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如灵锁
刚刚脱出蝉蜕的嫩蝉不能动,不能飞,实际上相当脆弱。chuoyuexs
甲四宗看见了,其他孩子也看见了,孩子们都想要,吵嚷着说这只蝉最特别,白肚皮、白翅膀,同别的蝉不一样。
甲四宗便用了点小手段,让嫩蝉从一个不可能被孩子们劫击的角度随风吹落。
说不上为了什么,蝉他没少抓,也不大喜欢这种东西。
总觉得它们太不值得,为了一个夏天的聒噪,要在土里熬那么多年。
但,看到孩子叫嚣着要的那刻,他突然就有点莫名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觉得这种玩意儿同他们家族差不多,学些别人不会也看不懂的本事,费心费力,却只是平淡一生,没什么意思。
又或许是,他在看到这只嫩蝉的那刻,看到了树后无知无识盯看面前草地的雨仁。
他想,像雨仁这样做个傻子也挺好,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难过和心伤。
就算他父亲已经了无音讯,母亲已经过世,唯一的奶奶雨薇宁外出寻找儿子,只将他托付到甲家的这个分支中来,对他而言,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很乖,不哭不闹,会吃会睡,只是从不许人碰他的珠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知无识的孩子,却能从所有孩子都预料不到的角度,稳稳伸出一只小手,将嫩蝉接在手心。
又能在被其他孩子抢走那瞬,将嫩蝉抢回来放走。
在此之前,甲四宗从未见过雨仁有过外露的情绪。
但那一瞬,他觉得,雨仁大抵不如外界传言那般无知无识,至少,彼时彼刻,他们在看到嫩蝉的瞬间,心里想到的是一样的。
“说啊!”其他孩子眼红,甲四宗捉到的这只蝉是今天他们见到的最大的一只,叫声嘹亮,放进草茎编成的笼子里能玩很久。
雨仁却只是盯住鸣蝉,又陷入了那种无知无识的傻子境地,不伸手也不说话。
孩子们本就没什么耐心,等了一会儿,都觉得无趣,便要说服他们的四宗哥哥赶紧走,去捉更大更多的蝉。
这时,雨仁好似突然开机启动一般,一把抓过了蝉,张开手放飞……
然而,停滞的画面却突然在那瞬起了变幻,将飞不飞的蝉于是落入另外一只小手的手心。
好似就是雨仁将蝉正正放入对方手中。
“是给我的吗?”脆生生的询问,一个小女孩惊喜将蝉拢进手心去瞧。
原来,幻境中场景再次变幻,视线轮转、拔高,此时的雨仁身量已经相当挺拔,成了十五六岁的清俊模样,同后来秦川见过的那个模样几乎没有多少分别。
只是更加纯粹,更加干净,如同一张未经霜染的白纸,虽然照旧是孤独的,但眉目之间没有半点后来的尘世芜杂。
当年不久后,雨薇宁便回到这个地方寻他,只是绝口不再提雨欢的事,而是开了院子生活下来,尽心地将他抚养长大。
在雨薇宁的精心教导下,雨仁同大部分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不同。
他长高了,长大了,长成了就算雨欢在,也要抬起手才能摸到他头顶的样子。
只是,仍旧不大说话,喜欢那些单纯的数字。
当然,他也已经能轻松将落在树梢上的鸣蝉捉住。
不过,只要他往林中一坐,凭着一动不动如同木头的性子,有些瞎了眼的鸣蝉便会傻乎乎真将他当成一棵树,落在他的身上,亦或是手上,扯着嗓子嚷上一晌午。
刚刚准备放飞的那只,便是在他回过神来时落在他手心的。
此时,已经被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捏在手中,仰天透光瞧着。
雨仁在这里生活十一年了,山里的孩子他都认识,却不认识面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身花裙子,圆圆的小脸嫩鸡蛋一般,笑起来甜甜像朵正当时的花。
