛋大小的血玉落在地上,已经只剩下拇指节大。
他身旁柳夫人派来的家丁意识到不对,偷偷穿过人群去找柳夫人报信。
后厨里,厨子们有条不紊烹饪着菜,时不时有伙计进来说外头的情况一切都好,好让厨子们安心烹饪。
“今晚除去有几个柳家的家丁查了圈,就没进来过外人。”
许曲江万分谨慎,每道菜传出去前都要经过尝味和查毒,而老天爷似乎是眷顾了原本多灾多难的醇香楼,今晚没任何不长眼的人进来投毒或是阻挠厨子烹饪。
谈话间,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拨开帘找到许曲江:“掌柜,该到我们上台的时候了。”
许曲江点点头:“辛苦诸位。”
戏子们上台,意味着台下人已经酒足饭饱,迎春宴进行到了一半。
问荇,柳夫人,看不惯柳夫人的柳家人,各怀目的的三方在此时达成了份诡异的平衡,谁都不想破坏眼前一触即破的繁荣景象。
台上的戏唱得动听,干完活的阿明趴在窗前好奇张望,可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懂戏子们唱的是什么。
“问小哥,他们在唱什么呢,我之前怎么从没听过。”小账房还在忙活,他只能求助问荇。
醇香楼时不时会有戏班子来,镇子里有时候也会有唱戏的草台班子,演得大多是谁都看得懂,也愿意看的前朝皇子风流韵事,或是什么穷书生配小姐之类的故事。
可今天这出戏不光阿明没听懂,好些伙计也听不懂。
“是啊问小哥,什么意思呢?”
其他歇息的伙计也很好奇。
问荇也没认真听戏,但他和戏班子说过话,知道今天演的戏讲得大概是哪一出。
“说的是前朝的事。”
“前朝不准商人子考科举,可有个富甲一方的商人家的少年却一心为官。”
“他带着金银盘缠,乘着轻舟逆流而走,最终到达京城面见皇上,皇上为他的诚信感动,给他赐了个八品文官,随后他一路高升,最后官拜至相,长命百岁。”
“只是这样?”
阿明疑惑。
他家穷得揭不开锅,这几年才好些,压根无法理解家财万贯为何要热衷求官位,而且他更觉得问荇说的剧情很别扭。
虽然不知道丞相是几品,但肯定比八品厉害很多,而且都说了不让商人考科举做官,怎么就唯独让他当官了?
“他没有被拒绝?中途去京城没遇着事吗?”
“只是戏里演的这样,没有遭到拒绝,也没有道路上的坎坷。”
问荇眯眼瞧着原处,哪怕在他的位置什么也看不到。
“无趣的剧情。”
他刚巧在那很爱赶人的书摊老板手里话本中,看到过这出戏原本模样。
最初的话本里,少年蹉跎了十余年,到最后也没有拜上官,反倒是散尽家财,大彻大悟乘仙鹤隐入仙门,再不过问红尘之中的俗世。
可改成现在这模样,才是柳家人点名要看的戏码,有了钱的人不愁温饱,开始想着官位,梦想作为商贾能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可柳家这辈人不知是怎么了,没几个会念书的,最会念书的柳连鹊也被他们推走了。
一阵脆响,金银铜币落在地上,戏台上的少年人依旧意气风发,直到他昂首挺胸消失在台上,大戏落幕的那一刻,都极其体面。
“至多还有一个半时辰。”
厨子们已经开始准备甜汤,等到戏台上的狼藉收拾好,再让柳家些要紧的人讲两句,迎春宴也就接近尾声。
“终于要结束了。”
天色极晚,伙计们却毫无睡意,满心都是即将挣到钱的兴奋与欣喜。
许曲江还沉着气:“前边都撑下来了,现在再坚持会,一定要把菜盯紧菜。”
若是趁醇香楼不备让有心人使到绊子,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问荇早已摸着黑绕回凉亭,路上的柳家下人比他离开凉亭时明显少了不少,就连凉亭边上也没人把守,让他隐隐觉得奇怪。
长生已经站在栏杆上等他,此刻前头正轮到柳培聪站起身说着场面话。
“又过去了一年,看见柳家依然兴旺,我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有些事原本应当由携鹰少爷来说,只是携鹰少爷不胜酒力回去歇着了,所以就由我代他阐明。”
柳携鹰不在?
问荇观察了圈四周,把长生喊了过来:“你去看看,最显眼的位置那有没有柳携鹰和柳夫人。”
长生振翅飞,很快折返:“没见到柳夫人,柳夫人倒是在,她正在同人说话,脸色挺正常。”
经过一整日的探查,他对柳携鹰和柳夫人已经印象很深,不可能找不出来。
“糟了。”
柳携鹰整日出去喝酒,酒品可能是不好,但有下人拦着,绝不会喝酒喝到连迎春宴都参加不下去。
要知道前半段迎春宴根本不要紧,重头戏就在后边,只要最后柳携鹰场面话说得好,多露出些诚意来,肯定会有柳家人对他观感大为转好,往后柳夫人要把柳家的大权给他也会少许多阻力。
现在让柳培聪趁乱占着这位置,对风评本就不好的柳携鹰来说太亏了。
要是这节骨眼上,柳携鹰就算突然耍性子要离开,只要没闹出骚动柳夫人肯定想尽办法不会放他走,而长生又看到柳夫人并不着急,甚至同别人谈笑风生。
说明柳携鹰悄然离开是她默许,甚至可能是她算好的。
“你随我来。”
问荇连灯都来不及提,急匆匆跑离凉亭,长生虽然还没摸清楚状况,也忙不迭紧随其后。
柳明苑的门很多,但能够悄无声息离开且不被伙计厨子们发现的偏门只有两处,而且两处都离问荇宿的屋子不远。
他走的时间不远,应当还能赶上……
问荇刚走出柳明苑几步,就听到了一阵古怪的窸窣声。
“好重的怨气。”
长生落在问荇肩上,附在他耳边说:“而且我之前没察觉到过。”
“去叫进宝他们。”
问荇从动静里分辨出似有柳携鹰的声音,指了指几丈外存放他行囊的屋子,长生会意,利落地振翅飞出。
屏息凝神,问荇压着脚往前走了几步,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清楚,还带着女子无助的哭喊和哀求。
“二少爷,求您放过我……啊!!!”
