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的光
秦川退步,很快,脚后的一个石头梗住了她的去路。chuoyuexs
四野都是聒噪的蝉鸣,秦川抬头,看到漫天的鸣蝉飞过,而后,拉开了整个夏天。
平撑的掌心上稳稳掉落一物,秦川瞧见,是一只蝉,正好落入她的掌心。
透明的,肥胖的,没有声音的一只蝉,是刚刚从蝉蜕中脱出的蝉,还很脆弱。
可手却是小的,并不是秦川的手,不及秦川细看,手中重重落来另一只胖乎乎的爪子,直接将蝉抓走:“傻子!这是四宗哥哥找到的,谁要给你!”
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声音还带着软糯的霸道。
更多的声音符合,差不多的年纪和霸道:
“他是个傻子!”
“傻子!”
“走!我们不要同傻子玩!”
秦川于是瞧见,乡野之间,高大浓荫之下,一条小溪铺展,许多孩子拿着竹竿,沿溪在捉这个夏天。
“第六重幻境开了。”沐云上前,轻轻将秦川还张开的掌心合拢。
又说:“那个孩子,不是我。”
依旧的云淡风轻。
“你怎么知道?”秦川问。
沐云:“总是有法子知道的。”
“验血吗?”秦川咄咄逼人,“你也听见了,你的血脉天然和十门后人相溶,而且,你出现在三号病房中,你经历过那些,就算验血,也未必做得数。”
“总有些手段和法子比验血靠谱。”
“什么?”秦川步步紧逼,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沐云的问题上,她总是这么执着,执着得有些无理取闹,近乎疯狂。
“比如,”沐云笑笑,“把你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家人。”
第五重幻境中发生的事,沐云的确不知道,顾清澜怀中那个孩子,说实话,同他确实有很多的相似处。
沐云本无法顷刻断定自己并不是那个孩子,毕竟,谁也没有办法料想到自己出生之前的事。
可是,沐云经过那场屠杀,他不相信,若无血缘关系,他的父母族人何至于做到那个地步。
更何况,他的遭遇,他的同十门后人相溶的血脉,同第五重幻境中怀在顾清澜腹中的这个孩子终究是不同。
沐云脑海中的笃定缘由秦川无从知晓,但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秦川一时无话。
沐云身上有很多秘密,他的身体状况,他的过往,江家的灭门,他消失的那十年,在秦川看来桩桩件件都会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这样的故事里没有她,或者说她不知道不记得,沐云也不会同她说得太细,甚至于,沐云一直在阻止她寻找背后的真相,在拖慢她的步伐。
秦川不敢问,也不会问,她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去揭开。
因此,便是一时无话。
他们倆总是这样,明明好好的,却突然就能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疏离、淡漠、隔着真心,却又天地之间,唯有彼此,唯有对方。
“啪!”
被抢走蝉的孩子竟然直接伸手将抢走嫰蝉的小孩拽倒在地,扯的是后脖颈,随即,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将孩子手中的嫰蝉小心拿出,再直接扔进一旁的草丛之中。
“傻子!你敢打我!”孩子双手在后脖颈上反复探摸,其实是摸不到什么伤损和痛处的,但还是大喊,“打他!”
所有的孩子便都围了上来,七手八脚用竹竿朝着“傻子”身上招呼。
那个年纪的孩子有种天然的暴戾,无关善恶。
孩子的身上很快就挂了彩,兜里的一包珠子也在混乱中“哗啦啦”落地,在凌乱的脚步下,迅速顺着矮坡滚落河中。
“叮咚……叮咚……”
每一声都清晰。
在这里,秦川和沐云的五感更加奇怪,带种朦胧,不是单纯的听不清楚看不明白,而像是一种过载。
不是因为接收到的信息太少,相反,是太多太多。
而且,所有的感知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风声、呼吸声、凌乱的脚步声、流水声、昆虫鸣叫的声音……甚至是心跳、血管中血液流淌的声音,全都嗡鸣着不分主次地朝身上压来。
整个世界都显得聒噪喧嚣,汇合在一起时,甚至有种雷鸣般的嗡响。
但即便如此,珠子落水的声音还是清晰可辨。
因此,秦川、沐云的注意力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珠子吸引。
也是因此,甚至只是听声音,秦川、沐云也能顷刻计数出珠子的数量,滚落何方。
这本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甚至没有引起其他孩童的一点点兴趣,可是看到珠子滚落的那瞬,本来还知道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避竹竿敲打的孩子,竟然不管不顾朝着溪水爬。
“哗啦”一声,孩子滚入溪中。
溪水清浅,而且正值酷暑,并不会让人生冷,反倒还有种凉爽。
“1、2、3、4、5、6……88!”
一种声音萦绕在脑海,干巴,不带情绪,却因为单纯而带着某种强劲的执拗。
秦川觉出一种熟悉,那个在糖果迷局中,将自己拼命塞|进废墟之下不断计数的身影,在此刻和这个孩子形成融合。
他是雨人,或者说,是雨仁,雨薇宁的孙子,雨欢的儿子,予门唯一的血脉传人。
在溪水中四处寻找珠子的孩子本没有发出声音,但秦川和沐云却听得真切。
那是一种直达心底的声音,仿佛,对于那时的雨仁,这便是天底下顶重要的事了。
“1、2、3、4、5、6……88!”
可,为什么有一颗找不到!
差一颗!
就一颗!
它去了哪里!
从头开始!
嫰蝉掉落,扯翻孩子,噼啪的竹竿敲打,而后,哗啦一下,珠子散落。
一片聒噪喧哗的嗡鸣声中,滚落溪水的珠子每一声都清晰。
是89声!
