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殇
景元帝不想听太子的辩解,更不想多看太子一眼。czyefang
未等朱烨张口,景元帝便下了旨意。
“太子忤逆不孝,杖二十。冯远,你去喊东厂的行刑太监来。”景元帝一手指地,“就在这儿杖,在朕眼皮子底下打这个逆子。”
未几,四名东厂的行刑太监手持廷杖,尾随冯远身后,从玉照宫侧门鱼贯而入。
景元帝没有给太子留一点体面,连一张让太子伏身在上的长案都没有赐给他。
朱烨趴在雪地之上,手背与后脚踝各被一名行刑太监死死踩住。
冯远揣测着圣意,脚尖呈外八字站着,意思就是要活杖,不能打死了太子。
景元帝瞥了一眼冯远的站姿,没有说什么,带着二皇子朱洵坐在廊下。
四名行刑太监听冯远发话后,手中四根廷杖轮番落下,击打在太子的臀上。
朱烨趴在地上,未哼唧一声,痛得咬破了自己的唇,腥甜的血腥味道在他舌尖弥漫开来。
前世他便想不明白,父皇与母后为何都不喜他。
就像他前世想不明白,自己与雪姬夫妻三年,雪姬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在古长城的那间漏风的破屋中,雪姬画过很多幅绿梅图,甚至他们的口粮并不够吃,他也会省下自己那份口粮拿去换钱,用这些钱买颜料画具送给雪姬。
那时,雪姬每月都要画一幅特别丑的绿梅图,连带写给她兄长崔叙白的家书,一起寄往京城。
但崔叙白,没有给雪姬这个妹妹回过只字片语。
他后来在父皇病危时被召回京城,得益于雪姬的一幅绿梅图阴差阳错被父皇看到。父皇临死前拟好了传位诏书,还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善待雪姬,不管雪姬日后做错了什么事,都不可废后。
但上天何其残忍?没有给过他善待雪姬这位结发妻子的机会。
雪姬在她十八岁那年,在他差一步就要册封她为中宫那夜,与沈皙之一同殉情于鹿鸣园风雪之中。
雪姬死后,他追封她为明德皇后,用她爱郎的表字作为她的谥号,还将沈皙之的骨灰葬进了她的棺椁之中。
他怕自己的尸骨会碍雪姬的眼,明明期待了那么多年与她死后合葬一穴,临终之际,还是将自己的帝陵修在了江南。
而她,葬在了江北,葬在了皇朝气运最兴盛的地方。
他生前为雪姬在大昭两京十三省修建了三千多座祈福庙观。
愿十方神佛赐予雪姬无限福泽。
愿她的妻,下一辈子长命百岁。
雪姬嫁给他的那一年,身体就很差了。
为她诊过脉的医士都说,三年寿元,已是她的极限。
故雪姬死后,他吃了五十二年的长斋,为堵悠悠众口,他与雪姬的嫡姐做了五十二年的假夫妻。
他喊了皇后五十二年崔氏,到他死时,他已经忘记了皇后的闺名叫什么。
重来一世,一切都没有变。
雪姬今年十五岁,三年后便是她寿元尽时。
人,始终争不过天命。
“雪姬……雪姬……”朱烨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多念几遍,这廷杖打在他身上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太子口中在念什么?”坐在廊下的景元帝问冯远。
冯远小跑到景元帝跟前,跪下磕头道:“殿下是在喊娘。”可不敢说殿下在念谁家小娘子的闺名,他怕景元帝下旨加杖。
景元帝喊停了剩下的十杖,示意一名太监。
“去坤宁宫问问皇后,要不要到朕面前来为她生的这个好儿子求情?”
他嫌这些皮肉之苦击溃不了太子的心防,诛心才过瘾。
那太监才去了一盏茶功夫,便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跪在景元帝面前。
“陛下,皇后娘娘说,殿下有错,陛下尽可责罚,皇后娘娘感念陛下的如天恩德。”
景元帝熟知沈皇后为人,她是过了河便要拆桥的,如今沈皇后巴不得快快诞下麟儿,然后赶紧盼死太子这个便宜儿子。
景元帝冷笑过后,指着还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太子,对那太监道:“你去,将皇后的原话告诉太子,他喊娘没有用,他的娘救不了他。”
那太监跑过去跪在太子身旁,高声道:“殿下,皇后娘娘说,殿下有错,陛下尽可责罚殿下,皇后娘娘感念陛下的如天恩德。”
朱烨脊背僵冷,他如一只可怜的小兽蜷缩在地瑟瑟发抖,泣不成声。
父母在世,却是父也要逼死他,母也要逼死他。
他如此多余,当初他们为何又要生下自己呢?
“太子,其实朕也不知道你哪里有错,但皇后说你有错,那你无错也是有错。”景元帝说着风凉话,“朕下旨杖你,你可服气?”
