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荷尖尖(六)
一想到睿哥哥因万把银子而受憋屈,钱禾就心如刀绞。mbaiwenzai她从一壶美茶坊出来,一刻都不耽搁,立时开始筹措银两。
父母给的陪嫁银万两,她自己的梯己六千,所有金银首饰三千,绸缎布匹折算一千二,香料香脂兑了七百两,商队本金中抽取四百。
不过六日工夫,钱禾翻箱倒笼,凑齐了两万一千三百两白银。
其间她很是小心,专拣池舟带着宋琪去衙门、罗姨外出买菜的空档搬挪财物。
是以除了青桃跟孙甘,并无他人知晓。
青桃明白她的心思,知道劝不住,并不言语;孙甘说过一回,却被钱禾喝住,道他敢多嘴,立时就撵出去,孙甘便也噤声。
为了方便王睿携带,钱禾把银两存入汇通钱庄。这钱庄各地都有分号,可随时支用。
此刻她手握二十一张银票,却忽然发现如何交给王睿是个难题。
直接去王家么,会不会太招摇?或者把王睿约出来,似乎更不妥。
钱禾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直接去王家,以拜访王婶的名义。
既是拜访,得准备礼物才是,她让青桃去钱家肉铺收拾两个食盒。
不一时青桃回来,除了两个盒子,还带回一封信,说就将将,在宅门外遇见个兵士,自称王睿随从,特来递信给钱家三小姐。
钱禾闻言,心中猛跳,立刻开信来看,信上写着“西山冷泉今日酉正”八个字,字是楷体,但不甚端正,似是急急写就。
莫非睿哥哥有事?
钱禾想着,就要让孙甘备车,青桃却提醒道:“小姐,送信那人婢子不识,这信上也无落款,可能不是王公子。”
“是睿哥哥,这字我认得,错不了。”
钱禾说着,忽地想到另一件事,酉正到西山,再折返,怕是城门已闭,若池观政发现她不在,盘问起来……
“青桃,我今日去了莲塘镇,收看肥鸭,明日才能回来。别的一字不许漏,明白吗?”
青桃唯唯领命。
钱禾当即乘马车出发。
西山冷泉,出阜成门还得往西北走二十里,而池宅在东城南居贤坊,一路折绕,怎么也得小三个时辰。
时已过午,钱禾命孙甘加速。
谁知急中生乱。半道上,撞遇孙甘族人,说孙甘父亲感了风寒,一卧不起,看着不好,需他回去料理。
此乃人之常情,钱禾当即应允。但料理需费银钱,她不愿拆用那笔军饷,身边碎银又太少,可好弘文馆就在前面,钱禾当即过去,以熟客的面子借了二十五两银子。
二十两给孙甘,让他驾车载着族人回家。
剩下的钱禾自用,她就近寻家脚行,赁匹白马,一人一骑奔向西山。
刚开始做商队,她就学会了骑马,也很喜欢策马驰骋的畅快,可惜王睿不喜欢,一者危险,二者不够端淑,她便乖乖坐起了马车。
四月初夏的风暖暖打在脸上,钱禾不觉勾唇,马鞭挥得更快,青绸曳撒裹住她柔韧身段,恰如拔节翠竹,亭亭俏俏。
出得阜成门,行不过五里,人烟渐稀,日头褪去灼热,挂在天际山巅。钱禾瞧见,知道时已过未,还得再快点。
她朝马臀狠劲甩了三鞭。
又七里,一片松林挡在面前,林密枝繁,夕阳那点儿薄光根本射不透,浓荫笼罩,蜿蜒小路通向昏黑深处。
钱禾下意识地勒马。
日暮慎行,谨防强贼。这条经验之谈,从她懂事起,就听大人讲过无数遍,她跟商队外出运鲜,也不赶夜路。
可此刻,她并未停留,只是稍缓马速,就奔进了林中。
她不想迟到,不想让睿哥哥枯等。
嗒嗒,嗒嗒,蹄声在幽深的松林间回荡,如鼓点。
钱禾小心避开侧面松枝。
忽然,有什么落在肩膀,冰冰凉凉的,钱禾扭头,登时大惊,一条长蛇正溜着两只绿眼,朝她吐出红舌芯子。
呀!她嫌弃地拿马鞭挑下那蛇,扔到侧旁。
对于蛇,她倒不怕,只是不喜,那花花外皮,看得眼晕,又滑不溜啾的,抓都抓不住。
扔完蛇,钱禾默默吐出口浊气,刚要吸纳林间冷冽清气,忽听白马惊嘶一声,接着前蹄抬起,钱禾不妨,要不是紧握缰绳,几要被掀下地去。
脚行的马都是驯出来的,除非遇险,无故不会惊扰骑主。
钱禾稳住坐好,一抬头,两道寒光逼目,她微微眯眼,瞧出是尖刀冷刃,再看,两个黑影正立在马前。
强人剪径,所图不过银钱。
钱禾大惊之下,记起郭老爹的话,她身上自有钱,可那是要给王睿救急的,要不跟他俩还个价?
