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盛京十三·1
宋圆在第三天一早被带出将军府,送往军营中充军死刑犯的居所。zicuixuan
狐狸眼的副将告诉他:“好好干,这次可逃不了兵役了,干得好了能保住一条命。”
宋圆得到了军医的诊治,替他开了药,军医要他小心肋骨处旧伤,若是再有刺激,恐怕留下病根。
军营里的待遇倒不差,死刑犯二人一个小帐子,八人一组,互相监督,采取连坐制度。
宋圆因来得晚,别人都结好了对子,他只能被安排进落单人的帐子。
伍长刘助是个好心眼儿的人,告诫宋圆:“二牛,里面是个杀人狂,勿要顶撞他。”
宋圆跟着刘助,带着防备低头进入了小帐子。
帐子非常狭窄,只有两张木板搭起来的床,靠左那张已经被选了,坐着个全身裹在破布斗篷里的人。
刘助大声说道:“焦尧,来人和你住了,好好相处,别生乱子。”
宋圆谢过刘助,慢慢坐到右边的木板上,点头哈腰地对室友打招呼,他没听清室友的名字,只好用代称。
“郎君,我叫李二牛,有没做好的地方,请多包涵哈。”
室友抬手,伸出一节伶仃的手腕,上面扣着令人心惊的粗壮镣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他扯下帽子,看着不过十六七,肤色偏黑,一双绿色的眼像琉璃珠子,五官深邃,一看就是少数族裔。
“我叫焦尧,烧焦的焦,尧是没有火的烧。”
他说起官话有着微妙的口音,每句话的尾字都在舌尖滚动后才结束。
宋圆拱手:“幸会幸会。”
“你不怕我?他们没跟你说我是杀人狂吗?”
焦尧说的直接,宋圆尬笑,跳过话题更奇怪,他只好硬着头皮答:“这世道就是吃人的,谁还没点儿苦衷。”
“苦衷?”焦尧不解:“什么是苦衷。”
“苦衷就是不得已的原因呗。”
焦尧点点自己的鼻子:“那你贴假鼻子的苦衷是什么?”
宋圆相信袁二娘的易容天衣无缝,他装傻道:“鼻子是真的呀。”
“你骗我,我讨厌骗子。”焦尧皱紧了鼻子,语气不快:“骗我的,我都要杀了他。”
宋圆心好累,他不想动手,动手就会暴露身份,而且他全身都疼,还是暂且忍下为好。
他压低了声音:“这就是我的苦衷,我不想别人认出我,才贴上的。”
“那你是李二牛吗?你是用刀的,李二牛不会有刀法。”焦尧指他的手:“既然鼻子是假的,你也是假的。”
宋圆被他这套逻辑打懵了,什么叫李二牛不会有刀法?
不过焦尧看着呆,直觉倒很准。
宋圆斟酌了一下,哄道:“你真聪明,但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求你别揭穿我,算我欠你个人情好么?”
“你骗我。”
妈的,这小子真难缠,宋圆牙根发痒,他想打一场,但是雁翎刀不在,不知道这小子是哪路功夫,硬拼拳脚他不是特别有信心。
之前在赤草手里吃的亏还历历在目,这次无论如何得摸清楚了再动手。
“我没骗你,我不乔装就会死,我只想活着。”
“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叫宋圆。”
“是真话。”焦尧动动鼻尖:“你相信谎言是有气味的吗?在我的家乡,说谎者要被割掉头颅,放干血,我是传承的行刑者,我可以鉴别谎言。”
宋圆闻不到谎言的气味,但他感受到焦尧的杀气淡了不少。
他问:“谎言是什么味道?”
“先是甜,再是辛辣。”
宋圆不知道焦尧是真能闻到还是假的,但细想想,他说的有道理。
谎言是这样,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内里都是残酷的。
宋圆点评道:“那很奇妙。”
焦尧绿色的眼珠动也不动:“我不杀你,你有苦衷,谢谢你教会我一个词。”
宋圆客套道:“别客气,咱们都是相互的,你不也没举报我。”
焦尧话题跳跃的很快:“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杀了谁?”
