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探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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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驰骋中原啸,一朝天下十六分。zicuixuan
五胡乱,百姓殃,腥风血雨厄沉沦。
北方起初空前强大,一时政局鼎盛,其孙孝武帝元修继位延用汉化改革,并遣其年幼的太子至南朝梁学习,并规定太子弱冠方归魏行册封仪。
天下大雪,鹅毛乱飞,质子出归魏,公主登春台。
一股白烟暖哈的气流从贝齿中呼出,“嬷嬷,公子在我大梁想来也有七,八载吧?”
她伸手去接天上漫舞的白雪,俯瞰远去的车马,浩浩荡荡,像九曲回肠的龙身蜿蜒盘旋在皑皑地面。
“是呢。”身旁翠绿绸衫,银篦盘发,四十多岁的妇人感慨道,说罢她上前伸手去整理她白狐大氅些许松动的领口,“公主。天寒——,身子紧,咱回吧。”
她好似没听见似的,依旧望着下面城门口整装待发的车队,视线直落在最前面被浅灰皱纱紧闭的四乘车舆上。
待车辚辚,马萧萧,人缓缓……
雕栏轩上布幔轻拨开,探出头来一名少年公子,束发绾笄,浓眉瑞眼,挺鼻厚唇,恍若雪香浓透黑檀木,他仰头直望春台,有一佳人,远相送——
梅花映在她叠层的百褶裙上,头顶钗着对白玉银竹步摇,珠串旒苏垂下,风吹时,碰弄上耳垂挂坠的金环珥珰,清脆乍响。
他们相渐越来越远,四目却从未离别,直到她红了眼,他拨回帘。
她自言着:
“雪瀌瀌,公子到时,应是见晛渐消罢。”
初见时,她随兄长不远千里至边境砥关外要塞湘州,雪满城道,兄长开城门,迎外客。那年,十一岁的她独上春台,一座斑驳悠久而又孤寂的高台。
忽儿,马车停靠城门下,内座十三岁的小少年悠悠抬起头,他看向窗外,猝不及防对视的一瞬间,两人心头同时一拧,她眼神躲闪,很快移滑落目光,脸颊粉嫩犹冬莲。
仿佛今朝又在昨日。
她半响道:“嬷嬷觉不觉得今日之雪与七年前下的是同一场呢?”
“公主要说是,那便是。”
嬷嬷揣怀里来回摩挲她冰凉的双手,疼惜道:“奴婢让人取手炉来。”
她母后生她时早产,身子娇贵,天生体寒,嬷嬷是她奶娘,从小照料,感情颇深。
“不用,”她檀口轻盈,反握住嬷嬷粗糙长满老茧子的手,“天这么寒,嬷嬷年纪大,不如去下面等我,我再待会儿,你就莫与我在这挨冻。”
“公主也知道是挨冻。老身倒不要紧,反是公主不好好顾及自己的身子。”嬷嬷替她生气道,还有些数落的意味。
她嫣然僵笑,自是明白。
墙角顶杈根上数枝红,一段香,一恍眼,团酥握雪,最关情,随着嬷嬷长吁短叹的转身下楼,有瓣朱红摇摇欲坠缓击曳步,与冰面毗邻时像女子眉心描摹上的一抹花钿,等到第六株落地,嬷嬷壮实的身影再次映入景,捧着手炉回来暖在她的掌中,然后陪她这么继续痴望着。
“……”
车队消弥无影,最早驶过的路又覆上一层浅浅的琼色,轮印成了一条通天的渐变长梯。
她浅浅的一声:“嬷嬷,回吧。”
心中胜饮几杯苦涩的冬醪。
三年后。
红墙宫殿顶铺满黄琉瓦,镶绿剪边,四椽翼角如鸟翅高翘。前庭院下,一女子服饰典雅,七重素锦百花褶纱裙,她前额两鬓几疏短发卷垂下,云鬓高绾,钿缨累累佩珠珊。
她侧身弯腰手持交刀修剪着花花草草,青砖石坪上新绿的叶子,“呼——”得往她脚边一蹿。
她不经意间回头,
“公主!”
