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金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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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还以为,这车要一直开到山顶上去,它顺着盘山修得粗粗拉拉的路转个没完。mbaiwenzai
车里后视镜下挂的中国结跟着车身甩来甩去,摆在挡风玻璃前的金色弥勒佛倒是和山一样稳。
阿布看了一眼弥勒佛,他抬手抓住了头顶的把手。
车又往上开了一段,终于不再攀山了。阿曲打了方向盘,他拐进了一条小路。
这路比刚刚的路还吓人,全是草和树,还更窄。窄得,也就能只能过一辆小轿车。
车在路上走,像擦着山边遛。车外还有石头和泥土被车轮碾着往下滚的声音。
这条路像是自己挖出来的一条路,车晃得不行。阿布的身子也跟着车身晃,颠颠哒哒的。
阿曲一直盯着前面开,阿布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
他这边的窗子靠着路边,种了成排的树挡着这条路。树后面就是个大坑,下面长满了草和树,一层比一层底。车要是掉下去了,估计都不知道哪里是底,更找不到在哪了。
阿曲那边的窗子外就是山,树全都是斜着长在坡上,要不是他认识路,开着车,一般人还真认不出这里有一条路。
又开了几分钟,这条小路往右手边又分出一条小路,这回小路是往下开的,坡陡,车头突然就冲下开了,像坐了小区楼下小孩玩的滑滑梯。
差不多十来米的坡,最后变成了平的小路。尽头是一个绿色的双开小铁门。
阿曲伸手拍拍阿布的肩膀:“(彝)拉日,饿了不?”
“(彝)饿了。”阿布这回点了点头。
“(彝)这就行,这就行。”阿曲像哄孩子似的,“(彝)我把肉都弄好了,到家咱就吃饭。”
车在绿门门口停下了。
绿门旁边是砖头垒起来的围墙,门口摆了一个木板、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了字。
刚刚隔得远,阿布看不见写的什么,离得近了,他能认出上面写的汉字的「烧烤,农家蜂蜜,土鸡蛋」。
那个蜜还写错了,划了两遍,直接写了个拼音代替。
他现在认汉字了,看见汉字就先看看认不认识。
阿曲的车在门口停了一下,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和车钥匙一样的遥控,他按了一下,门就朝里开了。
车进了门,门慢慢关上了。
进了门后,估摸着就是到家了,阿曲把车停在一个棚子下。
其实也不算棚子,就是左右各几根柱子,上面拉了黑网子,铺了绿色的瓜藤。
他刚拉了车的手刹,后排的女人就利索地打开车门下了车,阿曲解开安全带,他叫阿布也下了车。
说是饭店和卖农产的,可是院里子一个人也没有。
阿布下车时看了看四处,只有几间水泥垒的屋子。
三间小的屋子并排,门迎着坡下。一间大的在最前面,靠着背后的山坡,门迎着大门口的方向。
大屋就一个双开的带玻璃的门,门口横着放了几个大水缸。头上快到坡下的地方有个水泥水池子,旁边是一个放在铁架子上木桩子案板。
那案板,敦实得很,一看就是剁肉多了,上面都是刀印和血。
一把菜刀立在案板上,旁边水池里满是血和鸡毛。几只公鸡母鸡从坡下飞了上来,一边溜达着一边用嘴去叨池子边的鸡血。
养蜂的箱子破破烂烂地叠了三排堆到了坡边,坡下鹅叫和鸡叫,还有三条狼狗在笼子里呲着牙冲着车这边叫。
阿布关车门时,蜜蜂就飞在他的鼻子边,他躲着蜂子看了一圈,也没看到阿曲诗薇。
“(彝)帕乌。”阿布往阿曲那边走,“(彝)诗薇没在家?”
