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仙缘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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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夏初，安县东门巷。chuoyuexs
秀娘捧着浣衣盆子从洛神山脚回来，瞧见邻居宅院外停着一辆牛车，这下也不着急回自家了，伸直了脖子朝敞开一条缝的门里张望。
宅院里那棵老树枝繁叶茂，谁能料到三月前它已有败落之象。
院内杂物归置齐整，不染纤尘，秀娘却有些懵然。
大门忽然从内侧开启，着青绿长裙的女子未施粉黛，浑身上下仅有一根破旧的木质发簪绾发，那还是秀娘三个月前送给她的。
她手里拎着一个粗布包裹，装不下多少东西。
“姑娘，你这是……要出远门？”秀娘本想问是不是要出城，想起街坊邻里谁家不是每隔数日便去一趟洛神山脚，她还在那儿遇见过这姑娘呢，由是觉得这般问不太妥当，便换了个问法。
虽然此问仍然有些不恰，但是意思模糊表达到了。
“对。”女子莞尔一笑，“这三月受您诸多照顾，感激不尽。”
秀娘被这笑容晃了眼，回过神忙推拒道：“哪里呢？都是顺手的事儿。”她虽然不通文墨，但是也能听出女子话中隐有辞别之意，不免心生些许怅然：“姑娘何时回来？”
“那便说不定了。”女子道。
秀娘看着她。
第一次见到她时，秀娘恍神了足足半刻，然后意识到她有一双不似常人的眼睛，心生后怕，只觉女子像极了传说中挖人心食人肝脏的妖邪，不知为何没对自己出手，留了自己一命。
隔日邻居家的小儿子在洛神山虎口脱险，回家嚷嚷不休山上有仙子，听邻居转述，样貌与秀娘所见女子一致，秀娘方知那人不是什么妖邪。后来偶然出门碰见她也推门而出，秀娘鼓起勇气和她搭话，才知道女子非妖非仙，瞳色是自幼生了怪病，更是半点惧意也无了。
如今秀娘早已把她看作自己的妹妹，得到这样的答案满心不舍，可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挽留。
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呆望着女子坐上粗陋牛车朝她挥了挥手，身影随着牛车缓缓远去，消失在朝日尽头。
女子自然是与李和乐道别后，孤身进入安县的徐幽。
这三月内，她隐居在这僻静一隅，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李和乐没有骗她，安县太平无事，几无烦忧，即便有什么小插曲，徐幽也都能应付。
她用这段时间粗略治好了内府的伤势，还尝试着将错位的经脉挪回原处，疏通淤堵，结果却是徒劳无功，更不必去想经脉重续了。
看来想纯粹依靠自身的力量修复经脉是不可能了。
若要凭借外物或是外力，便不能继续留在凡界，无论丹药灵宝、秘籍法门，都只在修士之间流通。
以徐幽现在的体质，哪门哪派都不会将她收作弟子，毕竟毫无教导价值。
徐幽当然不会让自己陷入死局。
离开北地时仅有苗头的想法如今已有了雏形——
既然天命昭示她的道途会毁于“情”之一字，她便索性将其彻底抛却，转修“无情”之道。
曾经她境界超凡，翻覆掌间便能定人生死，如今失了修为，连凡兽都能将她逼入死境。
死里逃生后，徐幽便决定拜入体修门派。
弟子做不成，那就做杂役。
因此，当徐幽听闻均莫忧和苏寻欢乃赤曜堂弟子时，才倍感意外。
体修门派诸多，可要说能容纳数以千计的杂役，非赤曜堂不可。
也唯有赤曜堂此等大宗，才会连杂役都有接触道途、改天换命的机会。
只是徐幽放着凡界可能有的大好日子不过，甘愿去吃宗门杂役的苦，这怎么说来都很奇怪。
虽然常言道苦难磨人心志，但是常言也道由奢入俭难——徐幽的气质容貌，实在太像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很难令人相信她此前的生活能有多么清贫简陋。
徐幽也没打算套个虚伪的壳子生活，自然要与苏寻欢二人分道扬镳。
