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千钧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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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葛王八真是个奇葩!”打听到小道消息的老钱气愤地抽着旱烟,在家里叫骂到。zicuixuan
“爹,你把葛王八的空壳留下来吧,我要记着仇人的样子。”
痛失亲母的小钱看着立在前方的那个神态祥和的空壳,气愤地说到。
“儿子,你的意思是……”把烟掐灭以后,老钱惊奇地看着还未成年的小钱,一头雾水地问询。
“爹,我要每天看着葛王八的脸,把那张脸牢牢地刻在心里,这样才能替娘报仇!”小钱在空中划动着紧攥的拳头,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骂到。
“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这么早就立下了如此远大的志向,我哪还有毁掉那个破壳的冲动?”
老钱瞬间热泪盈眶,把烟头丢进炕洞之后,他抓着小钱的双手,激动地说道,
“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要干就干狠的!”
说那句话的时候,老钱气愤地咬牙切齿,甚至因为过于愤怒,他还在椅子上咳嗽起来。
“爹,您别激动,这事不急,那个葛王八还有八年才寿终正寝呢!”小钱一边抚着老钱的后背,一边关切地劝到。
“不,孩子,想要当一个报仇的君子,你就不能落下欺老的骂名……”
冷静了一会儿之后,老钱凝视着小钱懵懂的双目,殷切地叮嘱,
“咱要让葛王八绝后,还是绝了他的嫡子!”
“我懂了,爹,他家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您是让我……”小钱故意说了一半的话,他一边做着抹脖子的动作,一边阴险地笑着。
“真聪明,爹就是这个意思,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一说就懂。”老钱欣慰地笑着,冲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的小钱竖了一个大拇指。
就这样,在老钱坚定的鼓动之下,小钱的心里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即使那天之后,老钱再也没有刻意提及让小钱复仇的事情,小钱也没有忘记老钱的叮嘱。
由于栾长镇和亦双镇的居民向来互相看不惯,他们很少来往,再加上葛家和钱家有着不共戴天的杀亲之仇,这让不同镇的两家更是仇上加仇。
钱家为了实现复仇的计划,自然不想打草惊蛇;葛家自知杀了老钱的妻子,当然也不想再摊上更多的麻烦。
这样一来,小钱基本丧失了观察老葛的机会。
但这种阻碍根本难不倒从小被老钱夸作“鬼机灵”的小钱,他不止一次拿自己的面容和父亲作比较,最终得出了一个令自己深信不疑的结论:血亲往往长得很像。
这样的话,老葛必然也和他的亲生父亲长相差不多,只要记住了葛父的样子,小钱很容易辨认出老葛。
于是,为了记住葛父的容貌,小钱每晚都会盯着葛父的空壳看很久。
老钱叫他上炕睡觉的时候,他才会把火灯熄灭,极不情愿地钻进被窝,最终在一片漆黑之中合上双眼。
然而,从小钱那种不安分的性格来看,小钱并不会直接进入梦乡。
他每晚都会试着回忆葛父的容貌,直到眼前的幻景变得十分清晰的时候,他才能够安然入睡。
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刻意的自我强化确实起到了令小钱满意的效果。
他已经把葛父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不论身处何地,只要他愿意回想起葛父的容貌,他的脑海中就会瞬间浮现出那个空壳的样子。
但他并没有把这项令自己感到欣喜的成就告诉老钱,因为那次闲聊过后,老钱再也没有和小钱提及复仇的事情。
而且,为了不让老钱再次回忆起丧妻之痛,懂事的小钱也不会和老钱说起复仇的话题。
他只是默默地将老钱的嘱托记在心底,日复一日地观察着空壳的样貌,并将其变成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只要一晚不看葛父的空壳,小钱就浑身难受。
小钱并不恐惧这种“看壳成瘾”的怪癖,对他来说,这是他复仇的动力。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能力。
人心都是肉长的,小钱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他自然也不例外。
既然拥有七情六欲,那小钱就不会只有仇恨这一种情感。
因此,满腔怒火地盯着葛父的空壳看了几天之后,小钱的怒气便渐渐消散了。
更搞的是,葛父的空壳与他杀人的身份很是不搭。
那个空壳的头发半白,脸庞瘦削,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手中拿着一根抽到一半的旱烟。
与老钱的形象相仿,抛去杀人的身份之后,他就是一个十分地道的老农民。
然而,与老钱不同的是,葛父的身上还附加了一层勤俭的光环。
或许是因为脱壳的时候,葛父的周围正围绕着自己的妻儿,这让他面部的神态显得十分和蔼。
他依旧乌黑的眉毛上扬着,眼部露出喜悦的光芒,嘴部微张,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刚满四十的他身体还很硬朗,他就那么笔直地站在地上,在空闲的时光中尽享天伦之乐。
人们天生就是趋利避害的,笑容就是一种有利的投射。
更何况,这是一种在亲情的感染下所产生的发自内心的最诚挚的笑容。
它与阴谋得逞时那种令人感到不适的狞笑不同,也与心存逆反时所产生的那种勉强的假笑相异。
这让小钱很难保持浓烈的恨意。
再加上小钱还要继承老钱的衣钵,这让他的人生不只有复仇这一件事。