隔得还是远,问荇又往前快步几步。
柳携鹰身边居然没有看管的下人,而且他的状况非常怪异。
他正粗暴地扒着一个侍女的衣服,一改平时喜欢瞎嚷嚷的模样,他现在不发一言,下手却凶狠异常,压根不管侍女的死活。
侍女瞧着岁数不大,而且瘦削羸弱,已经被压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发髻散乱,眼中俱是惊恐无助,浑身上下只有被撕了半截的冬衣能够勉强庇护住她。
问荇怀中测怨气的符箓微微发热,来不及等到进宝他们过来,他将香囊藏得更深,从树丛里站出来。
“柳携鹰。”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彻底失去理智的柳携鹰听见。
他转过头,见到来者是问荇,那张因为狰狞表情而可怖的脸变得愈发可怖,脑中徒留下要将问荇撕碎的念头。
有了更要紧的目标,柳携鹰转瞬间松开侍女,如同野兽般扑向问荇。
事发太过于突然,问荇手边连防身的枯枝都没有,只能节节往后躲,朝着存放小鬼们的屋子靠拢。
借此机会,侍女抽噎着抱住衣服,颤颤巍巍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了眼问荇,仓皇地逃开。
躲了五次,问荇愈发察觉到异常。
他没有防身武器,失去理智的柳携鹰也忘了抽刀,按理来说赤手空拳,柳携鹰是打不过他的。
可平时四体不勤的柳携鹰居然动作敏捷,而且似是要越来越快,甚至有几次险些近他的身。
怀中的符箓越来越烫,问荇又躲闪了三次,手腕被柳携鹰狠狠撞了下,撞得瞬间出了青紫色。
如同骨节错位的疼痛席卷而来,这手劲根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该有的,健壮的武夫都没如此可怕的蛮力。
柳携鹰又捏起拳头,想要趁他不备再来一拳。
突然,问荇藏在胸前的香囊发出耀眼的光,狠狠把柳携鹰的拳头弹开,带来阵阵嗡鸣声。
“啊啊啊啊————”
光晕看似温柔平淡,却激得柳携鹰发出嘶哑变调的惨叫声,捂着拳头哀哀后退。
可这没维持多久,很快柳携鹰脸上的痛意就被恨意和狂躁取代,他再次虎视眈眈盯上问荇。
问荇借着转瞬即逝机会护住胸口,靠在身后树干上,死死盯着柳携鹰下一步的动作。
突然,柳携鹰脸上露出丝畏惧,原本粗暴直接的动作也收回去,还向后退了两步。
“大人!!!”
与此同时,进宝跟着长生赶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五个小鬼。
“讨厌的东西。”
进宝拦在问荇跟前,眼中充斥银光,恶狠狠盯着柳携鹰。
随着他往前走,柳携鹰的畏惧更甚,但还是不甘心地看着问荇,不愿掉头离开。
难道身上怨气重了不光能看到鬼,还会怕其他鬼?
见他这副模样,问荇心念一动。
“进宝。”
“我在!”进宝立刻应声。
“吓他。”问荇看向身后的五个鬼,“你们也去,别让他伤了你们。”
担心小鬼心慈手软,他又补了句:“用怨气往死里吓。”
第199章 失心疯了
“好嘞!”
进宝来的时候就看到柳携鹰追着问荇打,本就怒火中烧,就怕问荇不让他整治柳携鹰。
他靠近柳携鹰,察觉到柳携鹰身上散发的怨气对活人来说算得上深重,但远不如邪祟,干脆也以毒攻毒拿身上的怨气压他。
柳携鹰还想要反抗,手胡乱挥舞着要往问荇身上来。可现在他已远没方才那么敏捷,问荇收腿后撤,轻而易举便躲开了他的攻击。
见此情景,其他小鬼一拥而上,纷纷效仿进宝。六个鬼凑在一起,怨气已经顶得上极强的邪祟。
柳携鹰受到怨气影响,惨叫着满地打滚,全然没了刚才的风光模样。
“这招凑效,我看他是被怨气给侵得糊涂了。”
长生借此机会靠近柳携鹰查看究竟,很快便得出来了结论,重新飞回问荇肩上:“上次那老县丞你也见过,人被怨气侵扰过多会变得力大无穷行动如风,但同时会性情大变是难免的。”
“我听说柳携鹰之前脾性虽差,但远没现在这么糟糕,会不会是受怨气影响?”