而且谁能断言，借二人之便进入赤曜堂，成为杂役前，她不会被人查验一番身份；成为杂役后，她不会因为与外门弟子相识，未经正常途径入门而遭受许多排斥与非议？
两相权衡，孰优孰劣，非一时能说清。
赤曜堂仙缘大会于每年六月初十召开。
徐幽早已算过，三日足以从安县赶到赤曜堂附近的宝河县。她初七启程，正好能赶上仙缘大会。
车夫此前承过她的恩，愿意用家中牛车送她到宝河县，徐幽婉拒后提前按市面上价格的两倍付了他银两。
于是徐幽现在又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天色将明，东方既白，宝林山山巅绝壁处，一名男子走至崖边，向下俯瞰，只见云海茫茫，雾气缭绕，忽有轰鸣声响，男子足底石碎纷塌落入崖底，半个脚掌空悬在外，他受惊一晃身体便要紧跟着坠入崖下，却不知为何动作一滞，缓缓向后站稳了身形。
下一瞬，男子便瘫坐在地，劫后余生般急喘着气。
“仙术！是仙术！”他口中喃喃，抬眼向天际望去。
旭日金辉前，一架气势宏伟的偌大云帆背光缓行，遮天蔽日，将白昼衬得好似沉夜。
站在帆头那人自百丈高空一跃而下，稳稳落至山巅之上。
这是一名青年男子，膀阔腰圆，身形壮硕。
他双瞳似有精光，视线扫过山巅一众等候已久的凡人。
这时，徐幽身侧有人嗤声道：“没见识的凡夫俗子，什么仙术，明明是法术。”
她说的是适才受惊的那名男子。
光这一句还不够，她又拉上了徐幽：“你说是吧？”
徐幽看向她，此人看着比苏寻欢年纪略小一点，估摸十四五岁，穿着深红锦袍，银白发冠束发，其上细看皆有精细绣纹、雕饰，形似松竹翠兰，俨然身世不凡。
徐幽没注意这名少年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侧，但不想驳了她的面子，横生枝节，遂简单应下，移开目光。
“嗯。”
不想少年更凑近一步，眼珠仿佛要黏在徐幽身上：“我叫兰佳时，你呢？”
兰佳时关注徐幽很久了。
她独自来宝林山参加赤曜堂的仙缘大会，人生地不熟，当然要物色一位合眼缘的同路人。虽然尚未正式开始修行，但是兰佳时觉得以自己的眼光，必定能从眼前这一百来号人中，挑中和她一样资质不凡的天才。
兰佳时挑人是有技巧的。
她登上宝林山顶时接近日出，此前抵达山顶的人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有对修仙界有所了解的凡人，才知道赤曜堂仙缘大会的准确时间是在日出之后。虽然此法的准确性不是百分之百，但是好歹能替她筛选出一部分人。
再然后就是她自幼耳濡目染的识人之术了，那种满脸焦躁的、坐立不安的、叽叽喳喳的……统统不要。
差不多在她看完一圈人后，一名女子孤身而来。
她背着行囊，宝林山只能徒步，常人登顶时多半满头大汗、疲惫不堪，她却浑身清爽，毫无倦容。
女子并不关注旁人，环视一周，直直走向一暂且无人的僻静处。
兰佳时双眸一亮，沉闷多时的心情一扫而空。
这不就是她在找的同路之人吗！
兰佳时悄悄走到女子身旁，惊然发觉她眸色碧绿，进而愈发欢喜，欢喜之余，更加坚定女子就是自己要找之人。
“徐幽。”
与兰佳时不同，徐幽心情十分郁闷。
因为徐幽意识到，这名少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了。
兰佳时得到回答，立马又问：“你是魔族吗？唔……妖族倒是也有这样的眼睛，不过我感觉你像魔族。”
“你猜的没错。”徐幽暗叹一口气，也罢，只要不给自己这张脸来上几刀，想默默无闻地当个安分守己小杂役恐怕也不是什么易事。
只要能进入赤曜堂，别的她就不强求了。
“我在书里读到过，魔族天生姝色，单论外貌，说是天道的宠儿也不为过。”兰佳时说，“不过魔域内就有最合适魔族的修行功法，散修魔族也很少加入人界宗门，即便有也是以客卿长老的身份挂名。我倒也听闻一些宗门有魔族弟子，不过都是流落在外的魔族血脉，其中八成以上都是混血，而且通常是被师尊直接带入宗门，像你这样自己通过仙缘大会考核拜入门派的屈指可数。”
徐幽笑不出来：“你知道的真多。”
