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离开
萧云漪一愣,抿了抿唇,缓缓开口:“你想去哪里?”
“这几日属下一直梦见先父,他总是对属下说,他想家了,不想留在陌生的京城,想要落叶归根。czyefang”
宋衍低着头,不敢看上首的少女。
“所以,属下想将先父的棺柩迁回老家,恳求郡主能答应此事。”
这是人之常情。
萧云漪无意识松开紧攥念珠的手,语气如往常般平静:“也不是什么大事,允你两个月的假,回去好好安葬令尊。”
“是,属下多谢郡主恩典。”
宋衍声音喜悦,又踌躇不安道:“……属下还有一事相求,望郡主应允。”
“你说。”
“属下虽出身寒微,但父母皆为人正直,清白做人,故而……”
他依旧没有抬头,身子弯得更低,整个人几乎贴着地面,声音更是苦涩。
“……望郡主能允许属下脱去奴籍,如此,属下才敢回去拜见列祖列宗。”
萧云漪看向跪在下方的少年。
他穿了身玄色衣裳,浑身紧绷,露出坚实有力的后背,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可以。”她淡声道,“听雨,去把契书拿过来。”
宋衍倏地一松,缓缓直起身,仍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郡主,这是属下给自己的赎身钱。”
萧云漪瞥了一眼,弄晴立即将荷包递到她的面前。
打开荷包一看,里面竟然是五十两白银。
落霞院的侍卫年俸不过十五两,宋衍只来了一年多,他如何得来这么多钱。
“属下当了些东西,”不等她问,宋衍主动解释,“请郡主放心,属下绝对没有贪墨。”
萧云漪没有说话。
恰好听雨拿着契书回来了,她接过契书,“先起来,别跪着了。”
宋衍站起来,视线往契书上一扫,似乎和他记忆里的样式有些不同。
萧云漪看了眼契书,往前一递,“拿着。”
宋衍顺势接过,看清上面的字后,手微微发颤,险些拿不稳这薄薄的两张纸。
他手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奴契,而是一本户帖,上面写着他的姓名、年龄、籍贯等等。
这意味着他是清白身,不是什么卑微下贱的奴隶。
“……郡主,”宋衍的声音有些哑,但很坚定,“您的恩情,属下没齿难忘,日后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云漪轻轻一推桌上的荷包,“江南路远,你把这些钱带上,路上也好应急。”
宋衍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察觉不到痛,以一贯恭敬的语气道:“属下多谢郡主,属下告退。”
“去吧。”
萧云漪如往常般说道,宋衍没却有像往常那样退下。
他抬头直视她,腰背挺得笔直,“万望郡主日后好好保重身体。”
萧云漪微微一怔,依稀看见他眼中闪过的一抹不舍时,他已经大踏步地离开了。
她捻着念珠,半晌后,才说:“让李威多多照看宋衍。”
宋衍用力抹了把脸,快步走进屋里。
王杉正在屋里摆弄他买给孩子的那些小玩意儿,一见他进来,立即问:“去找过郡主了?怎么样?”
“郡主给了我两个月的假。”
“那不是很好。”王杉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你拿着,虽然没什么钱,但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我不能收!”宋衍立即拒绝“嫂子还在坐月子,大哥家里用钱的地方很多,我不能收!”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宋衍用力一推,摇头道:“王大哥,你有这个心,我很高兴,但郡主已经给了我一些盘缠,钱够用。”
几番推托下来,宋衍还是不肯收,王杉只得作罢。
宋衍开始收拾东西。
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两年多,可除了几身衣服和佩刀,他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只一个小包袱就装满了。
“王大哥。”他神色如常,“你多保重,我走了。”
“保重。”
刚走出屋舍,李威迎面而来,宋衍叫了声“李侍卫。”
李威点点头,看见他肩上的包袱,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拿着,这是郡主吩咐我给你的。”
银票面值一百两,是他攒的五十两的两倍。
宋衍握紧刀鞘,上面流云似水,犹豫片刻后,他还是伸手接过银票。
“烦请李侍卫代我向郡主道谢。”
“嗯。”李威看着他,“还有一件事,前段时间,郡主吩咐了,准备将你升成副侍卫长。”