阿曲正在拧小门,他拿着钥匙的手顿了一下。他不吭声,把钥匙拧到底打开了门。
门一开,刚刚靠着墙等在门边的女人蹭着门缝进了屋。
阿曲摇摇头,他招呼阿布先上屋里等着,他去厨房把肉做上。
莫里在屋里,阿布也不好意思进。他把东西从阿曲的车里提下来放在小屋水泥墙边的石头桌子上,他把腰包转到身后,坐在一块方形水泥砖上看着阿曲在案板和厨房之间忙来忙去。
厨房在小屋和大屋的夹角里,阿曲提着拔了毛的鸡出来在水池里又洗了一遍,他把鸡扔在盆里,回去从厨房门口的柴火堆捡了些木头,在天井里摆了个火塘。
柴火围着火塘的铁架子摆了一圈火塘,点了火。阿曲皱着眉头用蒲扇扇了扇,火彻底烧起来了。
他站起来,回厨房端出个铝盆,他嘴里叼着烟,用钳子把盆里切块腌好的猪肉放在上面烤。
火塘的火把猪肉的皮烤成了黑色,这就是烤得差不多了,阿曲把猪肉放回盆里端到水池子里洗,他谁也不管,就顾着自己忙活一通。
他把收拾好的坨坨肉放在一个小锅里架在火塘上煮着,他就回厨房炒鸡了。
厨房那边液化气炉子开得轰隆隆响,铁勺铁锅叮叮当当的,没多久,阿布就闻到了肉香。
他一点忙都不用帮,像小时候一样,坐在火塘边,看着大人忙。
等着饭好,抢着把第一块肉从锅里掏出来,烫得呲牙咧嘴地递给阿嫫。
阿布低头,左手捏着右手玩。
阿嫫没了之后,他就没过过年。
他不是不过年了。
因为阿达没多长时间也没了。
他从跟着阿爸长之后,他只记得汉人的年。
汉人过年,等年三十,吃年夜饭,守岁,拿压岁钱。
压岁钱——
阿布转头又找了找。
诗薇是不是不在家?
要不她早就蹦出来抱着他的胳膊喊哥哥了。
他想着,还得找个阿曲不在的时候把手机给诗薇。
阿曲来来回回的,做了坨坨肉,炒了鸡,炒了菌子,一盘鱼。他往屋里端,进进出出的,最后又端了一盆汤往屋里放。
他出了屋子时抬起手臂擦了擦汗,他一看阿布,笑了笑:“(彝)这就行,这就行。”
“(彝)帕乌——”阿布站起来。
他刚想问阿曲,阿曲诗薇去哪里了,阿曲已经走到了水池边洗手。
“(彝)金妹!”阿曲从水池边回头,“(彝)你那个苦荞粑粑你来做嘛!”
金妹终于应了一声,她从屋里出来,去水池边也洗了手。
她那头和扫地的大扫帚一样的头发真显眼,炸得比她头还大。
阿布这才好好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莫里。
她和阿曲在水池边好像又吵了几句,阿曲抬手就要打她。
金妹缩着脖子躲,阿曲这才想起来阿布还在这里,他回头看一眼阿布,硬生生把手缩了回去。
阿布就看着阿曲阴沉着脸往这里走。
“(彝)来,拉日,吃饭。”阿曲走过来时脸又挂了笑,他的笑也是苦哈哈的,像是硬挤出来的。
阿布点点头:“(彝)我洗手去。”
他慢慢往水池那边走。
他一过去,金妹就往水缸边走了,她掀起缸上盖着的铁盖,舀了一瓢水,她把铁盖盖回缸上,拿着水进了黑黢黢的厨房。
阿布洗完了手,拧上了水龙头。他甩着手上的水,又看了一眼围在他脚边的那群还在叨鸡血的鸡。
“(彝)帕乌。”阿布跟着进了屋里,他走到摆满菜的小木桌边,拎了一下牛仔裤坐下。
“(彝)诗薇呢?”他这才问。
阿曲正给往玻璃泡茶壶里倒热水,他看着水壶的水灌进那些泡发的茶叶,水满了,茶叶泡成了红色,阿曲把水壶放回了地上。
“(彝)没了。”阿曲拿起筷子说。
他声音淡淡的,像是说没别的菜了,或者是没别的事一样平淡。
平淡到阿布都没明白。
“(彝)啥?”阿布愣了一下,“(彝)啥没了?”
