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琵琶恨
寿宁长公主府门口的大红纱灯撤换下来,改成了两个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gaoyawx
阖府各处门窗上的“囍”字也全部撕掉了,装饰的红绸全部换成了白绸。
府中上下愁云惨淡,寿宁长公主已经昏死过去,因不久前李心带厂卫抬了一个不停滴血的紫檀木雕花箱笼进府,当着寿宁长公主的面打开了那箱笼,里面是一摊看得人头皮发麻的血肉。
李心指着箱笼说出“这是殿下之子”这几个字时,寿宁长公主惊叫一声,昏死在座上,幸好她身旁的银铃扶住了她的身子,才未让她从座上摔下来。
李心还有下一件差事要当,他穿堂入室,进到喜房之中,看着新娘子还端坐在榻上时,他抿了抿唇,抱着琵琶的手满是汗液,粘腻得很。
小红见李心进屋,问他道:“李公公怎么来了?是陛下又有旨意吗?”
李心:“小红姑娘,请你扶好了郡主,奴婢有一事要禀告郡主。”
小红闻言,走到身穿大红喜服的崔雪姬身旁,扶住了她的身子。
李心抱紧了怀中的琵琶,跪地颤声说道:“郡主,罪臣颜霁尘因谋反被围杀于观音桥,今日的婚事作罢。请郡主换下喜服抱着这柄琵琶随奴婢入宫,为陛下侍疾。”
崔雪姬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大红盖头,入目便是李心怀里抱的那柄烧槽琵琶,琵琶的面板嵌了一幅绿梅图,图上画的那枝绿梅眼熟得很,和颜霁臣胸前的刺青一模一样。
泪水如断线珍珠一般滑落她的面颊,“谋反?反的是谁?陛下杀了我的夫君,还要我去见他吗?痴心妄想!”
李心抱着琵琶膝行上前,一直跪到崔雪姬膝前。
她这才看清楚,这柄烧槽琵琶上嵌了一张人皮。
一股恶寒绞缠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干呕了一声,胃里翻江倒海,一口黑血呕到了地上,地上的那摊黑血里还有一条蠕动的小虫。
她拈帕子揩了揩自己唇上的血,颤巍巍伸手抱过李心怀中的琵琶,掌腹摩挲着琵琶的面板,似乎还有一点他的体温留存在上面。
“二姑娘。”
崔雪姬望向门口,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向她奔来。
崔雪姬辨认出来是剑书。
剑书背上还有几支箭,他憋着一口气跑回了寿宁长公主府,终于跌跌撞撞扑到了崔雪姬脚下。
小红欲扶起剑书,她也是强撑着精神,怕自己昏过去。
剑书抬手摊开掌心,将那枚带血的兵符举给雪姬看,“公子留给二姑娘的,公子说……说……”
剑书不停吐血,根本说不清楚话,一口气喘不上来,手中的兵符落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红探过剑书的鼻息,哭道:“死了……死了……”
崔雪姬脊背生寒,浑身僵住了,不能动弹,眼泪止不住流下。
她哭不出声,一点声音都哭不出来。
她眉眼弯弯,勾起唇角淡淡笑了笑,笑也是没有声音的。
李心瞧见崔雪姬脸上不知是哭是笑,劝道:“郡主,您心里难受,放声哭出来,这样憋着极伤身子的。”
她转轴按动琵琶弦,弹着颜霁尘指点过她的曲子,仿佛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是温温柔柔的笑,唤她“雪姬”。
“迎我的花轿呢,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纵他死了,我也是一定要嫁他的。”
“二姑娘。”
小红的泪眼一刻也不离崔雪姬身上。
她又给自己盖上了大红盖头,抱着那柄烧槽琵琶起身,哽咽道:“小红,你扶我上轿,不拘是什么轿子,将我送去颜府。”那处宅子是他新买的,处处按着她的喜好布置的。
李心:“郡主,陛下还等着您。”
“我再也不要见他了,他骗了我,他口口声声说要我做最美的新嫁娘,我的婚事也成了他的算计。”
小红扶着崔雪姬走了出去。
自那日在颜府拜完天地后,崔雪姬便将自己闭锁在新房内,谁也不见。
因颜霁尘身上背负谋反的罪名,寿宁长公主只能偷偷为儿子简单操办丧事,她两鬓间生出不少白发,人也是一夜就憔悴起来了。
颜霁尘头七这日,寿宁长公主在灵堂上见到景元帝的身影。
她失去理智,冲着景元帝吼道:“皇兄,你也是人父,怎能做出这般猪狗不如之事?我那可怜的儿他若真有反心,皇兄你早身首异处了。你利用了他对雪姬的情意,我儿何罪?我儿何辜?要被剔骨剜肉、不得全尸,皇兄我等着你无后送终。”
“啪——”
怒急的景元帝甩了寿宁长公主一个耳光,他本就是为雪姬不吃不喝七日发愁才登这公主宅,听到寿宁长公主咒他无后送终,他越发得恼羞成怒。