然而,不同的长相在雨仁眼里并没有多少不同,雨仁之所以能将小女孩的模样印在眼底,全因为小女孩的身上,也罩了一层光。
那层,他曾在甲四宗身上见过,却再也没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光。
“37818……”
这个数字随即浮现在秦川和沐云的脑海。
连同数字一起出现的,是年幼的雨仁目送甲四宗离开的场景。
这么多年来,这个数字一直停留在那时,再没变过。
秦川于是明白,这个不断累加的数字,同甲四宗有关。
“是步数,”沐云出声,“他追随甲四宗的步数。”
“这有什么意思?”秦川不理解。
沐云摇摇头,他也不明白。
而那头,雨仁下意识伸手,想要触摸眼前这层重新出现的、久违的光。
微张的手指向着小女孩落下时,小女孩乖巧松手,将鸣蝉放飞,一叠声的蝉鸣声中,小女孩脆生生地说:“爸爸说,它们为了在夏天歌唱,会在地底下很暗很暗的地方生活很多很多年……”
“爸爸说,它们活得挺热闹,可能是因为在地底的时候孤零零……”
“爸爸还说,不要抓它们,叔叔不担心,囡囡知道哒……”
“爸爸什么时候说了这么多呀?”小女孩被一人抱起来,那人身上的光尤在,人却已经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离开很多年的甲四宗,“那囡囡还记不记得爸爸说过不能乱跑?”
“记得的,囡囡记得的,”小女孩搂住甲四宗脖子撒娇道,“囡囡只是看叔叔一直坐在这里,囡囡想请叔叔一起参加晚上的宴会。”
雨仁于是明白,甲四宗和女儿是回来参加结契仪式的,雨薇宁同他提起过。
其实,说是仪式,不过也只是简单的一个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外人在场。
甲四宗自然知道这仪式的存在,他排斥、远离,却无可奈何,在拖了四年之后,还是只得带着女儿回来。
却依着小女儿心性,他告诉囡囡这是一场宴会,如同公主和王子见面那样的宴会。
囡囡于是隆而重之地来邀请雨仁参加。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长得这么好看这么像王子的哥哥,也就雨仁一个了。
甲四宗抱着女儿朝雨仁看了一眼,不轻不重,有些情绪在里面,却每一丝都缠绕难剥,雨仁看不懂也不明白,只是懂得,一如小时候一般,甲四宗不喜欢他。
随即,甲四宗离开。
他没有告诉女儿,面前这个大男孩是一定会来的,不但会来,还会成为这场宴会的另一主角。
“37819、37820……”
数字的齿轮再次转动。
雨仁亦步亦趋跟在甲四宗身后,一如幼儿时期。
“你到底在数什么?”果然,甲四宗听得见,这次,他没忍住,侧过半边脸问雨仁。
雨仁的脚步停下,数字停下,人便也停下,却说不出能让甲四宗明白的话。
既然能听见他内心的声音,为什么看不见他看见的画面,看不见他眼里的光呢?
甲四宗等了片刻,随即摇头,不明白自己在同一个傻子指望些什么。
“听说在雨婆婆的教导下,你已经能说话,也很明白事理,”甲四宗最后叹气一般道,“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不要接纳囡囡血脉中的气,同是甲门人,我可以,也更有能力成为你的续命人。”
“这是我的命,”甲四宗还在说,“却不是囡囡的,她还小,你明白吗?”
雨仁点了点头。
但是,他却不是很明白。
只是觉得,那时候他点一下头,对面的甲四宗便能轻松很多。
果不其然,甲四宗长舒一口气,不再同雨仁多话。
可是,世间一切又岂能尽如人意,岂能尽得圆满。
夜晚,友邻尽散,留下的人只有予门如今唯二的雨薇宁、雨仁,甲门甲天禄、甲四宗和年仅四岁的囡囡。
囡囡的母亲也被劝离,这种场合,除了身负予门、夺门血脉的两族,没有任何外人在场。
囡囡第一次回村,一个白天疯玩,此时有些困了,打着哈欠看着面前的篝火,眼皮一耷一耷眼看就要睡着。
“就这样吧,”雨薇宁率先开口,“老伙计,你先我先?”