“儿臣不敢不服。”
朱烨吸了吸鼻子,说话带着哭腔。
“不敢?”景元帝嗤了一声,“那就是还不服气了。”
景元帝对冯远吼道:“再加十杖,太子若还不服气,便再加十杖,杖到太子服气为止。”
朱烨拼尽力气喊道:“父皇,不是儿臣早不想当父皇的儿子了,而是父皇早不想做儿臣的父亲了。儿臣未有一日负父皇,是父皇负儿臣在先。儿臣死了没有什么用处!儿臣活着更没有什么用处!请父皇赐儿臣——”
“你住口!”景元帝咆哮道,阻止太子说完“请父皇赐儿臣一死”这句话。
这话要说完,他们这对假父子之间再也无转圜的余地。
景元帝还想留着太子一条命,恶心沈皇后呢。
折磨人有千百种手段,让人生不如死才是真有本事的。
景元帝踱步到太子身前,一脚踩到他雪白的后颈上。
“君臣父子,无父无子。朕先为天下人的君,再是你一人的父。”
“你既然是天家儿郎,便要知道,皇家嘛,亲者为仇,爱人相杀,古来多少上位者,脚下都是皑皑白骨。”
“你来日有本事,便来杀朕。想朕当年,也是踩着血亲的尸骨上位。太子,你杀了朕,才能为皇称帝啊。”
景元帝越说越兴奋,说到后面,仰天大笑起来,狂得不能再狂了。
他早已厌倦这种唯我独尊的日子,丝毫刺激感都没有。
朱烨呕了一口血,昏死过去,或许是冻的,或许是打的,反正他遍体鳞伤,狼狈又仓皇。
“雪姬……雪姬……”
景元帝听清楚了太子昏过去前口中喃喃念的名字,听得很清楚。
他怔了怔,问身后站着的冯远。
“东宫有名字叫雪姬的宫女?”
“回陛下的话,东宫没有名字叫雪姬的宫女,整个内廷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宫女。”
冯远极力掩藏自己对太子的担忧,可回话时还是哽咽了几声。
“那太子喊的是谁?不是他相好的小娘子吗?”景元帝觉得晦气,世上除了自己的女儿以外,再也无人能配得上雪姬这个名字。
“儿臣好像记得,勇毅候府的崔二娘子是叫雪姬这个名字。”
朱洵冷不防接过了话,他在宫外的大觉寺远远见过未来皇嫂崔雨嫣一面,他对这位崔大娘子一见钟情,这次正好碰上了机会,可以改变父皇为东宫指婚的意向。
“崔雪姬?”
景元帝陷入沉思,不光连名字是一样,姓氏也是一样的。
他一拍额,想到这位勇毅候府的崔二娘子也算是自己的女儿。
沈皇后曾说阮氏卑贱,因为阮氏为人妾室。
景元帝心中闪过一念,那就让沈皇后最牵肠挂肚的女儿也为人妾室,也做卑贱的人好了。
“冯远,你代朕拟旨,册崔玳次女崔雪姬为东宫选侍,等太子大婚后,便抬这位崔二娘子入东宫伺候太子。”景元帝又低头思索了片刻,叹气道:“算了,太子懦弱无能,不堪大用,还是别耽误人家的好女儿了。”
毕竟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身上流淌了自己的血。
如此高贵的血脉传承,景元帝深觉太子不配。
“父皇,儿臣斗胆一问,皇兄未来的太子妃一定出自勇毅候府崔家吗?”朱洵望着太监抬走昏迷不醒的朱烨,皇兄如此不受父皇待见,来日崔大娘子嫁给皇兄,一定会吃许多苦,他不想她吃苦,他喜欢她。
“是皇后定下崔家女做太子妃。”
景元帝明白沈皇后的用心,她想自己的女儿成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这份心思现在应该不同了。
因为沈皇后自以为将得一个小皇子,但她不知自己孕中饮食被齐贵妃命人动了手脚。
这是他授意中山王妃沈氏挑唆齐贵妃做的,当是一报还一报了。
当年是沈皇后害得齐贵妃生下病弱的朱洵,现如今她即将诞下的小皇子,也要遭遇相同的劫难。
景元帝认为自己很公平,他没有偏爱过任何一个女人。
他给了沈皇后中宫之尊,也给了齐贵妃专房之宠。
再让这两个女人为他斗得死去活来。
她们都太老了。
一点也配不上自己。
尤其是齐贵妃,年轻时有多像阮氏,如今青春不在,她眼角添了细纹,简直毁了他心目中的白月光。
不怪他喜新厌旧,实在是年轻鲜活的肉.体太过于美好,是个男人都会选十八的,而不选齐贵妃这样的半老徐娘。
景元帝似乎看穿了朱洵的心思,他不喜“兄友弟恭”四字,他认为这是违背人性的,至少在皇家,这是违背人性的。
“崔家女一定会成太子妃,可是东宫,未来不一定是你皇兄。”
“洵儿,你明白父皇的意思吗?”
朱洵紧紧攥拳,眼中燃起了一团火。
“儿臣,好像有点明白。”
是人就会有欲望。
景元帝喜欢看这些人被欲望吞噬,做欲望的奴隶。
中山王府这边,崔雪姬千盼万盼,终于盼到崔叙白来接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