“寿宁,朕是为大昭社稷宗庙考虑,你也是姓朱的,我大昭江山怎能落入颜姓贼子之手?就算你儿子他今日不反,难保他明日后日不会反。”
“我儿十二年前便在自己身上种下殇蛊,他换了雪姬的命,他只能活到十八岁,他拿什么反?他不过是想与雪姬做几日夫妻。”寿宁长公主捂着自己红肿的面颊,怒瞪景元帝,“迎亲前一夜,我儿还跪在我身前向我道歉,说他心中有愧、对不住我和他冤死的父亲,他不得不放下对你的仇恨,他怕弄死了你会伤雪姬的心。”
寿宁长公主指着景元帝的鼻子道:“你这样自私恶毒的人,怎能生出雪姬那么好的女儿?你欠的债,都是雪姬在替你还。你造的孽,也是雪姬替你偿。我儿是看在雪姬的面子上,恕了你这条狗命。”
景元帝指着收敛颜霁尘生前衣冠的棺木道:“这个可恶的小崽子,他觊觎朕的女儿。他身上流着多么肮脏卑贱的血,也敢肖想朕的女儿。他拿自己的命换雪姬的命又如何?他只是丢了一条命,可怜朕的女儿为他掉了多少眼泪。”
景元帝的语气骤然软了下来,“寿宁,雪姬她不吃不喝七日七夜了,你代朕去劝劝她,她不肯见朕,你去劝她,她肯定会见你的。”
寿宁长公主啐了景元帝脸上一口,“你杀了我的儿子,现在又要我去救你的女儿吗?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咱们就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要欠谁的。”
“寿宁,你当真要这么绝情吗?”
景元帝抬手,寿宁长公主却将自己的脸靠上前,瞪着他道:“皇兄你打呀,打死臣妹好了,正好臣妹与雪姬一起去下面与霁尘团圆。”
景元帝没有落下这巴掌,他气得身子抖动得厉害,想到雪姬的命快没了,还是软了下来。
他屈膝跪在寿宁长公主身前,放弃了君王高高在上的尊严。
“寿宁,朕求你了,雪姬是你看着长大的好孩子,你忍心见她去死吗?她的命是霁尘拿自己的命换的,你便是恨朕,也要看在霁尘对雪姬的情意上,救一救雪姬啊。”
“是谁害雪姬成如今这副模样?”寿宁长公主咬牙切齿说道,但心里还是惦念着雪姬的生死。
她奔向灵堂门口,扶着门框道:“你这样的人,不配当雪姬的父亲。”
景元帝朝寿宁长公主磕了一个头,“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皇妹你也是做母亲的,大家都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雪姬她跟了霁尘,后世史书如何写她,是万人唾骂的奸臣之妻。难道霁尘他就不自私吗?他若真爱雪姬,便不该娶雪姬。”
寿宁长公主不屑听景元帝的诡辩,她冷哼了一声,剜了景元帝一眼。
“你怎知霁尘没有为雪姬的声名着想,迎亲前夜他就写好了一封放妻书交给了我,他和我说,来日他死了,要我一定为雪姬再寻一位良人顾他余生。霁尘他是事事都为雪姬考虑到了的。”
景元帝一愣,他不清楚颜霁尘为雪姬私底下做了这么多事,只是听太子说雪姬的初夜给了颜霁尘,他气得不行,杀颜霁尘的心便从那时有了。
他喃喃自语道:“错了……错了……”
颜府,正院上房。
崔雪姬抱膝坐在榻上,偏首盯着身侧的烧槽琵琶看,她的两颊深深凹陷,瘦得不成人样,嘴唇也开裂得厉害。
“阿郎,婉婉来看过我,她说我的病好了,我能活很久很久,我们原本可以做一对白头夫妻的。”
“阿郎,我不再生你的气了,但你不再见我的面,我便要生你的气了。”
“阿郎……对不起……对不起……”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身白衣的寿宁长公主进来,见到榻上崔雪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坏了。
她坐到榻上,抱着崔雪姬哭道:“好孩子,霁尘他不想看见你这样。”
“殿下,是我、是我害得阿郎他死得这般凄惨,阿郎他手里都有江南六卫的兵符,不说打到江北来,光有南阳颜氏一族的支持,阿郎在江南称帝是不成问题的。”崔雪姬熟读昭史,大昭后来就分裂成了南昭和北昭,南阳吞并了北昭,建立新朝的南昭帝在史书之上也未落得反贼之名。
毕竟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逝者已矣。”寿宁长公主摸了摸崔雪姬的头,柔声细语道:“我们这些生人,要完成逝者的遗愿。”
“阿郎他有什么遗愿?”
“重雪旧年耻,风骨衣冠全。”
作者有话要说:
颜霁尘:换个马甲再来。雪姬:年上变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