甲天禄瞧眼充满戒备的儿子:“甲门就是这样,你既然流了这层血脉,就得护着雨家的小子。”
“我认啊,”不同于年少的叛逆,此时的甲四宗已经很有些认命意味,“可囡囡……”
甲天禄:“她也流了甲门的血,就算不结这契,一样脱不了身上的责任,也活不了。”
甲四宗:“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甲天禄:“要什么别的办法,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甲四宗:“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们要这样?”
甲天禄:“不为什么,你就当这是命,你的命,囡囡的命!”
甲四宗:“就算是个傻子,也得认了这命?”
“啪!”
响亮的一个巴掌落在甲四宗的脸上:“你别忘了,我们的命都是谁换回来的!我们甲家,欠雨欢一条命!”
雨薇宁的手指轻抓,这么些年,她像早已忘记那场由秘偶带来的祸乱,只记得一件事,要把雨仁拉扯大。
囡囡顷刻醒了,捂着爸爸的脸心疼得就要哭。
甲天禄便又心软:“囡囡过来,爷爷抱。”
“囡囡不要爷爷!”囡囡瘪瘪嘴,“爷爷是坏人,打爸爸。”
“乖,”先出声哄孩子的竟然还是甲四宗,“囡囡看错了,爷爷没打爸爸,爸爸的脸上有蚊子,爷爷帮爸爸……睡吧,爸爸在~爸爸抱~”
囡囡竟然真就在甲四宗怀中,沉沉睡去。
“动手吧,”甲四宗已经不想在继续争论下去,“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后如果真的出了事,请先用我的命。”
甲天禄瞧眼雨薇宁,雨薇宁没有出声,此时的她,一如沉默无语的雨仁。
于是,一切开始。
囡囡和甲四宗的手指尖被扎破一个针眼,鲜红的血液聚在那处,在两族特有的法子下,血脉之中有种东西被牵引,汇入雨仁的指尖,那里,同样有一个细小的针眼,盛着豆大的一点鲜红。
其他人或许看不见什么,但雨仁的视野里,有两道带着光的气从甲四宗和囡囡身上引出,又引向他的方向。
因着白日间他答应过甲四宗的话,雨仁下意识排斥这气的靠近。
他向来有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执着,在任何事情上,只要他坚持,相当难以撼动。
时间过去许久,雨薇宁微皱着眉,甲天禄也觉出不妙。
“仁儿,”不等甲天禄说点什么,雨薇宁柔声朝雨仁道,“你闭闭眼。”
几乎是下意识地,雨仁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他的手腕上已经有了一道带着光的气,气流盘旋、搅扰,是两股而成,而那气的根分别就在甲四宗和囡囡的身上。
雨仁不知道这是什么,有什么用。
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一年,囡囡八岁,那晚发生的事情她全数都不记得,也没人同她说过。
她只是意外地很喜欢雨仁这位小叔叔,总要缠着甲四宗带她回来。
甲四宗被缠得没了法子,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带她回到村子,大约便是蝉鸣喧嚣的夏季。
那一年,天意外地好,有雨,总在夜间,山里就疯了一般长蘑菇。
囡囡最喜欢这种食物,也最喜欢找蘑菇这项活动。
因此,她缠着甲天禄,缠着甲四宗,也缠着她最喜欢的小叔叔雨仁一起,去山里。
意外发生得很快,一条蛇,大抵是受了惊吓,咬在了囡囡的小腿上。
甲四宗和甲天禄看见时,雨仁抱了囡囡的腿,将黑血吸出,他虽是不善言语,但对于囡囡,他打心眼里喜欢,喜欢到如果可以,他宁肯被咬的人是他自己。
看到这场景,甲天禄和甲四宗的脸,瞬间比被毒蛇咬伤的囡囡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