“你们莫乱来,容我……”
不等她说完,两个黑影忽地一笑,提刀奔到马前,一把抓住钱禾,把她拖下马来。
钱禾胡挣乱扎,根本没用。她被按在株巨松下,接着冷刃抵颈。
“乖乖的,一会儿爷赏你个痛快!否则,一刀一刀剐了你!”
钱禾愣住,尚未明白此话何意,就听另一个声音道:“不可耽误工夫,快快了结,回去复命。”
“怕什么!这等美人,不用多可惜!你少废话,就跟你心里不想似的。”前一个声音道。
闻言,钱禾终于反应过来,同时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
她喊道:“你们敢!睿哥哥会杀了你们!他马上就来了,你们等着……”
她的话没说完,被突然的噗通、叮当声打断,还有哭咧咧的告饶声。
脖子上的寒意消失,钱禾试着回头,见那两贼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冲侧旁的人求饶。一只火把插在地上,火光闪闪,撩动那人的黑色袍角。
侧旁人不语,扭头望向钱禾,钱禾这才发现,其人面上罩着面具,小猴形的,呲牙咧嘴,很是滑稽。
猴面男提起手中剑,似要斩杀两贼,钱禾突然想到什么,喊道:“不要!”
杀人偿命,他个好汉不值当为这乱贼抵命!
“送他们去府衙,让大人按律惩处!”
话音刚落,猴面男挑下两贼的黑布面罩。
火光下,两贼的眉眼清晰可见。
钱禾登时愣住,怎么看着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挣扎着爬起身,走过去,睁大眼睛细看,两贼急忙低头,被长剑格住下巴,再不敢动,僵成泥塑。
“是你!”
钱禾终于记起来了,她对一个右颊有疤的贼人道:“你是睿哥哥的随从!”
“你怎么敢!为什么?睿哥哥知道……不对,谁让你们来的?”
那疤贼不答,心下又悔又苦,那日在吉宝阁前,不该自己出面拦下她车夫,还赔了碗卤煮,适才该听同伴的话,一刀了结这女人,哪还有这些麻烦!
钱禾又道:“你说,说实话,我不难为你!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从地上捡起把尖刀,两手抱住,颤颤抖抖地指向那疤贼前心。
一只大手按上她的手腕,沉稳的力道传来,尖刀稳稳抵上疤贼心口。
是猴面男。钱禾看他一眼,隔着面具,根本看不清其表情,但他没有松手,就那样稳住她的手跟刀。
钱禾急于知道真相,顾不上什么礼数。
“说!”她对疤贼道。
见她动真格的,那疤贼立时认怂,但一开口,却是轻蔑与嘲讽。
“钱小姐,这事怪你!要不是你缠着王参将,险些误了参将与柳小姐的好事,王夫人也不会出此下策!”