鸽子点点头:“极有可能,谁在怨气里泡大都要心性变坏,依我看柳携鹰之前心性也糟糕得很,否则怨气不会效用如此大。”
提起这茬,他又有些奇怪:“可怨气是伤人身子的,尤其会伤着孩子和老人,但我看柳携鹰身体倒是挺康健……”
瞧见问荇阴沉的脸色,长生说不下去了,心里有了个毛骨悚然的想法。
血亲之间是有联系的,自然也能以命换命,转移运势。
柳携鹰是康健,可柳家有个人却身子差得可怕,而且怎么都医不好。
“所以他发冠上有血玉,是因为要压住怨气?”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问荇岔开话题。
他对柳携鹰发冠上血玉作用非常好奇。
“我看他发冠没有血玉啊。”
长生纳闷。
问荇上前几步,盯着柳携鹰的发冠看。
果真如长生所说,原本发冠上硕大的血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镶嵌血玉的凹槽。
“几个时辰前还有,应当是被消耗了。”
“几个时辰被消耗殆尽?”长生惊讶地盯着不小的凹槽,“那他身上怨气比你我现在看到的还要重,恐怕是因为之前有血玉压着,所以现在他还没缓过气。”
“此地不宜久留,再待下去柳携鹰缓慢恢复,进宝压不住他。”
进宝不满地反驳:“破道士,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虽然他怨气是比刚才要重,但压住他轻轻松松。”
“不是瞧不起你,是要你别小看他。”
长生严肃:“柳少爷被锁住生魂灵体强过寻常邪祟,血玉都能撑住十来日,放在柳携鹰身上才几个时辰,他的怨气已经无法同常人相比。”
“用不了太久,马上有人要来了。”
果不其然,问荇话音落下去后没多久,就有一队举着火把,行色匆匆的高大家丁穿过门来到附近。
家丁们每个都全副武装拿着棍棒,瞧着像要去杀野猪打棕熊,不像是找人来的。
“夫人白日不是说不让来这里吗?”
“别管了,少爷不见了不知道多久,现在找少爷要紧……”一阵阴风刮过,另个家丁害怕地将火把举得更高。
奇怪,天怎么会冷成这样?
“有人吗?”
问荇打手势示意小鬼们收手,满脸恐惧地大声叫喊:“帮帮我,二少爷晕在这了。”
长生拍了拍翅膀,飞得离问荇一丈远。
又要开始了。
家丁们闻声一震,立刻跟随声音来到角落里,见到的景象让他们心脏骤停。
缓过气的柳携鹰正恶狠狠扑向问荇,问荇手撑在地上抵抗得艰难,他鲜艳的红衣上染满灰尘,手腕上青紫色触目惊心。
无助和失措在他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我见犹怜。
问荇笨拙而仓促地躲着柳携鹰的动作,头发被弄得凌乱,见到有人过来,他眼睛一亮,赶忙拼尽全力跑进人堆里去。
长生一跳一跳躲在树后,和小鬼们漠然地看着问荇这副装出来的狼狈模样。
“问大人比戏班子演的好。”进宝叉腰。
郑旺抱胸,补充了句:“也比戏班子嗓门大。”
闻笛结结巴巴:“还,还比旦角都好看……”
两个兵卒赞同地点点头。
黄参捋着胡子,叹了口气。
家丁们还没反应过来,柳携鹰就撞开人墙,双目无神地冲着问荇伸出手去。
“杀……杀了他……”
“几位帮帮我,二少爷瞧着真要杀人了。”
问荇的模样似哭出来,家丁们回过神来,赶紧将两人隔开。
柳携鹰的力气大得吓人,四五个壮汉才堪堪把他们拉住。
“少爷这是怎么了?”
一个家丁扯着问荇:“他为什么突然要抓你。”
问荇不停摇头,蹲在地上不知所措,等到柳携鹰挣扎渐渐变小,不远处还有其他人赶来的声音,这才小声道:“我是打算早些回屋里休息,瞧见少爷他抓着个侍女,想……想要扒侍女的衣裳。”
迎春宴已经结束,终于抽出时间闻讯而来的柳夫人刚好就听见这话,她身后的侍女眼疾手快,把其他家丁拦在外边。
“夫人要进去看少爷情况,你们都不准往前。”
而原本跟着柳携鹰离开迎春宴的两个下人姗姗来迟,听到问荇的话脸色煞白,唯唯诺诺跪在柳夫人身后。
他们谨遵夫人的话,不管怎样都不要进屋看二少爷,别放二少爷闲逛,只需要在门口守着二少爷别让他出来。
他们看着柳二少爷进屋后就在门口守着,听到门里头闹了三两声后久久没动静,本以为是轻松差事,方才才见着窗不知何时被直接用蛮力撬开,这才急匆匆地去找人。
没想到这才距离二少爷进屋过多久,就遇着档子麻烦事。
“这话不能乱说。”
搜柳携鹰的家丁吓得又问了遍:“问公子,你说得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我怎会随便污人清白。”
问荇局促地低着头,磕磕绊绊继续往下道:“我看少爷身边没人拦着,又担心他做了错事,所以就要劝他迷途知返。”
“谁知他突然就朝我扑过来,那模样和中邪了一样。”
“是我不中用,没拦住少爷,请夫人恕罪。”
他看向柳夫人,柳夫人脸上表情出现了片刻僵硬,但很快就恢复如初。
家丁们都看到是柳携鹰想要抓问荇,问荇身上伤更是不好好养几天都消不掉。所有人都看向柳夫人,等她的决断。
柳培聪今天大出风头,方才还想找问荇,再拖下去,十有八九又要遇着碍事的旁支亲戚。
柳夫人沉默了会,徐徐开口:“既然你说少爷扒着姑娘的衣裳,那总要有姑娘在,可现在姑娘在哪?”
“那姑娘衣服被扯破,自然是躲起来了,我不便多看姑娘家,也不知她藏在哪儿。”
问荇答得滴水不漏,但柳夫人依旧没松口的迹象。
“你先回去,明日若是能找到这姑娘,我让携鹰来给你赔不是。”
“若是没找到,再另当别论。”
方才柳携鹰那模样,简直都想要问荇的命了,哪是赔句不是能解决的问题,气得进宝忍不住嚷嚷:“让她找?她要是找到后想办法捂姑娘的嘴,是不是还要反手说大人撒谎,柳携鹰欺负大人是因为大人活该被欺负?”
其他小鬼也沉着脸,长生拍了拍翅膀,盘算着实在不行,想办法用术法把问荇捞出去。
问荇低着头,倒不似小鬼们一般着急。
眼下柳夫人态度很明确,铁了心要把他带回柳家去。
此时,变故突生。
“二少爷今晚动的是贱婢,请您责罚贱婢,不要责罚问公子!”
