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楚念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凡事要小心，母亲总说“自己受伤只能怪自己蠢”。所以她小时候跌倒时，第一反应都不是摔伤没有，而是看看母亲什么反应，有没有向她投来责备的眼神，是不是在怪她蠢。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受伤不是她的错，不丢人，楚念确实有所触动。只不过——这难道不是他的错吗？
要不是被他撞倒，她怎么会受伤？而且为什么会有人随身携带喷剂，是因为受伤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吗？
看来真的是个非常冒失的人。
不过楚念向来息事宁人，这次也没打算追究，何况对方还借了喷剂给她。喷完之后，她把药还了回去，道了谢，这才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
“泊原。”
楚念看分班名单时注意到了这个名字，因为姓氏很罕见，却没想到正是眼前这位。
“我叫楚念。”她礼貌地回以介绍。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黝黑高大的寸头男生进了教室，是跟泊原一起打球的。看见楚念后，他瞪大眼睛，大声道：“你不是刚才那个……”
“孟林山你赶紧坐下吧，”泊原打断他，“踩点到还喊。”
“你来得也不早啊，好意思说我？”孟林山的注意力被转移过去，坐在了他旁边，“我不就比你多解了个手么？”
“文明点儿。”泊原提醒。
“撒了个尿。”孟林山一身反骨，“你今天怎么管这么宽，想竞选纪律委员啊？”
泊原横他一眼：“想清静会儿，不行？”
“行。”孟林山拉长音调应了，翻了几下书包又憋不住道，“要不是你非得跟豪仔争最后一球，咱能这么晚才打完么？”
“那是他该。”泊原不客气道。
“也是，这孙子扔球没轻没重的，也不看着点人，那球要真砸下去，还不得砸出个脑震荡啊？”孟林山没心没肺地绕过泊原看向楚念，“同学你是没看见我兄弟冲过去腾空捞球那一下，帅炸……”他的话在泊原凉凉的注视下戛然而止，“咳，清静，清静。”
楚念这才听出来，当时泊原跑过来并不是为了抢球，而是替别人救球。如果不是他出手相助，恐怕她现在就不只是膝盖破皮这么简单了。但她不仅没感谢，还把他当成了罪魁祸首，暗自做了些不好的揣测，不由一阵羞愧。
现在再做表示，似乎时机不太合适，但要是什么都不做，楚念又过意不去，欲言又止了几回，也没能说出口。
倒是泊原先发现她的异常，偏头问：“有事？”
“对不起，我之前以为是你不小心撞上来的。”楚念趁此机会一吐为快，“还有谢谢你，帮忙挡了那球。”
泊原看她一眼，眸中浮起几分笑意，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要是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有这误会。”
“说了我心里舒服些。”楚念认真道。
泊原这次真的笑了，一口小白牙亮晃晃的：“行，那我接受你的道歉和道谢。”
时至今日，楚念仍然记得那个明亮的午后，风扇在头顶吱嘎地转，嘈杂喧闹的教室里，少年灿烂的笑。
后来她再也没遇到过像他那样理解与照顾她所有细小情绪的人，而她也渐渐学会不再偏执于那些徒增烦恼的细枝末节。
此时此刻的场景，看似与当年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泊原虽然又救了她一次，但出发点只是担心同伴闯祸，对她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心。
楚念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落在地上的残灰在风中颤动了一阵，最后还是被吹散无踪。
巧的是，下午正式开拍的第一场戏就是这一段。
通常影视剧的拍摄顺序都会打乱，把同个地点同个妆造的场景放在一起拍，节省时间和资源。但于宗仁为了让演员更加代入，感情更加连贯，尽量还原了剧本的顺序。
然后楚念就看见刚在脑海中放映过的记忆像是被人导入现场，复现了一遍。不同的是，多了一些以她当时的视角无法看到的部分，比如篮球场上的比赛。
于宗仁没有像其他校园剧导演一样，为了强调男主出场，特意去拍一些帅气拉风的动作。他就让几个男生正常打球，只是用了几个机位专门拍泊原的近景和特写。
泊原高中时就是校队主力，准头好，跑得快，一般都打得分后卫或者小前锋的位置。此时虽被镜头跟着，却仍然如同在球赛上一般，跟队友配合打快攻，抢篮板，频频得分，还进了个三分远投。看得全场情绪高昂，跟着群演一起欢呼呐喊，激动得仿佛都忘了正在拍摄。
楚念立时就懂了于宗仁的用意。他刻画人物力求真实，只需要表现出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少年就够了，没必要搞些刻意耍帅的东西，过犹不及。
但拍篮球砸向女主那一幕就要复杂些了，毕竟不可能真的全程还原。于是镜头分了三个部分，豪仔扔球，男主奋力追赶将球打偏，男主与女主相撞。
前两部分拍得很顺利，楚念总算亲眼见证了孟林山口中帅炸了的腾空捞球。
