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二十年前,江南孙家是远近闻名的富户,他们历代经商,早已积攒下了丰厚的家资,因家主乐善好施,在天灾之年捐献了一半家产给朝廷赈灾,于是被先帝赐予了“积善之家”的匾额。fanghuaxs
孙氏族中子侄也颇为争气,到了他们那代已出了十位举人、四十位秀才,整个家族都呈现一种欣欣向荣的势头。但好景不长,一伙江洋大盗将孙家洗劫一空,全家都不留活口。
按理来说,像这样受到过表彰的家族遭逢此难,当地官府应当严查严办才对,但恰逢新帝登基、官员调任,这桩案子就被再三耽搁,一拖再拖后,此案便成了悬案。孙家累世财富消失不见,全家上下一百口人的性命也成为了陈年案卷里的一笔。
周不拙看着橙红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那日的冲天火光,烧掉了整个孙家大宅,将他整个人生轻易改变。
没有人知道,那场灭门惨案里曾有一个小男孩活了下来,但也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当了两年的哑巴。
他是藏在死人堆里活下来的,鼻尖是浓重的鲜血味,耳旁是嗡嗡的苍蝇声。
周不拙亲身感觉到身下的尸体变得僵硬冰凉,时间久了还隐隐约约有骨尸臭味。他听见强盗搜刮财宝时狰狞的笑声,用刀子捅进死人身体时的噗嗤声。
他很害怕,但他更不敢发出声音,他想要活下来。就算身上中了一刀,他也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就算周围的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也不敢动弹,只能强忍着呛人的浓烟。
直到孙家烧成一片火海,所有强盗带着大包小包逃离,他才勉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火势极大,门窗早已被烧毁,周不拙是从后院土墙的狗洞爬出来的。
自此,他流落街头。
为了避祸,他改为母姓,虽身上带有值钱的贴身物件,但他一介小儿不敢露财,只能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直到他千辛万苦,拜入上阳宗为徒后,周不拙才算是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因为他不会说话,所以没少受到欺负。但还好他勤奋刻苦,有着不同于孩童的心智,在同龄人里很快脱颖而出,拜入掌门名下成为入室弟子。
金峰客栈已打烊歇业,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两间房的灯还亮着,透过明纸糊的窗户,隐隐约约能照出里面的人影。
“周不拙?”方清见他神情涣散,轻声唤道。
他眸光微动,将匕首收了起来,起身道:“你明日随我去江南吧。既然已经得罪了江逸峰,你留在这里,万一哪天被他发现了身份,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方清眼神闪烁,心怀侥幸:“我进怡红楼的时候穿的是男装,出来的时候穿的是女装,不至于被发现吧?”
周不拙突然抽出一叠银票,放到桌上,“你的马已经足够暴露你的身份了,或许再过一两日,他们就能找到这家客栈来。”
“你不是很缺钱吗?我这里有五千两银票,作为你帮我查案的定金,若成功查出凶手,我再付你双倍酬劳。”
他神情凝重,视线牢牢地锁定着方清,态度诚恳,报酬也很诱人。
这五千两银子就算方清给青城派打工一辈子都赚不到。
对她这种穷人来说,真的可以说是巨款了,但方清能是这么见利忘义的人吗?
“就算你不给我酬劳,我也会帮你的,咱们可是朋友,你刚刚也帮我引蛊虫了,我哪里能跟你算钱啊。只不过——”
她忽然话风一转,视线定格在银票上,“闯荡江湖还是蛮费钱的,探案追凶更是拿命来博,千里迢迢去江南更是舟车劳顿……”
在周不拙咳嗽了一声吼,方清迅速给出最后结论,“五千两定金就够了,尾款咱就不收了。咱们可是朋友,不能这么市侩。”
“不就陪你回江南走一趟嘛。没问题,明早咱们就出发。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周不拙眸光幽深几分,转身就走,打开门后又突然走了回来,冷着脸将桌上的那碗血端走。
他甩脸子干啥?莫非是嫌自己五千两收多了?可他自己不是开价一万五千两吗?
等门关上后,方清也就不管他咋想了,她一把拿起桌上的一沓银票,开始一张张地数了起来。这种暴富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美好,她觉得今天再多的惊险刺激都被治愈了。
这沓银票被她繁复地摩挲着,自己端详着上面的印字,越看越觉得美滋滋的。但很快,她就有了第一个烦恼,那就是这笔巨款她要放在哪里呢?