“那当然。”兰佳时颇有些自得，“虽然我必须得承认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想进入赤曜堂，但要是我突然在魔域被一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魔族三言两语把我分析一遍，又问我去魔域修炼的原因，我肯定对她多有防备，不想回答。所以你也不用回答我，只需要知道我对你没什么坏心思就好。”
徐幽：“……”你还挺会分析。
不可不说，兰佳时这一番话颇有成效，起码徐幽听完之后，不再那么抗拒与她接触。
当然，根本原因在于徐幽现在身无长物，只要划去“色”这一项，实在想不出别人还能图她什么。
接下来兰佳时和徐幽就没什么闲聊的时间了，云帆停在上空，数名身着玄色红边常服的修士齐跃至山巅，站到最先跃下的那名男子身后。
兰佳时轻啧一声，自语道：“我还以为能看见赤曜堂大师姐呢……也对，宝林山初试只是鉴定资质，划分类别，派一个撑得住场面的外门弟子来已经足够了。”
兰佳时话音未落，为首男子便道：“我乃赤曜堂外门弟子凌锋，负责主持此次仙缘大会。”
凌锋说完，又有两名男子走上前来，分别站在他左右两侧。
“接下来请各位自选考核目标，杂役在我左手边这名师妹面前列队，外门弟子在我右手边这名师弟面前列队，若欲成为内门弟子，便站到我身前来。”
一时之间，宝林山巅一百余人，竟无一人动。
这让原本打算先看看除了徐幽，还有谁会竞争成为自己同门的兰佳时大失所望。
好吧，那就由她来做这个出头鸟。
兰佳时刚迈出去一步，凌锋便清咳两声，重新开口：“诸位无须担心，若测仙缘时天资过人，之后还来得及更换。”
此话一出，不少人蠢蠢欲动，接连与周围互换眼神，不知是谁先迈出人群，下一瞬众人纷纷迈步上前，更有甚者干脆奔跑起来。
他们冲到凌锋三人面前几米处，你推我攘地争相上前，好似抢到那个位置，就已经注定通过考核，进入赤曜堂了一样。
兰佳时无心与这些人争夺，只觉得他们丑态毕出，惹人生厌。
她别过头，欲寻徐幽说话清静清静，结果身侧无人，找遍四处，发现那人比自己还沉得住气，压根连步子都没迈出。
兰佳时无言退回去，问：“你怎么不走？”
徐幽看着拥堵不堪的人群，但凡有人超出周围半步就被其他人拽住手或者脚拖了回来，结果谁也冲不过那条线，连同通往杂役和外门弟子的路都被堵住了。
上去干什么，做肉饼吗？
当然话不能这么答，于是徐幽说：“看看情况。”
兰佳时以为她是说“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后面戒备的对手”，遂深以为然地点头，又站在一旁跟着徐幽看了一会儿，僵局还是没有打破的迹象，尤其是那些站在对面的赤曜堂弟子犹如一座座石像，居然完全没有出言相劝、终止闹戏的意思。
兰佳时实在等不下去了。
“这样不知得耗到何时，你继续看着，我先走一步。”
说罢，兰佳时疾奔上前，动作灵敏地绕过纠缠在一起的女女男男，片刻间靠近了人群最前端，也是最混乱的那一排。
只见她足尖轻点，一跃而起，踏在正撕扯着的人群最顶部那人肩膀借力，轻盈落地，三两步占下内门弟子考核首位。
人群一瞬寂然。
几息后，随着一人最先反应过来，挣扎出线，抢下第二位，他之后又是一人紧随占住外门弟子首位，其余人这才放弃拖彼此后腿，拥挤着走完最后几米，排好了队伍。
兰佳时踮脚向后张望，等徐幽一会儿过来，正好问问她有没有看见什么有力的竞争对手。
等到队伍成型不再互相推攘，队形渐渐变得整齐。
兰佳时得以通过队列之间的空隙向后看去。
空阔的山顶此时还散落在外的就那一个，轻易便能看见。
兰佳时朝她招手，若不是同时呼喊有失体面，兰佳时都想喊几嗓子催促徐幽走快一点。众目睽睽之下，她居然还是那副乌龟般的速度，当真心境沉稳，丝毫不在意他人眼光。
徐幽不知看没看见，反正她笔直地朝兰佳时走了过来。
走近了。
更近了。
就快要到了！
突然，徐幽足尖一拐，站入空无一人的杂役队列。
揉揉眼睛，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后，兰佳时如遭晴天霹雳，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