闻声看去,墙角处不知何时站了个衣衫凌乱的女子。
众目睽睽下,她颤抖着走出来跪在地上:“贱婢还是清白之身,今晚替茶室换香炉的回来,二公子突然就把我扑倒在地,然后……”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侍女泣不成声。
她方才已经逃了好一段路,但不知道能跑哪去才安生。
她不傻,知道到时候柳家最多给她些银子,让她闭嘴到死,或者干脆让她说是她勾引的二少爷。
柳家有大少爷管着的时候还太平,大少爷走的那天,二少爷就是趁着大少爷病重无力,强要了一个当差的哥儿。
之后陆陆续续有几个丫鬟被二少爷得手,就是这么被打发的。她们求告无门,没几个往后能够活得舒心,注定了到哪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就是要午夜中被噩梦惊醒。
想到之前遇着的那原本开朗的丫鬟,结果就是半年前遇着这档子事,往后郁郁而终的,她怎么想,怎么都不想走这条道。
若不是她家贫,爹娘又待她差得很,她早就不敢在柳家待下去了。
她偷偷回来后,本来还在犹豫,现在发现自己不说话可能还要拖累其他人,问公子是好心被害成这样,她怎么能心安理得躲着等拿银子?
思及此处,侍女又重重磕了两下头,掷地有声:“奴婢以死相保,问公子没有撒谎。”
下人们没了主意,可柳夫人非但不着急,反而愈发镇定。
“我想知道你为何如此袒护他,又出现得如此凑巧。”
柳夫人沉声:“今晚我一直没见着问公子,再看就是方才的光景。”
“是否可能是你们私下幽会,恰巧被携鹰撞见,他素来血气方刚,又同问公子有些恩怨,所以才会……”
“我没有,真的没有!”
被如此污蔑,侍女急得双眼发红,哭着喊着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夫人,奴婢真的是清白之身。”
为什么是柳携鹰要害她,现在她怎么做,到最后都还是她和帮她的人的错?
“夫人,您可以去看下携鹰少爷,他衣服是敞开的,胸口都袒露出来,若是真是我与他人私会,为何敞开衣服的不是我?”
问荇虽然和柳携鹰缠斗过一番,但他衣衫还算齐整,为了保护住香囊,每层衣服都掖得严实。
他声音比方才大了很多,大有要把所有附近的人都要引来的意思。
“我记得二少爷身边一直会跟着人,那是什么缘由,让他把身边小厮遣散,独自一人来行正义之事?”
他这几句话可谓胆大包天,全然不给柳夫人脸面。
而他说得又太快,家丁们想要拦也拦不住了。
“夫人,二爷他们在往这走。”
侍女匆匆附在柳夫人耳边:“马上该到了。”
“原本该跟着二少爷的在玩忽职守,重责,这婢女的话真真假假不清楚,先关在和园,至于问公子……”
“把他带回柳家,容后再问。”
柳夫人深深看了眼问荇。
“夫人,我是清白的,对大少爷一片真心。”
问荇毫无惧色地回望回去。
今晚是刚好让柳夫人寻到把他带回柳家的机会,就算没找到这个,柳夫人也会找别的。
相对地,也给了他再回柳家的机会。
只是这次再去怕不如上次,是真要失去自由当阶下囚了。
柳携鹰依旧含含糊糊嚷嚷着听不懂的话,柳夫人揉着额角,难得露出些手忙脚乱。
“都散了罢。”
三个家丁围着问荇,碍于他方才耿直模样,都没敢粗暴架住他:“问公子,请。”
小鬼们只能眼睁睁目送着问荇被带走,见此情景,郑旺急得不得了:“糟了,小问肯定会被柳家欺负啊!”
“不至于,他不会让自己受气。”
“我先给你们找出别的地方待着,免得他们乱动麻袋。”
长生心里也急,但清楚急也没用。
“我们又死不了,但是小问是真能死啊!”郑旺大呼小叫,“你不是道士吗?快想办法救救问荇啊。”
长生好声好气道:“他又不是真赤手空拳去。”
“我记得问荇衣服里放了很多符,而且香囊也在他手上。”
他和柳连鹊是相互牵连的,若是问荇遇到险情,或许柳连鹊也能助他逢凶化吉。
“问大人压根没把符带走,而且香囊也靠不住,柳家万一要搜他身怎么办?”
进宝着急。
“这……”
长生语塞了。
对啊,搜他身怎么办?
……
“这是我夫郎留下的香囊,劳烦诸位不要带走。”
问荇死死护着香囊,赤红着双目,一副家丁敢随便动香囊,他就要同家丁们拼命同归于尽的模样。
家丁们拿不定主意,柳夫人还守在柳携鹰床前不好打搅,他们也只好悻悻告退,等柳夫人出来后另行指示。
问荇腕部和膝盖上的淤青被草草上了药,但依旧隐隐作痛。
作为个要准备接受盘查的罪人,他的待遇自然没之前那么好————柳家只给了他间有张床但没有窗户陋室,哪怕门不漏风,带着淡淡霉味的室内依旧寒冷异常。
问荇搓了搓手,眼下不光是他不愿和柳家客气,柳家也不愿同他装模作样了。
他看向手心的香囊,若是柳家真要到强抢那步,他只得用最不讨巧的办法。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问荇鼻尖,带着温柔的倦意,问荇攥紧香囊,依靠在冰凉的墙角。
他想见他,可不该是这时候。
他的情绪崩得太紧,困倦笼罩着他,问荇却依旧睡不着觉。
“问荇。”
熟悉的声音响起。
问荇眨了眨眼,自己分明还没睡着,可当他抬起头,却看到了柳连鹊的身影。
柳连鹊也才反应过来。
他先是注意到了问荇腕上的青紫,心疼地半蹲下身,轻轻揉捏他的手腕,又怕他疼,只捏了几下便停手。
“怎么伤成这样了?”