就见她的丫鬟急匆匆的跑来。
“怎么了金桃?出什么事了吗?”
“公主——”丫鬟粉缎一身体态丰盈,人如其名,鼓起个肉嘟嘟的脸,嚷嚷道:“公主。外城传来消息说,元公子弑父谋反夺取政权篡位登基,大魏的吴郡王派使者来向皇上求兵援助,正在大殿呢!”
最后一句猛然嚯重:“大魏移主啦!”
“什么!”萧徽柔手中的交刀自觉得掺紧,指印扣红。
待她思熟片刻——
“去大殿!”
“啊?”
金桃崩紧的脸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公主已经先一步朝方向走去,等她回神,赶急着连忙跟上。
从凤阳阁出来到外城正宫大殿只有一条由两座高墙夹击的中路,她步履匆忙从中迅速穿过,裙摆带起一阵风,扫过两道靠边纷纷侧身行礼的侍女和巡岗护卫。
正午赤乌西来,灼灼火俱燃,她通天节云龙台阶至顶层时早已气喘吁吁,细珠挂额稍……
“公主,”守在门口的总管公公手叠持行礼,面不改色地直意道,“您不能进。”
“公公都没通报,怎说不能?”萧徽柔不解。
“通报无用!陛下正在接见大魏使者,又如何召见公主您?”上了些岁数的公公一把挡在门口,陡然白鬓囧脸满是难为情。
她安放在身前交叉的双手不时挼搓,焦急的在门口来回跺碎,怎么也不是个办法,她只好在一旁候着,外面的进不去,那就只能等里面的出来。
两柱香的时辰……
门开了。
出来一个长戴冕冠,三绺长须垂胸,面如古铜,内着方领袍身穿宽袖对襟上衣中间腰束带挂配有符节的中年男子。
“使节,使节……”萧徽柔默念上前,意识到什么骤然停住,她不能冒然找别国使者,大梁有律法,臣子不可单独私通使者,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她只能求见她的父皇。
无奈下,她微笑示意以掩刚才的尴尬,转过头,“公公这下总可以通报了吧?”
“嗻。”
太监干脆利落,转身入殿。
“公主。”
使节拱手向她行了个肃拜礼,这是大梁的礼节。
令她惊讶的是,没想到这位使节竟然认识她。她颔颜,欠身回礼。
比她先问一步,这位使节抢先道:“公主不必纳闷,奴曾跟从质子访梁,有幸见过公主,不过回得早,公主怕无映像。”
殿堂里传来公公尖声高喊:
“召清河公主——觐——见——”
萧徽柔进殿面圣。
大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两侧高耸数栋盘龙柱,殿中宝顶悬着一颗熠熠生辉的巨大明珠,下方髹金雕龙木椅上,头戴缨苍龙教子珠冠,身穿金丝镶边,玉石缎带镶嵌腰间的龙袍,至尊之位上的大梁朝皇帝萧珩。
“父皇。”
她恭敬规矩的行过礼。
“免了,”皇帝大拇指戴有玉戒的手轻轻一挥,一改往日的严肃,语气中多了几分慈爱,“柔柔为何事找朕?”
“……”
门再次开了。
公公和侍卫见状通通低头肃拜行礼。
金桃拥上,“公主?”
萧徽柔不说话,轻抚开金桃挽上的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让她干看着心急。
傍夜。
凤阳阁正寝烛火熄灭一半,床头浅黄的帐子只放下一半,嬷嬷坐在一头看着床上的人郁郁寡欢,目光呆滞,握起她冰凉的手,愁惆道:
“公主这是怎么欸?白天出去一躺怎么回来就话都不说一句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她晚上问的第几遍了,急得她眼泪都直打转儿。
“金桃,你说。下午是你跟着一起出去的。”
金桃正端着盆水过来,她放下盆子,有口难辩,又急又委屈:
“嬷嬷——我,我也不知道啊,公主见过陛下出来后就这样了,我当时又不能跟着进去。”
她忍着眼泪不溢出来,嗓子哽咽道:“嬷嬷,没事,你们出去吧……我想睡了。”
说完,她抽回手,缩起身,抓紧被角盖过头顶。“嬷嬷,”金桃轻声,扯了扯嬷嬷,知道她还想陪她,但,“走吧。”使了好几个眼色,嬷嬷才肯出去。
“唉——”
嬷嬷和金桃两人出去后异口同声的叹了遍气。
一滴泪沿着她的脸颊滑下襟湿被褥……
白日大殿中的场景依稀可见,
她手不安的捏得更紧,口中的话坦然而出:“儿臣听闻魏使节突然访梁,大魏动乱,斗胆想知其况事如何?”