泊原的弹跳力和爆发力都很强，跳起来的那一刻浑身肌肉寸寸紧绷，飞扬的衣角下腹肌线条若隐若现，极其吸睛。
“于导，泊原追球那段不多拍几遍吗？”小憩期间，监制小芸姐开起玩笑，“素材多点儿回头好剪。”
一旁好几个姐姐都嬉笑地喊着“附议”“同意”。
于宗仁虽对工作一丝不苟，待人却很和气，从不恃才傲物，剧组氛围向来轻松融洽。
“你们直接说没看够，想多看几遍得了。”他不客气地点破。
“再看就要收门票了。”泊原配合道。
小芸姐顺水推舟：“行，那加个微信，我们排队买票。”
“于导，咱什么时候拍下一条？”泊原立刻扭过头装没听见。
众人都笑了，楚念也忍俊不禁。在她的印象里，泊原向来是调侃别人的一方，难得见他被人调戏，莫名有些好笑。
拍第三个场景时，于宗仁让剧务在地上铺了层软垫，给两个主演打消顾虑：“你们就放心大胆地摔。”
拍了两条后，虽说两人都没什么包袱，摔倒动作非常真实，但于宗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是不是撞得太轻了？”贺云茜道，“我感觉我完全是自己倒的。”说着做了个弱柳扶风的倒地姿势，把周围人都逗乐了。
她在戏里戏外性格迥异，完全是两个人。
“这段后期会剪辑，倒也不需要撞得太重。”于宗仁道。
泊原想了想道：“于导，是不是两个人撞在一块的时候，位置和角度不对，看起来不太协调？”
“确实。”于宗仁认可道，“撞的方式是得再调整一下，刚才那样有点僵硬。”
见一直卡在这里，楚念忍不住道：“刚才贺……温宁还没转过身，洛远就撞上去了，所以倒地的方向不太对。”她说不出口真名，改口用了角色名，“应该是温宁转过来后，洛远的背撞到她的肩膀正面。”
按照记忆中的情况比划着说完后，楚念隐约感觉不太对劲，抬眼一看，四周的人都疑惑又诧异地看着她。
初夏炽热的阳光下，泊原的目光尤为灼人。
也不怪他人起疑，楚念如此笃定地叙述了人物的动作，就像是在还原亲眼所见的场面一样，换了谁都会觉得奇怪。而泊原作为当事人，自然知道她演示的依据源于何处。
楚念有点后悔，一不小心就在他面前暴露了。时隔多年，她连这种细节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可见有关他的事，记忆有多深刻。
“我写剧本的时候，脑海中放映的画面大致就是这样的。”她把视线从泊原脸上移开，试图找补。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大多数人都听信了。唯独泊原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副导演却忽然不满道：“什么时候轮到编剧来指导怎么拍戏了？”大概是感觉权威被挑战，他不悦地看着楚念，“你把导演置之何地？”
刚才也没听你发表什么意见，现在倒来挑刺了？
楚念虽然心里这么想，却不好说出来。毕竟侯成友说的不无道理，编剧只负责写好剧本，插手指导拍戏确实越俎代庖。何况她还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资深编剧，就更没发言权了。
“对不……”
“看来侯导一定有更好的想法了？”
楚念道歉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泊原打断了，诧异地看向他。
“您说，我们肯定以您的意见为准。”泊原神情诚恳，语气真挚，听起来像是真的在虚心求教。
侯成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显然是毫无准备，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说自己没有想法。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了，很快就稳住表情，若无其事地进行了一番动作指导。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完全是照搬楚念说的，然后在此基础上临场发挥，增加了一些细节，包装成了自己的提议。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点破他。
“侯导经验就是丰富，这感觉一下就对了。”泊原笑着称赞道，“果然还是得听导演的啊。”
侯成友明知他很可能是在反讽，却又不好发作。此时一旦生气，就坐实了是他自己做贼心虚，只好强行压下心头怒气，维持这话是真诚夸赞的假象。
剧组里不少人都在他这儿受过气，只是碍于他的职位，一直忍气吞声，此时都暗暗出了口恶气，绷不住想笑，纷纷装作看天看地，憋得很辛苦。
楚念心情也很舒爽，在心里给泊原道了一百次谢，可他却没有朝她这边看。
也是，泊原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向来看不惯论资排辈仗势欺人的人，跟她没什么关系。就算换了旁人，他也一样会出头。
但不知怎么，她隐约感觉，相比起试镜那次见面，泊原对她似乎没有那么冷漠了。这段时间他们明明没有任何交集和联系，这种转变是因何产生的呢？
冥思苦想了一阵，楚念还是没有头绪，一抬眼却与于宗仁对视。
他的目光在她和泊原之间几番逡巡，最后却还是只说了些控场的话，避免事态进一步发酵。
“老侯说的可行性是挺强的，下条就这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