钱禾怔住,继而喊道:“胡说!睿哥哥不喜欢柳小姐,王婶还等我的信。”
闻言,那疤贼忽地笑了一声:“钱小姐,你还不明白?参将要前程,自是要娶柳都督之千金。你都嫁给状元郎了,怎么还不死心呢?王夫人也是没法子,她要替……”
脑中有什么响起,钱禾摇摇头,她打断疤贼的话:“我被赐婚,也是王婶的主意?”
“不然呢?圣上见的都是皇亲贵胄,从哪里得知钱小姐呢?”疤贼望着她,仿佛在看个傻瓜,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瓜。
“睿哥哥知道吗?”
“他都听王夫人的。”
尖刀滑落,钱禾浑身脱力,人就往地上瘫坐,猴面男急急拉住她。
好容易站稳,钱禾拂开猴面男的手,一步一退,歪歪斜斜地走着。
冷风骤起,松枝乱舞,一根长枝刮住钱禾网巾,只一下,巾落髻散,长发迎风凌乱,一如她的心绪。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会错意么?
可睿哥哥亲口说过,他不喜欢柳小姐,只是逢场作戏,只为缺口的两万军饷。
想到军饷,钱禾按了按胸口,银票尚在。
对,不过是这点银钱,睿哥哥一定是被逼的。他不会骗我!
不会!一定不会!
钱禾念着,走到白马前,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冲出松林。
“我是钱禾,要见睿……王参将,烦请通传。”
一个时辰后,钱禾立马在安富坊王睿家门前,大声对门人道。
“有帖子吗?”门人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以为是疯子,但又言辞清晰,只得耐着性子应付。
“是军饷事,耽搁不得。王参将都知道,快去!”
这些日子,王睿的确是为军饷奔忙,王宅上下都略有耳闻。门人听她这么说,再不怀疑,请她稍等,跑去通禀。
钱禾下马,理理乱发,整整衣衫。此时骤风已停,黑云集空,王宅前的灯笼昏昏亮着,如瞌睡的眼。
咔哒,黑漆木门推开,一队壮丁持棍跑出,在门前立定,接着一个妇人款款步出。
“王婶,我来见睿哥哥,有要事……”
“池娘子!这么晚了,马上宵禁,你该回家呀。”王婶面不改色,盯住钱禾,“睿儿乃三品将军,忙得很,无暇理会闲杂人等。”
钱禾一怔,果然是她,好毒的妇人。
“我今天必须见到王睿。”钱禾提声道,“王夫人,你做了什么,你该知道!我看在你是王睿母亲的份上,权且不跟你计较,让王睿出来见我。”
“我做什么了?”王婶毫不惊惧,“池娘子,你个晚辈,就这么跟长辈讲话,真是商户女,一点儿教养也无!”
“你先假信诱我去西山冷泉,又派人在松林截杀我!”
“是么?池娘子,说话要有凭证!什么假信,什么杀人,我个妇道人家,哪有这等本事!”王婶嗤笑一声,“池娘子,你少血口喷人,诽谤可是大罪!”
“你有证据,直接报官就是!”
钱禾噎住。
证据她自是有,那封信就在身上,两个凶贼也可指认,可真要报官吗?王睿怎么办?
见她犹豫,王婶更是得意,到底是年轻人!
“回去吧,池娘子别让你夫君着急。你都嫁人了,就该谨守妇道,少想有的没的!”
“王睿说过……”
“池娘子!少不更事,旧话当不得真!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
“你不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能赚几个铜板么?但你不配!王睿堂堂将军,凭什么娶你个商户女,还是二嫁女!就算要纳妾,也轮不到你!”
舌软胜刀,厉言如箭。
钱禾只觉胸中疼得厉害,她颤声道:“你!”
这时,一个人影从门里奔出。
“阿禾!”王睿说着,就要来看视钱禾,却被他母亲一把拽住。
“睿儿,你敢往前一步,我就让人乱棍把她赶走!”
钱禾眼巴巴地望向王睿,一手探入胸口:“睿哥哥,我是来……”
“阿禾,你回去吧。”
轰隆,天际突然炸雷,一道闪电劈开黑云,初夏的第一场雨滚滚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转折时刻,钱禾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