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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犹曾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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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染坊不远便是林记药铺,沈荠不论是上山采撷蓝草伤到脚踝或是有些头疼脑热的,都会去这里,不为别的,就是这林老头有些意思。yousiwenxue

    林老头是早些年迁到汴京来的,有些开医方的本事,用他的话来说这是祖传下来的手艺,但是又一生未娶,无儿无女,自己守着这药铺过活。

    沈荠绕过这坑洼不平的水凼,好似一面波光粼粼藏了美景的镜面。

    “林伯伯,来些止血药吧。”

    林秀山一身灰衫,守在柜案用中药戥子称着野菊花,又觉差点分量,又用手在布袋里拈了点出来放在上面,这回正好,就包在一张方方正正的桑皮纸之中。

    “小沈过来了。”

    他头也没抬,从身后的药橱里抓了些药来,沈荠也瞧不太懂,只得静候在一旁。

    “林伯伯,过年可好?”

    林秀山包着桑皮纸,又系了个结递于她手中。

    “自然是好,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年。听说小沈这里新来了个伙计啊,我瞅着是机灵的,到时候借我这药铺里使使。”

    沈荠佯怒道,“林伯伯还当他是物件,怎可借来借去?”

    林秀山被逗乐了,又从柜桌上拿出一包红纸,可细看又有些分量,“给你的。”

    沈荠一看就知何物,忙摆摆手,“林伯伯不用拿压岁钱,我又不是小孩子,您老就好好收着。再说我也经常在这买药,您也不收钱。”

    老头子不听这套,把红包放在她捧着的药包上面,“拿着,这是长辈给晚辈的压岁钱,意在求平安,这街坊邻居小孩都有的,你叫我一声伯伯,老头子我也满足了。”

    她推辞不了,只得收下,林秀山又低下头拨弄着算盘。

    沈荠趁他没注意的时候,从袖中摸出碎银子轻轻放在柜台上。

    该有的礼数,不可少。

    她刚迈出铺子来,走在街巷拐角处——前面一拐过,就是连云坊。

    伞下的视线被人一挡,沈荠停住脚步。

    来人小厮装扮,没打伞,恭敬拱手道,“少东家有请沈姑娘慈来洲一叙。”

    慈来洲,汴京最有名酒楼,曾被称“天下第一楼”。

    当沈荠想拒绝之时,那小厮态度强烈,她提出要先回连云坊放下手中药包时,那人也是不语。

    “真是榆木疙瘩!”

    她愤愤坐进早已停在巷里的马车,待马蹄朝前驶去时,却发觉手中的伞不知遗落在何处,还好药包一直在手里。

    她松下一口气,仔细回想起小厮口中的“少东家”,既能当得起少东家之人,想必也是汴京赫赫有名的商贾人家。

    能有谁呢?

    “敢问你家少东家何许人也?”

    赶车的小厮静默一会,才答道,“姑娘去了就知晓了。”

    沈荠听此心里平静一瞬,哪有人天理昭昭敢在青天白日下劫人?

    既来之,则安之。

    这个想法随着她跟小厮进了慈来洲又被引进二楼雅间时,烟消云散。

    来人正是锦绣记的少东家谢临棠。

    室内地龙烧的正旺,春意融融。沈荠一进来不由得打了寒颤,有侍女近身替她接过药包,又退了下去。

    那套上好檀木桌旁端坐着一位星郎色锦袍的公子,正敛袖细细品着碧螺春,桌旁放着上好茶具与各色茶点。

    此人生得一副风流相貌,偏好文雅。常在春日当街纵马驰骋,若是相中哪家女子就抛出一枝桃花,常惹得姑娘们春心动。

    大启强盛,各番地属国皆归顺,也常有胡人来汴京做生意,因此这民风就略开放些。但这谢临棠偏偏自花中过,片叶不沾身,也不见真的娶了谁。

    这把谢老爷子气的半死,这功名没有也罢,这祖传的家业也是不上心,若是真为他谢家开枝散叶,也算有功一件,倒偏偏这不务正业,还得了个浪荡公子的名声!

    曾有传言说这谢老爷子把他吊在树上打的是六亲不认,可谢临棠还偏偏捂住脸,“爹,爹!别打脸!”又是挨了顿竹板。

    沈荠曾与他在街上有过一面之缘,就再无交集,今日又怎大张旗鼓设宴请她?

    她走上前,福了福身,“谢公子。”

    谢临棠暼了她一眼,放下茶盏,有侍女引她在桌子的另一侧入座。

    “沈姑娘近日来可好?”

    沈荠猜不透他的心思,此人看上去并不像传闻所说的那样好相与,也只得谨慎答话。

    “托公子的福,如今这日子好过些了,也能在汴京混个脸熟。”

    谢临棠听言不由得笑了,拿着折扇“唰”的一下展开,上面是一副淡淡山水图,倒是极称他。

    这沈荠比他想象中要有趣许多,瞧着彬彬有礼,也不是传闻所说行为粗鄙的市侩财迷。

    “姑娘这几日可遇到什么难处?”