阿曲给阿布碗里夹了个鸡腿,他抹了一把脸:“(彝)掉下去,摔死了。”
他这回,再也不是恨恨的语气了:“(彝)她皮得很,乱跑,看不见路,掉下去,摔了。”
阿曲诗薇死了?
“啥子时候?”
“(彝)前天么。”阿曲小声答。
阿布的手放在筷子上,久久抬不起来。
「哥哥!」
「哥哥。」
耳边一声接一声的,还有最后一次阿曲诗薇给他打电话时,她抽抽嗒嗒的声音。
阿曲诗薇死了。
她不是才12?
她前些天还说要来景洪找他玩。
他天天等着,她一直没来。
原来她死了。
阿布彻底反应过来。
他妹妹,阿曲诗薇,死了。
在他盼着来和她一起过彝族年的时间里,她死了。
就这么两三天,就死了。
他们一家人,在凉山之外的地方团圆了,他有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妹妹,天天叫他哥哥,还没多久,她就死了。
他给她买了手机,给她买了银镯子,想着今天过年给她,她却死了。
死了——
阿布好像突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他今天来,还想和阿曲说,不管咋说,要让阿曲诗薇去上学。
阿曲不出钱,他出。
他在大理的时候,听了咖啡店老板从美国留学回来,他还问了老板,留学要花多少钱。
贵得很,一年要7、80万。
但是他想着,阿曲诗薇得去上学。
和禾禾一样,读书,上大学,认字,懂知识,还得去留学。
阿曲没钱,他有钱。
他当模特,给余景拍十天,就能赚四十多万。
昨天还有人找亓行舟,说他拍一条广告,就给他一百二十万。他们都说,他八百多万粉丝,要是直播开了打赏,有的是人给他刷礼物。
他一晚上就能赚好多钱。
他能赚钱,让阿曲诗薇去上学。
他想起来,诗薇不是不想上,是阿曲嫌她坏,嫌她是女娃儿,不让她去上。
阿曲诗薇说阿曲不缺钱。
阿布拿着筷子,看着阿曲手上的金表。金表比手腕大,戴得松,它挂在手腕上,下面是那条吓人的长疤。
“(彝)吃吧,拉日。”阿布一直没动筷,阿曲又给阿布夹了块坨坨肉,“(彝)今天过年,咱不说那些。”
屋里的小门没关,阿布背对着门口坐着,他看了一眼前面靠墙摆着的木头沙发,低头看着碗里的坨坨肉。
门外穿来高跟鞋踩着小台阶的声音,金妹端了一盘苦荞粑粑进来。
她把热乎的苦荞粑粑放在桌子上,自己拿了板凳坐在桌边,她和阿布还有阿曲一人坐在桌子的一边,她拿了筷子,往碗里夹了块苦荞粑粑。
金妹一边吹着气一边把烫得不得了的苦荞粑粑掰开,她蘸着辣椒粉吃了一口,拿起筷子不管不顾地夹了一大块坨坨肉。
她吃,阿布和阿曲都在看她。
她头也不抬,夹了肉,夹了菜,又夹菌子。
“(彝)拉日,吃。”阿曲缓声催阿布动筷。
他站起身去门口挂着的筷子架上拿了大勺,回来给阿布舀了一碗鸡肉汤。
阿布也没说话,他夹起坨坨肉咬了一口。
他好久没吃过坨坨肉了,阿嫫死了,他跟着阿达从凉山走了。
阿达说凉山穷得很,阿达说阿曲说了,带着他们出去找个出路。
凉山穷得很。
没嘚电,没嘚药。
就一个火塘,烧着热水,等着阿嫫生娃娃。
阿嫫生娃娃死了。
就这么死在屋里,娃娃还在肚子里。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那血淌得,连抬上木板车去找毕摩和神仙求求的时间都没嘚。
找什么神仙,得去医院。
阿达恨凉山。
穷得很。
阿达也可能不是恨凉山,是恨他自己。
没钱。还找不上医院。
这坨坨肉,一点滋味也没。
阿布一口接着一口咬着坨坨肉,阿曲终于高兴点了,他给阿布倒了一杯普洱茶。
阿曲笑着的脸从阿布脸上看向金妹时又变了脸色。
“(彝)你吃那么多,你倒是生个男娃!今天是过年,我们也不说别的了,新的一年,我就求你给我生个儿子行不?”
