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发子弹
中午吃饭时，袁心和钱小朵如往常一样并排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餐桌。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钱小朵看袁心见素菜都没吃几口，焦急地问。
“你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关心起我来。”袁心皮笑肉不笑，用下巴轻轻指向的斜前方那张餐桌。
一个瘦却挺拔的背影独坐于此，与周围一到吃饭时间便扎堆成群、一个人坐便局促不安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如此享受孤独的，也只有林洪。那张餐桌，几乎成了他的专属座位，餐厅高峰期，不少人端着餐盘走来走去找空位时，也鲜有人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他老婆昨天去三亚了！”钱小朵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我又能独自欣赏林总伟岸的身影了！”
“你这恋父情结什么时候会轻一点？”袁心凑近钱小朵的耳朵，轻声问，“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不伦单恋，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你总是这样。一说到关键问题就岔开！”钱小朵回嘴，眼睛却盯住起身向餐盘回收处走去的林洪。
袁心见四周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叹了口气：“昨天……蒋之义又提出交往的事，这次我没有再犹犹豫豫，而是干净利落地拒绝了。”
钱小朵不禁喊出一句“哇靠”，随后放低声音说：“这人看上去道貌岸然，和我们林总称兄道弟，没想到居然是个公报私仇的卑鄙小人！”
“你知道徐行长怎么看待这件事吗？”袁心眼中充满焦虑，“如果有人跟他汇报，对方是因为我能力不行、态度不好之类的而要求换人，那我买小公寓的梦想又要往后无限延期了！”
“徐行长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钱小朵眨眨眼睛，“上午我只听到林总和你们凌总打电话交流过这件事。放心，虽然我力量小，但我会尽所能帮你的！”
袁心稍稍松了口气。职场中，交心好友十分难得。而能够分享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在四面楚歌时真心帮助自己的，更是寥寥无几。
“对了，提醒你一下，付如意到你们部门之后，多少提防一些。”袁心看着钱小朵。
钱小朵乖巧地点点头，两人一同起身去倒餐盘。
谁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
三人行，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最终的结局都不怎么完美。
四年前，清州银行招聘了二十一名应届毕业生。
在培训期间，袁心和钱小朵便已经“臭味相投”。
当时的钱小朵梳着两条低马尾，一脸天真地对袁心说：“我喜欢成熟的大叔类型，有过婚史也没关系。”
袁心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有喜欢的类型很好啊。不像我，只对钱感兴趣。”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每当钱小朵跟朋友坦诚自己喜欢的类型和婚恋观，别人都会戴上有色眼镜看她，把她打入“企图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或者是“怪女孩”行列，再敬而远之。
只有袁心，对此毫无评判，甚至在同期新员工都说着“希望得到宝贵的经验”“希望积累人脉”等类似的话时，大方承认自己爱的是钱。
钱小朵觉得两人都是诚实到将心捧出胸腔之外的人。
培训业务期间，新员工需要自动结组，以三人为一小组进行学习与竞赛。付如意便在这时主动加入袁心的团队。
当时的她留着棕色梨花头，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傲视群雄的味道。她眼神凌厉地对着袁心与钱小朵说，要组成一队，似乎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命令。
“我们三个都是强者。”付如意给出加入团队的理由。
随后，三人小团队果然如她所言，在知识比试、上机模拟、情景演练等各个考试、竞赛项目垄断式包揽所有第一名，甚至引起董事长的关注与关心。
如今，有什么却在时间、晋升、比较等东西的剧烈冲刷下慢慢变质了。
下午刚上班，袁心便接到了凌总的“传唤”。
刚进入凌总办公室，便被飞来的文件打中小腿。
“这方案，为什么还有如此多瑕疵？”凌总满脸通红，大声吼道。
袁心弯下腰捡起文件，见是那份自己熬夜做出来、在方案评审会上让凌总大出风头的方案。
会上，凌总感染力十足地讲解着袁心耗费一夜心神做出的方案，行领导和其他参会部门频频点头。
作为头号功臣的袁心虽然也参加了会议，此刻却在角落里打着瞌睡。
会后，方案仅需要修改几个小细节。袁心被困意搞得不是很清醒，便手把手地指导付如意和李木子如何修改，审定后才让二人将方案交给凌总。