    沈荠听这话就猜到这白胚布涨价就是他在背后操作,只是想不通他意在何处,是为了搞垮连云坊吗?还是有何企图?

    但面上不显,“谢公子是锦绣记少东家,我们这些籍籍无名之人还得仰仗您过活,有什么能瞒过您火眼金睛?”

    谢临棠左手执扇,轻轻叩着右手手心,颇有意味的看着沈荠。

    “是啊,沈姑娘冰雪聪明,能看出其中曲折来,这汴京从来都不是一家独大,不论是我锦绣记,还是你的连云坊。”

    这番话明白直了,她沈荠再装听不懂就不合适了。亏得这谢少东家还特意设宴,敢情是因她扰乱了锦绣记的生意。

    “公子言重,沈荠知晓锦绣记名下也有成衣铺生意,故而不敢谈垄断,只得另辟蹊径做了蓝染生意,并不妨碍公子日进斗金,步步高升。”

    谢临棠倏忽一笑,比这杳杳茶香更能让人如沐春风,但沈荠却察觉出一丝奇诡来,不敢轻言论断。

    “沈姑娘果然能言善辩,我可没说你抢了锦绣记生意。”

    那双眼仿佛能将沈荠看穿,她忍下心中不适,垂下眼眸不与他对视。

    抢不抢的,她还偏偏就抢了锦绣记的生意!

    她还非得让全汴京的人都知道连云坊,偏偏让叶亭贞午夜梦回看到无辜之人在追魂索命!

    “沈荠凭手艺吃饭,不会旁门左道,公道自在人心。”

    谢临棠合了折扇,用筷子夹了块芙蓉糕,“说到此处,正巧有些饿了,沈姑娘要不要用点?”

    沈荠没想到此人竟如此跳脱,方才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消散了些,经他一言,也感这腹中饥肠辘辘。/p>

    尤其这芙蓉糕是她钟爱之物,又是慈来洲的拿手好菜,做的色香味俱佳,让她勾起人最原始的欲望来。

    她记得,母亲的芙蓉糕一绝。

    沈荠摇摇头,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从家中赶来之时,已用过膳,就不劳烦公子了。”

    谢临棠听得此话,放下筷子,“其实谢某曾与沈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沈姑娘可还记得?”

    沈荠佯装镇定,“是吗?沈荠素来在外奔波,也不甚在意见了何人,若是当日有唐突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她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轻轻抿一口,浑身舒坦。

    谢临棠也笑得开怀,眼前又仿佛重现当时春日之景,这花红柳绿,青石桥上人流鼎沸,各家公子与小姐竞相游街,这琳琅满目、珠翠环绕,煞是惹眼。

    沈荠一身素衣路过众莺歌燕舞,她捧着包袱皮,步履匆匆,目光中无光风月,却惹得他瞩目。

    “其实姑娘有所不知,去年那枝桃花本该落入姑娘怀中,马蹄一惊,谢某手一抖就落入别的姑娘手里了。”

    如同晴天霹雳,把沈荠劈的外焦里嫩。

    她含在口中的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但还是忙咽了下去,又用手绢擦拭一番唇角水渍。

    随即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公子想必认错了人,沈荠可没见过什么桃花,若无其他事,沈荠还得回染坊做工,就告辞了。”

    眼前人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不知他在耍什么诡计。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沈荠起身欲走,谢临棠忙叫住她,生怕她真的出了这门,站起身来,端的一副风流倜傥模样。

    “欸,沈姑娘难道不知谢某家财万贯,若是嫁与谢某,姑娘就可不必抛头露面做甚么生意去了。到时候锦绣记就你我二人共有,可好?”

    他语气轻佻,沈荠听了莫名反感。她交友甚广,上至权贵,下至市井小贩,皆无如他泼皮无赖之人。

    沈荠也是又怒又羞,脸颊微红,胳膊顺势就拿起刚放下的茶盏,径直朝谢临棠脸上泼去!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气氛陡然紧张,侍女正欲上前,又想起少东家原先嘱咐不敢上前。

    谢临棠没料到沈荠此举,竟真的敢拿茶水泼他。

    想他何时遭这奇耻大辱,一时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从侍女手中夺去药包匆匆下楼,这才抬手往脸上摸了一把。

    水里夹杂着茶叶淅淅沥沥顺着他的脸滑落,直落在地上,好不狼狈。

    还好茶水尚温,只是损点他谢临棠的脸面,没有什么实质性伤害。

    沈荠心怦怦直跳,生怕他记仇拦她,顾不得店小二说道“贵客慢走。”一路小跑着出了这慈来洲。

    景安在这厢上了药,又找来绢布包扎好伤口,小憩了半个时辰,觉得身子好了些,就挣扎着起身去做阳春面。

    尤记得母后说,天冷,阳春面最能养胃。

    等沈荠回来,正好能吃上。

    果不其然,当他下好面,撒上葱花之时,沈荠果然就出现在门口,只不过衣裳全部湿透,氤得袅袅雨烟,衬的一张脸落寞而苍白。

    她对着他说,“景安,我们明日下江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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