宋圆想到袁二娘,他不担心她,雁芷楼五个姑娘个个身手不凡,加上栗子和信拳五绝对能保护好她。
“我不是因为杀人才到这里来的。”他靠在帐壁上,反问道:“你呢?我把我的原因告诉你,你也告诉我你的吧,这样才公平。”
“我说过了,我讨厌骗我的人。”
“所以你见一个杀一个?没人不撒谎。”
焦尧没有直接回答,他把脸藏进手心里:“你听过云岭吗?我来自那里。”
宋圆悚然,云岭,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巫蛊邪派,总舵藏于云贵万亩山林中与世隔绝,从不与江湖其他门派有长期往来,据传他们的教主归邪已经尸解成仙。
前朝开国皇帝与归邪机缘下爱上同一个女人,归邪与女子情投意合,开国皇帝仗着权势抢走了女子,归邪一夜从潭州赶至汴梁城,带走女子归隐云岭。
临走前留下虫巫之术,导致前朝的皇家男子没一个活过三十岁。
前朝皇家男子短命确有其事,江湖上的传言总是玄之又玄。
不论传言,宋圆对云岭心怀惧怕的原因,源于倾月阁时接到的一个任务,也是他不做杀手的原因。
他刺杀的人是云岭天地人三大分舵的地舵舵主食金睛,他与搭伴的兄弟到了藏于蜀地的地舵时,才察觉消息有误。
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三大分舵舵主来齐了,甚至传说早成仙了的教主也在。
教主形如枯槁,面前跪着数以百计的童男童女,教主揪起一个童男,面对面地吸□□气,每吸好一个,就会焕发几分生机,直到最后变成了英武不凡的青年。
他的伙伴因太惊异失足踩空,同样被吸了个干净,教主随手将伙伴丢进童男童女叠成山的干尸堆上。
宋圆目眦欲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藏住的,等到妖异的盛宴结束,他才敢深吸气。
埋好伙伴后,他回去向潮生月请辞,他本已做好准备断去一指。
潮生月说不必,宋圆曾救他一命,让他完整地离开倾月阁,便算两清。
“你不记得云岭了吗?”
宋圆猛然回过神来,他答道:“我听说过,赫赫有名的云岭。”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个吗?你的名字让我觉得很熟悉,你是十年前复生宴那个外人的朋友吧?那天你们刚混进地舵,我就闻见了陌生人的味道,我的鼻子很灵。”
焦尧学着教主的动作嘬起嘴吸气:“我在旁边的树上,看见你朋友因为太紧张脚滑掉下去了。”
“你躲得很好,藏在瓦片下面,后面人都散了,我没走,想看你要做什么。你埋了你的朋友,用木头做了个简易的墓碑,我那时还不识字,把你的木牌子折了,问我的侍从上面写了什么。”
“宋圆,泣立。是你吗?”
宋圆有些毛骨悚然,多年前刻意想淡忘的往事在想不到的地点,被想不到的人提起,任谁也会觉得惊悚。
宋圆觉的自己喉咙干涩,他挤出声音发问:“你是谁?十年前你多大?”
“我是焦尧,我告诉过你,十年前我六岁,身影小,所以你没发现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你的身份是什么?”
焦尧突然又转换了话题:“我先说我想讲的好么?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里的原因就是我离开云岭的原因。”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她是人舵舵主斩焦韧的小老婆,她总是挨打,要我救她,她说相对于那个老头子,她更喜欢我,我没有闻到谎言的味道。”
宋圆听见焦这个字,已经猜到了焦尧的身份,他默不作声,示意焦尧继续讲下去。
焦尧站起来,他的脚腕上也束缚着沉重的镣铐,但他步伐轻松,如果不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提醒着宋圆,宋圆会觉得焦尧只是在散步。
“我爱上她了,所以我同意了,我为了她安全,送她到离西南最远的东北,回到地舵的时候,差点被打死,但我觉得值得,我被喜欢,所以我救她,难道我做错了?”
焦尧不用宋圆回答,自己接着说道。
“错了,我大错特错,她根本不喜欢我,我藏起她,给她钱。两个月后再回来时,她用我的钱和养姘头,我问她,她爱我吗?你猜她怎么说的?”
宋圆摇头:“我不知道。”
“她说我喜欢你,是喜欢孩子的喜欢,爱他,是爱男人的爱。”
宋圆问:“你因为这个杀了那个姘头?”
“没有。”焦尧坐到宋圆身侧:“我说好,那我祝福你们,当晚我住在隔壁房间,她的姘头是马夫,他看见我随身带了许多银票。”
焦尧苦笑,眼眶发红:“她来了,端了一碗糖水给我,我问她糖水里有毒吗?她说没有。但我闻见了甜蜜混杂着辛辣。”
这样子的事宋圆见的太多,女子和马夫贪心不足,打算谋财害命。
他问焦尧:“然后呢?”
“我最恨骗我的人,我把他们切成片喂狗之后,我无颜再回地舵,我带着他们的头去了官府。”焦尧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