然而手上这份方案，却是未修改之前的版本。
交了错误的文件的人，不知是付如意还是李木子，也不知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袁心脑子飞快转着，一言不发低头任由凌总批评。
以她对凌总的了解，在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错上加错，不如等她发泄完。
凌总终于停下来喝水时，袁心立刻见缝插针地道歉，表示自己回去立刻修改。
见凌总不再继续，脸色也缓和了一些，袁心顿了顿，说：“凌总，昨天跟您报告过，关于近期我要协助机构部的事，现在看来那边不需要我了。”
凌总不耐烦地摆摆手：“早知道了！快回去做事吧！”
刚迈出凌总办公室，稍稍松了口气时，袁心被一声冷笑绊住了脚步。
“袁总，被批评了啊？”付如意双手抱胸倚在墙边，居高临下地盯着袁心，“也别太往心里去，全行上下谁不知道凌总的工作风格。”
袁心眼神严肃，嘴角却上扬着，将手里的文件举到付如意眼前，不发一言。
“因为这份方案被骂得狗血淋头？”付如意并不在意，凑近袁心耳边，“给他人做嫁衣裳，走狗烹，良弓藏！我就先走一步，向凌总告别去了！”话毕款款走向凌总办公室，轻轻敲门。
袁心似乎突然明白了凌总借题发挥的原因。自己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本想让她借此机会打入机构部，谁知却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想必她已经被徐行长批评、林洪嘲讽，才将火气转移到自己身上。
更关键的是，她暗示自己借助机构部的平台获取更多人脉、资源的打算，这下是彻底落了空。
银行与银行之间明争暗斗，同一家银行里部门与部门之间暗中计较，甚至同一个部门里人和人之间都要拜高踩低。
说起来是人类文明社会，其实丛林法则还不是同样适用。
想到此，袁心有些释然。既然已经身处丛林，那也只有勇敢战斗。
她径直走向业务二科，见付如意的办公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两只瓦楞纸大纸箱摆在地上，似乎并不是借调一段时间，而是要彻底调走。
李木子立刻站起身来，甜甜地笑着：“袁总……袁总助好！如意姐姐借调走，我正在熟悉她的工作。”
“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袁心看着她，“如果忙不过来，我会向领导申请再添一个人。”
在李木子的连声道谢中，袁心举起手中的文件，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对了，上次让你们修改的方案，是谁最后送给凌总的？”
“是那份上过评审会的方案吗？”李木子歪着头，似乎在回忆，“是如意姐姐送去的。”
袁心点点头，示意李木子继续工作后便离开业务二科办公室。
下班前，袁心微信提示响起，见是暗藏少女心的枪靶头像，不禁会心一笑。
季风：对不起。
圆圆：？？好端端的，道什么歉？
季风：今天从肖主任那里得知，清州银行融资对接的负责人换了，我猜想和我昨晚的态度有关。
圆圆：不关你的事，但是你想承担也可以。
季风：那请你吃饭吧，半小时后我到你公司楼下等你。
袁心看看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堆，想了几秒后回复“好”。
已经可以毫不抗拒地联系前前男友的最好朋友，是不是意味着那些伤痕已经抹平？袁心闭上眼，将桌上的文件、复杂的人际暂时关在心门之外。
那是个闪闪发亮的人。在阳光下打篮球，滚落的汗珠闪闪发亮；在校园里穿梭，名牌logo闪闪发亮；在提分手的下雨天，眼睛里的泪珠闪闪发亮。
甚至连名字都那么闪亮。简——方——深。至简方能深邃。
袁心从小就喜欢张扬的、鹤立鸡群的、闪闪发亮的东西。然而拜妈妈“穷养女”的指导思想所赐，袁心喜欢的东西，从红色珠光小皮鞋，到镭射封面笔记本，无一不伴随着无数眼泪和苦苦哀求，无一不来之不易。
当她读高二，注意到隔壁班的简方深时，旧有的“闪亮收集症”再次犯病。然而与之前有所不同，她突然意识到这次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可以自己争取的。
她一路看着简方深在运动会上夺取一块又一块短跑、跳高金牌，看着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偷玩掌机，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倒掉食堂最贵的饭菜，也看着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
那些女朋友，同样也是闪闪发亮的。有早就决定好高考之前出国读书的不羁女孩，有凭舞蹈包揽一大筐奖状的校花，也有家里请了四个保姆、其中一个专门负责遛狗的富家女。
而少女时代的自己，空有着倔强与不服输。
时至今日，这份坚持究竟还剩下多少呢？袁心见时间差不多，便不再细想，换下工作服、套上厚卫衣向楼下走去。
还在大厅中向外走时，一眼便看到门口静静站立的季枫。
在一片乌泱泱的工作服中，他的奶白卫衣色如此出挑，个头比绝大多数人高，成人的身体里却安放着孩子一样纯真、安然的神情，与急匆匆涌出大楼、脸上带着或疲惫或警惕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还真是闪闪发亮呢。一个念头倏地从袁心脑海中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