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发子弹
晚上十点，朱山峰匆匆返回射击训练馆。白天指导季枫训练时，被他总是超时的奇怪毛病气得血涌上头，结束时便将手机忘在了休息区。
他摸黑按下靶道上方照明灯的开关，却被休息区处模糊的人影吓了一跳。
朱山峰连忙按亮休息区灯带，才看清季枫木头一样独自坐在黑暗中，不知是在练习冥想，还是在想些什么事情。
他快步走向季枫，心中暗暗思忖下午训练时批评他是否过重：“黑灯瞎火的，干啥呢？练习静心冥想就去冥想室啊！”
季枫仿佛才从入定状态回过神来，微笑着喊了一声朱教练。
朱山峰从不远处的小圆桌上拿回手机后，坐在季枫身边。
“季枫，”一向风风火火的朱山峰突然放低声音，露出些许忧伤，“明年，我就要正式退休了。”
“回家浇花种菜，陪陪阿姨，挺好。我一有空就会去看您二老的。”季枫转过头，真诚地看着朱山峰。
“你个臭小子！”朱山峰重重拍着他的肩膀，“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当初你妈不同意你学射击，我跑断了腿，才说服她让你用业余时间练习。那样艰难，你都坚持了十五六年。如今，你终于能自己做主，怎么就养成了一个最后一枪不击发的习惯？”
两人深深陷入回忆。
小学五年级那场选拔结束后一个月，朱山峰第5次登门季枫家。
和前四次相比，季枫妈妈刘予舟并没有不耐烦地直接拒绝，而是深深叹了口气，破天荒地将朱山峰请进家门。
“朱教练，今天我就给您交个底。”刘予舟勉强笑着，透出无限疲惫，“上次跟您说过，我是因为离婚才搬回县城住的，为的就是避开他爸爸。但迟早有一天，我们母子二人会离开这里。”
“他爸爸分给我们的财产……足够这孩子过一生了。”刘予舟低下声音，没有丝毫炫耀之意，“我只希望他平凡健康地度过一生，别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他才10岁，进体校就得住校，吃苦。他的人生，吃苦并不是必要条件……”
朱山峰听闻，沉默良久，看着一言不发、乖乖坐在一边的小季枫。他敏锐捕捉孩子眼中闪现的微弱光黯淡下去，便再次开口：“你可以问问季枫的意见。他是个少见的好苗子，心理素质、手臂稳定性都优于同龄人一大截。我们还有折中方案，让他用周末、寒暑假时间训练，进入业余射击队，不用离开家里。”
小季枫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声音却是波澜不惊：“听妈妈的。”
记忆中懂事过头的小男孩逐渐与眼前这个依然难以猜透、将全部表情掩藏在阴影中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朱山峰摸摸自己稀疏的花白头发，生出一种苍凉之意。
“队里的心理医生给你做的测试报告我看过，没发现什么问题。”朱山峰叹了口气，“你今天跟我交个底儿，你总是不击发最后一枪的原因，是不是和网上传的一样？”
季枫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朱山峰：“网上？”
“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朱山峰别过头去，“自己多关注本地新闻和热搜。不少人猜测你24岁才开始职业射击生涯，想走个捷径，通过出其不意的方式进入国家队。还有的说，你是准备用神枪手的身份进军娱乐圈……”
季枫无奈地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有让沉默填补一切。
半晌，朱山峰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迈去。走到一半又突然站住，猛地转过身怒视着季枫：“明年就要举办全运会了，希望退休前，我的队员能拿到全运会金牌！”
季枫深深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又依次扫过射击场中一个个靶位，那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又狠狠袭来。
无论是对射击，对袁心，或是对其他的一切。
此刻袁心已经躺在浴缸中，氤氲在一片雾气中。水依然温暖地包裹着她，却没能如往常一样带走她不断涌生的杂念。
在逃避了许久之后，终于明确拒绝了蒋之义。然而，自己却陷入一片迷雾，不知明天将要面对什么局面。
千万，千万不要带走这拥挤城市之中，唯一有些归属感的小小公寓。