青绿色的光如同翠玉镯子绕在淤青上,淤青以极快的速度消退。
“柳携鹰打我,疼死了。”
问荇靠在他身上,用另只手搂住他:“他仗着自己是二少爷欺负我,还扣我黑锅。”
柳连鹊脸色阴沉:“混账东西。”
“他是怎么待你的?”
“今天迎春宴结束,他要对一个侍女动手动脚,我劝他别这么做,他还见着家丁反咬一口说是我私会姑娘,所以把我抓回柳家了。”
听到问荇的控诉,柳连鹊微微愣了下,随后脸上露出悲伤模样。
“柳携鹰想不出这法子,这是我娘做的。”
他不是在问问荇,言语间非常肯定。
问荇沉默了。
他就是担心柳连鹊知道是柳夫人用些不好的由头抓他去柳家才这么说,没想到还是被柳连鹊猜了出来。
“瞒我做什么,我受得了。”
柳连鹊心疼摸了摸他落灰的脸颊:“今日是迎春宴,你应当吃些好菜,然后早些去休息。”
“我受不了的是本该过年的好日子,你累了好几天,他们还让你待在这地方。”
“也不差这一个年,撑过这几日就好了。”
问荇把脸贴在他手上,倒是神奇,鬼的手居然没之前那么凉了。
“嗯。”柳连鹊又摩挲了几下他的脸,缓缓收回手,似是有些心神不宁。
“问荇,你千万要小心。”他颤抖着声又说了遍,“我很少求人,这次算我求你。”
“我们要好好过日子,就算实在不行,你也要自己好好活下去。”
“有前一句就够了,我们只要往后好好过日子。”
问荇轻笑:“我才不怕他们,他们今天问我要香囊我都没给,你一天不出来,我一天不会把香囊给别人。”
“你不用怕。”
柳连鹊轻声道。
他知道问荇不会交出香囊,而他只要没魂飞魄散,一定会保护问荇。
“还有件事。”
问荇犹犹豫豫道:“但我怕你不乐意。”
“何事?”
柳连鹊淡笑:“你说,我才知道乐意不乐意。”
“连鹊,能不能亲我下。”
他仰起头:“话本子都说了,遇着大事,亲下再做些什么就好了。”
“也不知道外头有没有人,他们听不听得见,也不做别的,你就亲一下,好不……”
他话音未落,一个吻落在他额头,随后是脸颊上,但停在了唇边,没能亲下去。
柳连鹊的手紧紧扣着他的手,替他轻轻捏着掌心。
“好。”他耳根发红,清俊的脸上笑容却自然又好看。
“你亲两下了。”问荇压低声笑,“怎么这么好,我就要一下,还多亲下。”
柳连鹊微微愣住,他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亲了额头,发现问荇的脸也瞧着好落个吻上去,脑子一热就亲了。
其实唇也好看,只是他不好意思。
没容他多想,一个吻堵在柳连鹊的唇上,问荇反客为主,不轻不重扣住他的手腕,非常缓慢地摩挲了两下。
“那我还夫郎一个。”
只是个浅尝辄止的吻,问荇送开柳连鹊的手腕,轻轻抱住柳连鹊。
“你也要觉得我好。”
“好。”柳连鹊的头晕乎乎的,他的身形渐渐透明,青绿色源源不断涌回香囊之中。
眼下的确不全是梦,是他突破了桎梏,半梦半醒间来到问荇身边。
如果往后能一直抱着他就好了,问荇喜欢挣钱,他就把银子都给问荇,喜欢地,他替他去挣地种。
柳连鹊贪心地想着。
“夫郎,方才是开玩笑,但我现在才想起来,外头是真有你娘派来的人。”
问荇看见柳连鹊脸上转瞬即逝的惊惶,眼底笑意更甚。
“但是没关系。”他替柳连鹊将凌乱的碎发拨回耳后,“让她瞧瞧我不喜欢姑娘,也不喜欢别的哥儿,只喜欢你。”
“省得她想要拿这事来编排我。”
即使发觉到即将要分别,柳连鹊眼中仍然满是笑意,他轻叹了口气,摸摸问荇的头,随后化为星星点点青绿色,消失在空旷简陋的破屋里。
问荇再眨了眨眼,原本在手中的香囊不知何时落在地上,微微蒙了灰。
他小心用衣角擦干净香囊上的落灰,安安静静等待着天明。
临近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进宝找到了他。
“大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见他还活蹦乱跳,进宝显然松了口气,随后开始喋喋不休:“这屋子没窗长生进不来,所以就我来了,门口那俩看门的一个尿急一个睡着,我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
“他说麻袋不安全,把我们存在张符里,大人若是需要,我想办法把符带给你。”
“用不上。”问荇指着门口,“现在柳家人觉得我不干净了,会让他俩来搜我身,所以我连防身的符咒都没带过来。”
“果然。”进宝苦着脸,突然被带走,问大人这的情况也太麻烦了。
“那到时候让那破道士再想办法把他们塞进柳家吧,总不能真只让你和柳大人抗麻烦事。”
“好,现在醇香楼情况怎样?”
“柳家人让他们明早就能走了,不能留太久。”
“那个许掌柜问过柳家人你在哪,柳家的下人说你有事不能去。”
提到这茬,进宝满脸愁色:“这下好了,他们肯定也帮不上忙。”
“拿到钱就好。”
进宝语塞,回过神来,气得他治好许久的结巴和口齿不清都出来了。
“大人,现债,根本不似钱的问题!”进宝怒道,“泥要死了!”
“嗯!”