宋衍蓦然一惊。
“等你回老家安葬好令尊,”李威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欣慰,“回来你就是副侍卫长。”
宋衍喉咙里好像哽着块烙铁,烫得他声音沙哑:“……是。”
“不耽误你了,一路保重。”
告别李威后,宋衍继续往前走。
他走过落霞院。
春夏秋冬,曾经无数的日子里,他在院子外一遍又一遍的巡逻,只想为保护她尽一分薄力。
他走过王府花园。
端午节前,在一群穿扮一样的侍卫里,她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她还记得那个顺手救下的少年。
他走出王府侧门。
正值晌午,烈日当空,他转身回望朱红色的大门。
那个夏夜,她站在阶上,他站在这里,看向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希望在她的眼里看到他的身影。
宋衍闭上眼,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味,他却好似闻到一股清淡的降真香气。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那些犹豫不决从心中舍弃。
宋衍睁开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府门,转身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从端午节后到中秋节前,宋衍一走将近三个月。
此时,萧云漪已经返回青云观,坐在正屋上首。
下方站着名中年男子,正在禀告随宋衍回江南一事。
“……回到宋侍卫的老家后,宋侍卫便去找了宋家的族长,商量着如何让宋侍卫的父亲葬入祖坟……”
萧云漪顺着捻动念珠,一颗一颗地捻过二十四颗珠子。
“……办完丧事,一切都顺利,宋侍卫的那些亲戚也没闹什么事,过了五六天,老奴便和宋侍卫商量什么时候回京城……”
萧云漪逆着从头珠开始捻动念珠。
“……宋侍卫说还有事情要办,让老奴和其他人先回来,他随后再回京,老奴想着宋侍卫事情多,便答应了。”
说完,他偷偷地觑了眼一言不发的萧云漪,吞咽一下,“郡主,路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了,老奴也不知道为什么宋侍卫还没回来。”
萧云漪抬头,“李管事回去吧,以后这事不要跟任何人说。”
管事巴不得赶紧走,飞快应声:“郡主放心,老奴明白,老奴绝不多嘴,老奴告退。”
李威听完管事的禀告,上前一步,“郡主,是否需要让属下去江南一趟,查探仔细,看看宋衍到底去哪里了?”
萧云漪还是没有说话,她慢慢地拢紧念珠,团在掌心。
听雨朝李威比了个眼色,轻轻摇头。
李威略有迟疑,不再提刚才之事,“属下告退。”
屋里重归静谧。
听雨悄悄奉上一杯热茶,“……小姐,许是宋侍卫有什么急事,一时赶不回来。”
萧云漪仍未言语,起身走到窗边。
窗边的架子上摆着盆松树。
深褐色松树枝干长得笔直,细短的翠绿色松针簇生,郁郁苍苍,正茁壮地向上生长。
萧云漪习惯性拿起旁边的剪刀,开始修剪枝叶。
“咔”的一声轻响,她剪下一根长歪的细小松枝,仍觉得不够,正准备将旁边的松枝也剪掉时,手猛然顿住。
养了快一年的松树,即使她隔段时间修剪一下,剪掉那些长歪的枝丫,但总是剪不完,时不时地长出歪斜的新枝。
无法完全按照她的心意生长。
萧云漪倏地握紧剪刀,“我去年让你种的松树怎么样了?”
听雨回答:“长得不错,前几日,奴婢去看过了,已经长得很高了。”
萧云漪放下剪刀,“带我去看看。”
树种在后山的松林里,两人到的时候,松林里空无一人,只有“簌簌”的林间风声。
“小姐,就是这棵了。”听雨指着有半人高的松树。
松树的躯干约有碗口大小,树枝向四周散发,有直有歪,各不一致,仍朝上奋力生长。
萧云漪折下一根松枝。
松针细短,扫过掌心时,带起阵阵痒意。
她看向眼前的松树,比她在屋里精心修剪的盆松,长得更自由,也更加充满活力。
萧云漪闭上眼,轻轻地吸气,嗅到林间的草木清香,听到周围浅浅的虫鸣,略感凉意的秋风拂过面庞。
曾经也是在这里。
她看见少年在林间舞刀,从他的手里接过一根翠绿的松枝,在他身上看见了茁壮不屈。
一如那日在雪地里,她在他的眼里看到濒死边缘的求生之欲。
如今这些渐渐消散,只剩他最后一眼的不舍与决绝。
萧云漪倏地睁开眼,把手里的松枝往地上一扔,“以后这棵树,不必再管。”
她往前走,踩过松枝。
“还有一件事,”她的声音清清淡淡,“若是一个月后,宋衍还没有回来,把他从府里的名册上删掉,以后不必再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