这么说来,没有露出狞笑的葛父空壳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让小钱白天可以专心致志地跟着老钱学习种地的本领,让他不至于在劳作的时候走神。
于是,卸下重担的小钱很快就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日程——日出而作,日落归家,睡前观壳,灯灭入睡。
他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劳作的经验,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复仇的事情,就这么平静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在小钱的心中,葛父的空壳已经变成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符号,他常常会梦到空壳的样子,也时常会在梦中惊醒。
但他知道身旁还有正在熟睡的老钱,这让他不会产生恐惧感。
因此,每次被惊醒之后,他都能毫无压力地松一口气,翻个身继续入睡。
小钱的一举一动,老钱都看在眼里,他很庆幸小钱并不是只知道复仇的莽夫。
而且,小钱学习种地的时候十分认真,他提早就掌握了钱家祖传的耕种本领,这让老钱十分欣慰。
于是,将要寿终正寝的那个夜晚,老钱完全可以破涕为笑地凝视着仍在观看葛父空壳的小钱。
窗外雪花飘飘,屋内的温度也不是很高,想要保暖的话,穿着单衣的老钱需要再裹一层棉被,但即将离世的老钱并没有这么做。
他就这样静静地盘坐在火炕的正中央,泪眼婆娑地凝视着坐在板凳上的小钱,嘴角勾起一抹略显苦涩的微笑。
可能是因为父爱的情感在他的胸膛熊熊燃烧着,这让他忘记了身体还在受寒。
他的身体仍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但他毫不理会,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儿子的身上。
他看着一动不动的儿子,又是自豪,又是心疼,这让他忍不住将手抬起,并把它举到了儿子的头顶上。
莫名其妙地把手前后移动了几下之后,老钱才发觉自己距离儿子太远,他的手根本够不着儿子。
“老糊涂喽,老糊涂喽,脑子都不灵光了。”
苦笑着摇了摇头之后,老钱一边想着,一边将手放下,并把手揣在兜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画着不知名符号的褐色毛皮——那是钱家祖传的家业交接证明。
他只是默默地在小钱的身后做着这些动作,从始至终,他都没和儿子说过一句话。
但看了葛父空壳许久的小钱还是察觉到了异样,因为今晚的老钱确实有些奇怪。
以往的小钱要是看的时间过长的话,老钱绝对会催促他赶紧睡觉,可今天的火灯都快灭了,老钱都没吱个声。
这让穿着棉衣的小钱瞬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起初还在想——父亲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为了不打扰到老钱,小钱尽量让下半身保持不动,因为他坐着的老凳子经常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那个响声非常大,老钱就曾被老凳子发出的声音惊醒。
小钱只是转动着头颅,将视线投向了炕前靠墙的那把扶手椅,发现老钱的外衣全部堆积在椅子上。
这很不合常理,老钱一般是睡在炕的那一边的,靠墙的那边也有一把做工一模一样的扶手椅,他没有理由把外衣堆在那边的椅子上。
这让小钱突然想起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今天貌似是老钱寿终正寝的日子。
老钱前几次脱壳的时间都发生在深夜,小钱只知道这个事实。
不知为何,自从把复仇的事情记在心中之后,小钱就忘记了老钱的脱壳日。
丧母之前,小钱只见老钱脱了一次壳,他并没有刻意记住那个时间,老钱也从来没和他提及过这件事情。
“爹!”当眼角的余光瞥到两个人影的时候,小钱再也绷不住了,他赶忙从凳子上站起,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去。
由于太过匆忙,他碰倒了立在葛父空壳前面的火灯,使火焰波及到空壳的身上。
微微发黑了一点之后,空壳逐渐被火焰所包围。
但小钱根本来不及理会背后的空壳,他借着背后的火光,朝炕上望去。
果不其然,老钱衣着单薄,他的本体静静地盘坐在炕中央,身旁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空壳。
两个空壳都轻闭着双眼,嘴角露出与葛父空壳相似的微笑。
毫无疑问,老钱早已年过四十,这是他第五次脱壳,这代表着他生命的终结。
欲哭无泪的小钱有如遭遇晴天霹雳,他直接两眼一黑,昏倒在地面上。
背后的火焰还在燃烧着,所幸它没有烧到小钱,也没有点着其他的易燃物,这让昏死过去的小钱逃过一劫。
第二天早晨,小钱在一阵鸟鸣声中睁开双眼,他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并止不住地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的头脑昏沉,四肢酸痛无力,但他并没空理会这些不适感。
他拖着无力的双腿踱到炕边,并在炕边站定。
刻意定了定神之后,他咬了咬牙,紧攥着双拳,一字一顿地说道:“爹,您放心,我一定会替娘报仇,绝了那个葛王八的嫡子!”
说完之后,他又学着丧葬人员的样子,郑重其事地朝老钱拜了几拜。
做完这些之后,小钱在炕前站了良久,他再次回想起与葛家那段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这让他怒火中烧,眼神也变得越发凶狠。
整整一天,小钱都没有哭,因为老钱让他学会坚强,他决不能辜负父亲的心意。
那一年,小钱十六岁,他不得不接过家业交接证明,一边维持生计,一边筹划复仇的事情。
“日月催人老,光阴趱少年。”
小钱没有任何抱怨的话语,他必须独自肩负起生活赋予他的重任——这才是一个男子汉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