问荇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死了和我夫郎做苦命鸳鸯。”
小鬼童直翻白眼,动了动耳朵:“得了,我知道大人肯定有办法。”
“先走了,尿急那个回来了,我先走了。”
问荇朝他摆了摆手,气得进宝往前走了两步,不放心又折回来看向问荇:“大人,你千万得小心!”
问荇不清楚外边天色,进宝走后约莫过半个时辰,两个下人紧绷着脸色闯进屋里。
“问公子,请随我们走。”
他们没管问荇手中的香囊,而是径直把他粗暴拉起。
“……”
问荇不吭声,垂着眸踉跄两步,这才直起身子,如同没了线的风筝。
他这憔悴模样弄得两个下人不敢粗暴待他,只得态度略微客气了些:“问公子,你在前边自己走。”
家丁对视了眼,一个面露同情,一个面露惧怕。
昨晚真是太吓人了。
先是见着携鹰少爷和疯了似得,一群人押着才把他押走,夫人那边也是说是少爷害了病,不用多心去管他。
可谁都知道二少爷这情况危险,哪有病能害成这样?
后头以为看关押问荇的屋子能消停点,结果这赘婿半夜也和疯了似得呜呜咽咽喊连鹊,声音委屈巴巴,居然还要同大少爷要……要……
这赘婿瞧着倒还真是情深义重,只是就大少爷那脾气,就算还活着,也干不出这档子事。
真是一个疯子,一个癫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亲亲。
鹊鹊:好,亲亲。
家丁:谁信大少爷会亲他。
第200章 坐收渔利
厚重的木门似比往常更沉闷,路上遇到的下人们胆战心惊,都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请别东张西望。”
家丁们非常警惕,问荇只得埋下头,瞧着前边几寸远的青石板缓缓移动。
走到议事堂前,他被家丁们拦住了路:“问公子,请随我们走。”
问荇依言同下人们离开正门,乖顺站在议事堂的偏门口,他身上衣衫还是昨日换的,家丁们也只敷衍地送了件薄披风过来给他御寒。
青年脸色冻得通红,剔透的瞳上蒙了层霜,他就静静伫立着,宛如尊上过彩的雕像。
“里头还在说事呢?”
“没办法,二爷这性子……你也知道。”
小厮们的窃窃私语灌进他耳朵里,问荇不动声色,又将披风掖紧了些。
寒冷无限拉长了等待的时间,又过去不知多久。
连些家丁都冻得难耐,问荇还是那一个姿势站着,垂着头,脸上带了微微笑意,反倒让下人们感到害怕。
“他……不会冻出好歹吧?”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人若是冻得感觉不到寒冷,脸上甚至还带着笑,那就是离死也不远了。
又想到问荇昨晚那副见鬼模样,怕是真未必想接着活,毛骨悚然的下人赶紧差人给他寻了件破旧的狐裘穿上,免得没等到柳夫人,把问荇给等没了命。
狐裘挂在身上,问荇的手渐渐有了知觉。
见到他缓慢的呼吸恢复正常,家丁们这才敢松口气。
待到问荇浑身回暖,只剩下露在外头的脸冰凉时,柳夫人终于喊侍女来传问荇进来。
“问公子请进。”
今日之事对柳夫人极其重要,传话的侍女是思竹,另个待在柳夫人身边的,理当是尚兰。
问荇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带了进去,借着身高,还能看见屋内像是刚打扫过般干净,和柳夫人议事的亲戚已离开有些时候。
隔着扇屏风,问荇看不到柳夫人的模样,而他也不被允许再上前。
议事堂两侧布置着坐席,但问荇当下的身份无权坐着,只能跪在地上。
小厮们整齐划一退下几步,但仍离问荇近在咫尺,只要问荇敢随便动弹耍心思,他们立刻就能制服问荇。
暖炉里的火焰发出噼啪声,须臾后,柳夫人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问荇。”
“昨夜和园里关着红姜的厢房出了事,你知可知道?”
“小婿不知。”问荇脸上露出困惑。
“可否斗胆问夫人,红姜是谁?”
“揣着明白装糊涂,红姜便是你私通的婢女,你怎会不知?”柳夫人声音变得严厉。
“昨夜有二人看着她进屋,可她分明没从门出去,清早却没了踪迹,还说你不知道?”
“柳夫人明鉴。”
“我昨晚一直被关在屋里,门口也守着家丁,没有机会去找他人,更不会去找她。”
问荇坚定道:“我对柳少爷诚心天地可鉴,从未私通他人,绝不会干出背叛他的事。”
“罢了,暂且不提此事。”
见吓不住问荇,柳夫人也不愿同他过多纠扯婢女的事。
她倒也不真在意个婢女死活,没了就没了,是冻死还是逃走都不要紧。只是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难免让柳夫人觉得不舒坦。
“在事情没查清楚前,你就先住在柳家,待到私通一事水落石出,自然会放你归江安镇。”
“既然说自己是清白的,你应当也不急于当下一时。”
隔着屏风,柳夫人略微站起身:“带他回屋里,没我首肯,不准他出门。”
理当是没人敢接她的话,可问荇却不知死活地开了口。
“还请夫人尽快彻查,还我清白。”
蠢货!
议事堂里有暖炉,可家丁们浑身冒冷汗。
问荇的话又蠢又虎,他摊上这种麻烦事,还在和明摆着不想让他好过的夫人犟嘴……
果不其然,柳夫人声音里带了些怒:“问荇!”
“你同人私通的事还未有定论,居然敢出言不逊顶撞我,是想要我动家法?”