银票全放在钱袋里,那万一丢了或者被偷了,岂不是一篮子鸡蛋都摔破了。难道像周不拙一样藏在鞋里?
她只是一想就摇头,万一出汗岂不是糟蹋了这些银票,最惨的是要是汗把这银票上的印字给浸湿了,可就兑换不出银票来了。
方清思来想去都没有想到好地方,最后只能先把银票放到枕头底下,硬逼着自己先睡觉。
她身下的板床又硬又冰,身上盖的被子又硬邦邦的,还带有一股霉味,但方清只要摸摸枕头底下的银票就心中窃喜。
【应该就是这间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忽然,一根芦苇细杆捅破窗纸,迷烟开始往里吹,细长的烟雾悠悠升腾。屋外伸进来一把长刀,用巧劲挑飞门栓,蒙面大汉破门后直接往床的方向走去。
深蓝的床帐已被放下,地上摆放着一双白色的靴子,屋内光线暗淡,看不清帐内的情形。
蒙面大汉用刀撩开床帐,偏头往里看去,无人!
就在此时,方清从阴影里蹿出来,飞快近身蒙面大汉,一把利剑已对准了他的咽喉。
月光从大开的门撒了进来,冷风将桌上的书吹得沙沙翻动。
刺客全身着黑,脸上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方清很难辨别他的身份,只能逼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哼,盟主有令,你不死不行。】
原来是江逸峰!
方清眉头一皱,眸光加深,神情冷肃地看着蒙面人,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谁派遣他来的了,但是要把这蒙面人如何处理,她也不懂。
于是她用剑逼着蒙面人,“放下刀!把刀丢在地上!”/p>
“哐当”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但就在此时,蒙面人一脚将刀踢飞,锋利的刀尖直逼方清胸口而来。
方清不得不连退两步,而刺客则是上前两步握住刀柄,刀剑交锋,发出“呛”的声音。
随着刀剑快速的摩擦,滋啦出一串小火花。
方清深知用剑贵在灵动,她略微侧身,卸掉剑身上的力,边打边往外退,“快来人啊,有人抢劫啊!”
眼见行踪暴露,一时之间又拿不下方清,蒙面大汉扔出一个烟雾弹阻住她,然后飞身跳下楼。
“啊!”
刺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地面上渗出两团血迹。
原来是两把飞刀割断了他的脚筋。
周不拙从高楼跃下,青锋剑划出两道剑花,像秋莲一般清冽冷艳。
“啊啊啊——”
刺客的手筋被挑断,手中的刀都掉在了地上,在一声卡擦声后,他的下巴也被周不拙卸掉了。
方清在楼上亲眼目睹这一切,招招狠辣让她背脊发凉,头皮发紧,她咽了咽口水,连忙往下赶。
她虽然自幼习武,但所学都是为了武术表演和竞技比赛,往大了说就是传承和发扬传统武术。与周不拙这种杀人技比起来,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等方清赶到楼下的时候,蒙面大汉已然昏倒在地,嘴角溢出了红色的鲜血,她横了周不拙一眼,“这,你把他杀了?”
“没有,我只是废了他的内力。”周不拙拿蒙面大汉的衣服擦着剑身,将血污都蹭在黑衣上,“等他从实招来后,我再送他一程。”
“你去拿坛酒来,动作快点,别耽误我洗澡。”
好狠,他将杀人轻飘飘地说成送人回家一样。但他出手本就是为了救助自己,方清也没有理由跳出来指手画脚。
说句难听点的,她方清也不是圣母,若是两人必有一死,那她肯定选择反杀刺客。
方清拿了一坛子酒来,不等周不拙吩咐,她就往蒙面大汉头上浇。
冰凉的酒水将他从昏睡中唤醒,伤口沾湿到酒水后,刺客发出嘶嘶的痛呼声。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来刺杀我的?”
动作干净利落,周不拙都来不及阻止,一坛酒就全没了。
既然已经无酒,他所幸就先不擦拭剑身了,而是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方清,看她准备怎么审问这刺客。
刺客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怎么可能因为这点疼痛就将幕后主使说出来,“你杀了我吧。”
【我全家老小都在盟主的手里,出卖盟主我全家都要死。】
方清早就听到了刺客的心声,她故意引诱道:“是江逸峰派你来杀我的吧?”
蒙面刺客眼神闪烁,也不辩驳,只说:“你别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我是不会说的。”
因为下巴被卸掉了,他说话的时候支吾不清,涎水都流了下来。
方清蹲下身,在刺客耳边低语了一句,只见刺客瞳孔震动,竟然红着眼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