金妹翻了个眼睛,她手上的镯子叮叮当当响着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
“你不行,求我有么子用?”
“(彝)你想死了。”阿曲瞪起眼睛,他拿起筷子,半起身就要打金妹的头。
金妹抬起手臂挡。
“(彝)帕乌。”阿布终于说了话,“(彝)今天过年,过完年再说。”
阿曲的筷子在隔着桌上停下了。
“(彝)对对。”阿曲松了一口气,他放下筷子,拍拍阿布的肩膀,“(彝)哎哟,看我这好儿,这大高个,咱今年还长不长?”
“(彝)不长了吧。”阿布低头吃饭,“(彝)我都18了。”
阿曲嘿嘿笑起来,又夸了几句阿布,他想起还没给鸡喂食,赶紧站起来去隔壁屋里拿糠。
阿曲出了屋,屋里就剩金妹和阿布了,金妹像是没有刚刚差点挨揍的事,她还是谁都不管,自己吃自己的。
阿布觉得腻,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热茶,金妹突然“哧”地冷笑一声。
她端起碗,吃得更肆无忌惮了。手背抹着脸边碍事的碎发,眼睛光盯着那些肉和菜。
“给他生孩子,生个孩子,当骡子。”
正巧阿布的手机响了,是何禾发的消息。他没听语音,给何禾打字发了个:【我等会给你打电话。】
“女朋友喃?”金妹咬着一块鸡肉看向阿布。
阿布抬眼看着她。
“不是。”他把手机放回兜里,“领导,问我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金妹不说话了,她打开手机,边刷视频边掰着苦荞粑粑吃饭。
十来分钟后,阿曲从屋外进来了,他风风火火地坐回凳子上,骂了一句金妹‘下不出蛋的鸡’后和阿布凑在一边吃饭。
“(彝)帕乌。”
阿布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鱼肉,鱼肉白嫩白嫩的,他找着鱼刺,低着头慢慢地说:“(彝)我阿达那天晚上,临进山之前,给你打了好几回电话,没人接,没打通。”
阿曲夹菜的手在盘子前一顿。
“(彝)还好你没接。”阿布挑出鱼刺往桌子上放,“(彝)现在想想,不管给多少钱,那就是回不来的活。你要是去了,我真就一个亲人都没了。”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一脸木讷的阿曲。
“(彝)帕乌。”阿布的喉咙上下一动,“(彝)我阿达阿嫫没了,诗薇也没了,现在就咱俩了。”
“以后你就是我阿达,我连着我阿爸和你,一块尽孝。要是,诗薇过——祭日。”他把嘴里的油腻的肉味使劲咽下去,“(彝)要是诗薇过——那个,你和我说,我和你一起去看她。”
阿布说完了这些话,阿曲的眼里顿时涌了眼泪,他张开嘴巴,又高兴,又苦着脸的看着阿布。
阿曲一把抓住了阿布的手。
他脸上的肉在抖着,嘴巴也在抖。
“(彝)儿啊。好儿。”他低头抹了一把眼泪,他迎着门口,泪在他黝黑的脸上反着亮光。
“(彝)阿芝莫和阿木,命不好,走得早。诗薇——也命不好,摊上她皮,摊上,我也没看好她。”阿曲又抹了一把泪,他舔舔嘴唇,挤出一个笑,“(彝)咱俩能见面,都是命。以后不说别的,就是咱爷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坚持两天,我就有育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