“柔柔的心思,朕不是不知……”皇帝欲言又止,面露纠结,他放下摸额的手,蹙眉抬头便对上她那双充满渴求的动人的像极了她生母的那双含情眼,直勾勾的,迫切等待答案地注视着他。
自古帝王多薄情,家长里短又三分。
“哎——元旻回国后暗自招兵买马,私养死士,身为太子又掌半数兵权可谓势力强悍,他极力反对汉化,这一点激起他父皇以及朝野上下很多人不满,愈演愈烈,事态严峻,魏帝便起了废太子的心,还没等他施计,自己这儿子便连合丞相发动宫变……”
“来使说,他连手足同胞也不肯放过,吴郡王带领他们一路南逃至蛮荒才逃过一劫。”
“所以……使节是代这位吴郡王请求父皇出兵……攻打魏国……对吗?”
“此是大事。需从长计议再由定夺。”其中交杂牵扯的利益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与解决的。
“元旻,现在应该称是拓跋旻,狼心狗肺!他吃汉食,说汉语,在朕大梁长大却废汉政,嗜血残暴,违背道义!”越说越来气,萧珩龙椅一捶,“这门婚事,朕已经给你退了,朕大梁的嫡长公主,朕的掌上明珠,是不会允嫁给这种败类的!”
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当头一捧敲中了她,还让她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拓跋旻回魏,临走前,向大梁皇帝请了一道旨——赐婚!三年后前来迎娶清河公主萧徽柔。
次日,清晨。
洗漱完后的她,如往日般以香火上献天地祖仙,吃早食,点茶,抄诵经文……浇花修草……只是话比平常更少了。
水榭风台,临水而筑,萧徽柔迳。
嬷嬷从她后面上前:“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萧徽柔转过身,“兄长。”欠了欠身,萧敬手挥挥示意嬷嬷下去。
“听闻柔柔昨日去大殿面见父皇。”萧敬比她大三岁,身七尺,束发金冠,剑眉郎目,着有一裘深紫色的绣有金龙的长袍。
萧徽柔鲁钝,低头沉默不语。
“柔柔不必说,吾也知道是何事。”
“兄长……”萧徽柔一下就崩不住了,萧敬扶她在庭中灰白的石凳旁坐下,手在她后背轻轻安抚着,“无事的,柔柔。”
“兄长有见使节吗?”
“有。”
“吴郡王是何人?”
“魏帝第四子元光基,元旻同父异母的长兄,元旻夺位后残杀手足,大魏皇亲宗室还有部分官兵在他的避佑下一路南逃。”
萧徽柔不假思索:“他有兵权吗?”
“为何这么问?”萧敬敏锐的察觉到什么。
“既然……元旻如此手段,一位王爷,若只有封地没有兵权又怎能避护这些宗亲南逃?”
“大魏是学的吾汉习,兵符两半,一半在帝,一半在将。元旻夺帝,只夺得帝手中的令,将的则被一分为二,一半跟着叛乱,还有一半追随同为亲王的吴郡王。”萧敬沉声,“柔柔是还不愿面对现实吗?”
“……公子就果真如他们口中说得那样?”萧徽柔仰头望着他,眼中存有最后一丝侥幸。
“柔柔……”萧敬退后,不敢直视她,
“也许你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父皇已经派人去大魏给你退婚,反正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见他,你就忘了吧!”他不忍看她受到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那句话,是化用诗词“雨雪瀌瀌,见晛曰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