一声不少!
珠子原本也是89颗,一颗不少!
“1、2、3、4、5、6……88!”
可为什么!找不回来!还是差一颗!!那颗去哪儿了?!
秦川和沐云几乎同时就感受到了一种生于内心的极度烦躁,带着这种烦躁,脑海却还能清晰地顺着所有轨迹跟踪验算一遍又一遍!
可,为什么还是找不到!!!
脑子终于过载,要炸了一般,秦川下意识皱紧了眉,孩子抱住了头,揪住了耳朵,想吼,想叫,想歇斯底里地问所有人!
但,说不出口!
因为,根本不知道从何出口!
人就想躲想逃,想藏到可以想明白一切,可以让脑子安静下来,可以找到那颗遗失珠子的地方去!
濒临崩溃!
直到……
一双手按上了双耳,不轻不重,却很严实。
直到……
内里传出沉稳血流和心跳的声音,从所有无规律的声音中显出特定节奏。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地压在秦川脑海,而后,所有芜杂的混乱开始慢慢分流,各自有了各自的出处和归处。
秦川抬头,面前一张脸渐渐从混乱中清晰。
“闭眼。”沐云的声音压了进来,然而那一眼,秦川看见的却不是沐云。
而是一张仍旧稚嫩,却不难认出的脸:甲四宗。
那个在桃源村中主动站出来愿意替秦川罚站,并说自己有个比秦川小不了多少的女儿的普通大叔。
眼前大片的光斑不规则地流动着,很快,便被那沉稳的血流和心跳声带起同频的共振。
当眼前流动的光斑同耳底清晰的那种声音渐渐汇成同一种节奏存在时,秦川慢慢睁开了眼。
“好些了?”沐云的声音再次压了进来。
“嗯,”秦川点头,“这是什么?”
“这层幻境同雨仁有关。”
这一点秦川已经猜到了:“他眼中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他算好的。”沐云道,却没多说,放开压在秦川耳朵上的双手。
或许是刚刚离开了双掌的压制,秦川一打眼看到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的,正将双手如同沐云一般压放在雨仁双耳之上的甲四宗时,眼前竟然只是瞧见一团莹润的光。
那团光很奇特,如同萤火一般温润,不带半点攻击性,如果某些故事中所谓的天国圣光真的存在的话,秦川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
光里,一个声音清晰:“他们说你有病,让我带你玩,我是甲四宗,大你十岁,你得叫我哥,叫哥我才带你玩。”
小伙子的声音清脆、爽朗,却带着几分不乐意。
甲四宗的话很清楚地传入脑海,很明显,这句话雨仁听得很清楚,可是,这就是一个圈套,一个很孩子气的圈套。
“四宗哥哥,他是傻子,他根本就不会说话!”果然,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各个都明明白白。
眼前,甲四宗的身影仍旧拢在那一层光里,耳边也照旧响着许多声音,一色的嗡响。
四周还是聒噪、喧嚣,但雨仁的一双眼却只是瞧住了眼前的人。
他大抵上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是带着光的,他也不明白,他要怎样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双掌于是放开,再抓小鸡一般擒住雨仁的后脖颈将人提到水边墩实,光拉起站定:“是你不叫的,所以,不能怪我不带你玩儿……走啦!”
后一声,是招呼所有孩子离开。
雨仁忙抱着珠子朝前几步,想追上那抹光,又突然停下来:“1、2、3、4、5、6、7……88……”
这89颗珠子是他曾经的全部世界,是他的全部寄托。
他的爸爸同他约定过,只要他能数清楚,他就会回来。
其实,他一直都能数清楚,但是,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这种清楚告诉别人。
可是,他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那个带着光出现在他世界里的男孩或许知道,知道怎么把他心里的这些东西告诉别人。
可是,珠子少了一颗。
应该就在这里的。
可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1、2、3、4、5、6、7……88……”
雨仁焦急,光越走越远,从抬头就能看见到踮脚才能看见到马上就要看不见。
“1、2、3、4、5、6、7……88……”
他又数了一遍,传入秦川和沐云脑海的声音挺大。
雨仁似乎想用这种方法叫住前面要走的人。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始至终,他根本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但相当意外的,甲四宗竟真的在这根本不可能被人听见的声音中顿足。
然而,却终究只是停顿了那么一下,便再次离开。
雨仁眼前的世界再次驳杂丰富却也明显的黯淡无关。
“1、2、3、4、5、6、7……”
于是,新的数数开始。
“……181、182、183……265、266、267……378、379……”
“他数什么?”秦川好奇。
与此同时,甲四宗也这么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一般,但四旁的孩子顷刻听见,回望一眼踉踉跄跄跟上来的雨仁,便又七嘴八舌地起哄:
“他是傻子!”
“他有病,他不会数数,也不会说话!”
“他爸爸找医生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
“他爸爸不要他了!”
小小的雨仁大抵并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他没有回答,只在内心里数数,无尽的数一个个叠加下去。
他笨笨地缀在队伍最后,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吵得人一阵阵发晕。
只有数数,才能叫他感到一点点的安全。
他大约并没有发觉,他脑海中的数字已经不止停留在88,而是一路走了下去。
那颗找不见的珠子,似乎也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听到这里,甲四宗突然伸出长杆,利落将树梢上的一只鸣蝉粘在杆头,然后调转长杆,将鸣蝉递到雨仁面前。
“想要吗?”他说。
“想要的话告诉我,你刚刚是怎么知道嫩蝉会从那个角度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