问荇见她只是嘴上说,原本八成真的推论变成十成笃定。
柳夫人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该打板子绝不含糊,他之前小心谨慎躲过去也就罢了,眼下都冒犯到这份上,柳夫人居然还只是口头警告她。
那看来他在柳家没完成大计划前,最多也就只会遭到禁足,挨饿受冻几日。
但这不全是好消息。
柳夫人如今咬死赘婿同他人私通这种对谁都没面子,而且细想极其生硬的理由强留下他,恐怕没打算放他活着走出柳家,正在给他铺条名正言顺消失的路。
现在忍着他,也只是忍一时罢了。
亡故大少爷留下的赘婿回柳家探亲突然失踪这种借口说出来未免显得疑点重重,但赘婿在孝期私通他人,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怒而之下让其同大少爷殉葬,他的消失会变得合情合理。
到时候别说些盯着柳夫人的亲戚,就是县衙都未必好插手。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夫人没等他接着说话,不再理会问荇,转而同身旁的婢女道:“扶我去见他。”
她声音里露出些疲惫来,这个“他”的身份显而易见。
柳携鹰的状况也不好,让柳夫人心力憔悴,分身乏术。
兜兜转转,问荇再次被带回那间没有窗户的破屋里。
在破屋里待得越久,问荇就越推算不出确切的时间,只能凭借屋外下人商量着晚膳的事,才能确定已经到了晚上。
柳家暂时没想饿死他,下人给他从门缝里塞了两个饼,随后很快地又合上门。
靠着短暂一瞬,问荇依稀能看见外头天已经黑透了,也到了鬼怪出来活动的时候。
可今晚他等许久也没遇着进宝,连门口看守的家丁都轮换了三次。
这不合常理,依照进宝的性子,只要能进来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来找他。
问荇敲了敲门:“有人吗?”
“什么事?”
门外的家丁瞬间清醒,紧张又谨慎地询问问荇。
“我实在口渴。”
问荇大半天没说话,加上被风吹了,嗓音沙哑。
“能给我接些水吗?”
听他声音的确不对劲,家丁们面面相觑。
“你等下,我去问问夫人。”
有个胆子大的家仆应声,拔腿跑去找柳夫人问话。
“多谢了。”
问荇靠在门边,闭目假寐。
他们还能找柳夫人,说明柳夫人现在还没歇下,看来柳携鹰的状况并无好转。
过了会,家丁去而复返,手中端了一碗热茶水。他小心翼翼把门开了条缝,将茶水递进去:“问公子,趁热喝。”
问荇接过碗,好似已经渴得没力气,手抖了抖,温热的茶水洒在家丁腕上。
趁着家丁分心,他飞速将门缝拉大了点,身子也摇摇晃晃前倾下,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这次他看清楚外边的状况了。
门口足足围了四个家丁,也不知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没有,想要逃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掠过面庞陌生的家丁,不远处有个眼熟的身影。
进宝焦急地站在家丁们身后,见到问荇手伸出来面带喜色。
他又蹦又跳张着嘴拼命喊了什么,分明距离隔得不远,但问荇居然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勉强看见他的口型,似是在说自己进不来。
进宝昨日分明还能进来,是他不在屋里的那段时间,有人借机做了些什么,把小鬼邪祟都隔绝在外。
“在做什么?”家丁们非常警惕,很快有人上前拉住了他,把他推回门后。
“我头有些晕。”
问荇喃喃道:“几位小哥,怎么方才就瞧见烤鸽子了呢?”
烤鸽子?
进宝若有所思。
几个家丁抬起头四处看,哪有鸟的踪迹:“问公子,这里没鸽子的。”
听到问荇语调确实不对,怕问荇烧得撑不过今晚,他们也只能又派个家丁给他去寻郎中。
进宝终于想明白了事,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这回家丁两手空空去,两手空空地回。
他面露难色:“我寻不到郎中,郎中全都在二少爷那候着,一个都调不开。”
他冲着里头大声喊:“问公子你再撑会,明早应当就能有药了。”
屋里彻底没了声。
家丁们提心吊胆,时不时开条缝看下里头人的状况,确认问荇还有呼吸再立刻关上门,就这么磕磕巴巴熬到了天明。
分明有床,可问荇怕自己睡着,也怕自己瞧着模样太好,却依旧蜷缩在墙角冻了一夜,脸色比前日憔悴不少。
清晨,他终于等到个瞧着比他更憔悴的郎中进来。
郎中飞快地替他号脉、开方子,再急匆匆地离开。
还没等到药煎好,屋里头又闯进来五六个下人。
冷风灌入,问荇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两人下人轻手轻脚把他架起,再艰难地扶着他朝外走。
“问公子随我们走一趟,柳夫人在找你。”
“是……”
问荇宛如半死的病人,任由他们领着他朝一处偏僻的屋子走去。
这处小院偏僻又寂静,适合谈些不好上明面的事。
“咳咳咳……”
梨木门重重开启,猝不及防被丢到暖炉边,过大的温差让他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随后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妇人。
这次没遮盖屏风,他能清楚瞧见柳夫人虽然依旧衣着华贵举止优雅,但面色并没比他好到哪去。
下人们已经撤出去,两个贴身的婢女也不在,诺大的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踱步到问荇跟前,居高临下看着问荇,随后缓缓伸出手来:“给我。”
柳夫人的要求过于直白和突然,问荇勉强扯出笑:“您说什么?”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问荇,别再掩饰了。”柳夫人冷着脸,咄咄逼人。
“………您想要我给您什么呢?”
苦肉计是有代价的,问荇虽然还没彻底染上风寒,但精力已大不如前几日。
“把我儿的魂魄还回来。”
柳夫人目光灼灼,干脆挑明了说:“我知道他附在香囊里,就在你身上。”
“……携鹰少爷和随鸥少爷还活着,您说的儿,是连鹊少爷吗。”
问荇垂眸,缓缓从怀中掏出香囊:“这是他留给我的遗物,他已经走了大半年,又怎会附在香囊上呢?”