距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40分钟，袁心便到达办公室。她是一旦心里有事，便睡不安稳的一类人。
20岁之前，她会将睡不着的时光用于胡思乱想、猜测臆断各种结局，时至今日，年过26岁，她会更侧重于冥思苦想各种对策和解决方案。
打开电脑，按下咖啡机按键，她开始查阅训练中心相关资料。
在业务上做到无懈可击，这是她的主要策略。
行内目前拥有的资料十分有限，大头都在工业银行那里。袁心切换到互联网，输入“清河省体育训练中心”，试图从网络上收集整理相关信息。
然而搜索引擎提供的十条信息中，八条都和“季枫”有关。
袁心的好奇心被成功挑起，想着他莫非还是个小网红不成，顺手便点开了其中一个网页。
网页链接到本地最大的论坛，帖子题目是“快来欣赏盛世美□□击手季枫赛场雄风！”
发帖人贴出十几张图片，从横幅判断是三个月前那场全国射击锦标赛现场。有季枫在c靶位端枪挺立的背影、侧写，也有他手捧鲜花、颈挂着金牌的颁奖照。
袁心看了发帖时间和回帖时间，轻易判断出这是一个热帖：帖子发于三个月前。然而直到今天凌晨，还有人不断将楼越盖越高。
2l：神颜啊啊啊啊！好羡慕lz在现场观看！我死活请不到假，哭晕在厕所。
11l：是金牌，金牌！颜值与实力并存，清州市、清河省的骄傲！
17l：就是因为季枫，我爱上了射击。顺便问除清州市外，那里还有实弹射击场？
35l：有点人脉，大家下下头。季枫虽然这次得了金牌，但是他有在最有一枪金牌点时超时的习惯。
38l：超时怎么了？说不定人家是在给年轻选手机会！
42l：如果是故意不击发，那就有点违背体育精神，不尊重比赛了啊~！
65l：调查了今年内季枫几场比赛的大数据：每次都打入决赛，每次都会进入冠亚军争夺。只是在冠亚军争夺中，有485的概率最后一枪超时。特别是刚刚举行的东部地区射击联赛，他在领先第二名18环的情况下最后一枪超时，错失奖牌……
见时间已到8点半，袁心切回内网处理公文。网页虽然关闭，好奇心却升了起来：超时……这是专业运动员都不该犯的错误啊？依稀记得，从小到大都有老师、同学说他在射击方面相当有天赋。只是少女时代的自己，从未注意过性格温和的他，了解十分有限。
自己那时在意的都是同一个类型的男孩子：滴着汗闪闪发光、荷尔蒙气息爆棚，像太阳那样毫不掩饰光芒，尽情发光发亮。
想到此，袁心不知为何再次嗅到他那黑色射击皮手套上散发的皮质味道。
她深呼吸几次，全神贯注投身工作。刚处理完公文，微信消息提示声响起。
是钱小朵。微信头像和她本人气质如出一辙：一个卡通小女孩，整个人扑在一只留着长胡子的棕熊怀中。
工作时间不通过内网通讯工具联系，想必又要传递什么八卦。
朵猫猫：昨天有什么事发生？
圆圆：我已经和季枫介绍了你，你安心加他微信吧！
朵猫猫：大姐，不是个意思，是你和蒋之义怎么了？
圆圆：？？
朵猫猫：刚到办公室我就听到林总在接电话，对方那大嗓门儿，一听就是蒋之义！我似乎听到他要求换掉我们行的银团贷款负责人。
圆圆：该来的总会来……微信里说不清楚，中午吃饭再聊。
关上手机，袁心整个人瘫在座椅中。事已至此，凌总如何看，徐行长又如何想？刚把手头上的工作梳理好，准备交出去，看来是白忙一场。
快到中午时，敲门声响起。袁心挺直脊背，说着“请进”，却没有判断出敲门的人。
若是凌总，通常敲门声很重，或者直接推门而入；若是业务二科的两个下属，一般只敲三下，声音很轻；若是钱小朵，多半是挠挠门后悄悄钻进来。
而这回敲门的节奏，却像是雨点一般霹雳巴拉不停。
看清来人，袁心不仅提高警惕。
一头蓬松的波浪卷发垂至胸口，剪裁贴身的西装套裙勾勒出傲人身材，大红色嘴唇正微微笑着：“袁总，这是我的工作交接清单，请您签个字。”
话毕递过来一张工作交接单。
袁心一项项看过去，这是付如意负责的全部工作。
谁让她交接的？她又要到哪里去？一连串的疑问接连冒出来。下属有调动，自己却一无所知。
“把二科的工作都交接给李木子，你是要到哪里去？”袁心故作镇定地问。
“还没人通知你吗？”付如意甩甩头发，挑眉似笑非笑盯着袁心，“我被借调到机构部去了，专门负责体育训练中心项目。”
“哦？那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袁心不动声色，“交接单先放这里，我看过后拿给你。”
付如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去，出门之前扔下一句话：“请您快点啊！机构部已经催我几次，下午就要去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