柳夫人眼中闪过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似愧疚,也似挣扎。
“给我即可。”她又重复了遍。
“只要你把香囊给我,我马上差人送你回江安镇,从此不再过问你的任何事。”
问荇却没遂她意,在柳夫人伸手过来的同时,将香囊重新收回怀里,随后平静注视着眼带愠色的柳夫人。
“夫人,您不从我手里直接拿,是不想,还是不能?”
“问荇!”
柳夫人沉声:“我三番五次提醒你,不该管的事莫管,你非要一意孤行。”
她捉摸不透问荇的想法,最初柳夫人以为是问荇贪钱,可现在看起来,问荇为了护住柳连鹊连命都不惜。
他为何这么做?
“我不是在一意孤行,我是在帮您。”
眼下没了他人,和柳夫人再装也毫无意义,问荇微微笑道。
“您是真觉得我有本事来趟和园,就害携鹰少爷病得柳家所有郎中都医不好,才把怨气撒在我身上?”
柳夫人脸色变差了一瞬。
“显然不是。”问荇兀自往下道,“您也很清楚,害他的另有其人,那人明面上在帮您,实际上害得柳携鹰身上怨气缠身,需要鬼来救他。”
“我猜猜……您现在要用连鹊的魂魄去救柳二少爷,对不对?”
他定定看着柳夫人的眼睛:“连鹊的魂魄救了二少爷后,那谁来救他呢?”
“够了!”被戳中心思,柳夫人厉声呵斥。
“你若是不肯将连鹊的魂魄交出,别想着离开柳家。”
“您怕是关心则乱了,我只是个寻常人,去哪儿都不会对携鹰少爷的病情有作用。”
“只是您想想害二少爷成这模样的罪魁祸首,就算我把连鹊的魂魄交出来,他真会遂您意吗?”
柳夫人不语,但眼中神色换了又换,深深看了他眼,迟疑片刻转身离去。
片刻后,下人们鱼贯而入,将问荇架着离开此处。
突然又从温暖的屋里来到室外,问荇的嗓子愈发疼痛。
但这趟来得值得,多亏了柳夫人先沉不住气,得以让他探查到不少消息。
眼下柳携鹰的异状不在柳夫人绸缪十多年的计划里,甚至可以说这几日柳携鹰突然被深重怨气缠身,是全盘打乱了柳夫人的计划。这才逼得昨日还要和他拖时间,态度不算咄咄逼人的柳夫人今日不得不和他挑明了说。
因为她等不起了,再这样下去,柳携鹰的命都未必保得住。
而她已经通过他的态度知道柳连鹊栖身在哪,急着要柳连鹊的魂魄是为了柳携鹰,而没有问荇答应,柳夫人又无法抢夺柳连鹊的魂魄。
至于让柳携鹰变成这副样子的幕后黑手是谁,显然也不难猜测。
问荇视线中出现了一抹灰白色的影子,他微微抬起手,用破旧宽大的狐裘打掩护,让灰白色飞入狐裘之中。
因为昨日已经搜过身,所以今天下人们放松警惕,直接将问荇放进了屋里。
问荇确信门已经关好,将狐裘拨开,里头眼冒金星的鸽子摇了摇脑袋,随后翅膀一挥,支起个极小的结界。
“这间屋被下了阵法,邪祟都进不来。”
长生这才敢放心说话:“得亏进宝机灵,知道你是要我混进来,他们都担心得很。”
“这几日过得怎么样?”
“死不了,但柳夫人和你师兄都不想让我活。”
问荇言简意赅道:“柳携鹰怨气缠身是你师兄的手笔,他在用这法子逼柳夫人拿回连鹊的魂魄。”
“他和柳家达成过交易,但两边都各怀目的,他要魂魄,柳家要运势,他不会管柳家死活。”
本来柳连鹊被柳家掌控住,长明计划进行得很好,眼下突然冒出问荇掣肘住柳家,他为了能够安稳得到柳连鹊的魂魄,才用柳携鹰逼迫柳夫人。
至于为什么非要得到他的首肯才能带走柳连鹊,问荇暂不可知。但他能猜到和两人八字,以及镇物间的紧密牵连有关。
鸽子惊讶得差点从床板上栽下去。
“可我没感觉到他在附近,而且这屋外的阵法很弱,不似他的手笔。”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桩桩件件,的确像长明干得出的阴毒事。
“兴许真是他。”
长生丧气道。
“的确有些邪术能够催动怨气,施术者本人还不必出面,只要早年种下过因即可。”
柳携鹰这些年日益暴躁,还真极有可能是身子里早就被埋了怨气。
“可他为什么不出面呢?”
这是长生想不通的,长明分明这些年经常兴风作浪为祸人间,可他却疲于奔命,鲜少能捕捉长明的踪迹。
这些年长明所表现出的桩桩件件,和他曾经张扬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因为长明眼下未必好过,甚至可能躲在哪出不来。”
“否则也不会之前屡次三番在暗处耍把戏,明明很想要连鹊的魂魄,可紧要关头还不现身。”
问荇咳嗽了几声,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但他不会一直不现身的。”
“你说得对。”
鸽子深吸了口气:“他既然做到这地步,到最后肯定会出来。”
等柳夫人重新弄到柳连鹊魂魄,解决掉问荇这个麻烦,长明再出来带走魂魄。
好个坐收渔翁之利。
“我们没有太久时间了,从他目前造成的后果看,长明绝非是一时兴起出手,而是挑过时候。”
问荇攥紧手中的香囊。
“就这几日,他一定会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有探亲之类的各种理由能留下小问,柳夫人非要选一个看起来会败坏柳家名声,还给小问泼脏水的理由,其实就是为了后面让小问合理消失且别人不好追查。
所以小问听到柳夫人说交出鹊鹊放他走其实压根不信,柳夫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不管怎样都要他死在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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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要的不止鹊鹊的魂魄,小问目前有的信息有限所以还没猜全,宝们可以猜猜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