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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东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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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奶奶!小祖宗!都已经子时了,您怎么还不睡?”

    陈吉祥跟在崔雪姬身后打转,他还没见过这样能吃能顽的小娘子。mqiweishuwu

    崔雪姬今日已经吃了五顿饭了,不光嘴没歇下过,腿脚也没歇下过。

    牢室总共这么大的地方,她一会儿蹲墙角弄弄花,一会儿命人搬开桌椅给她腾地方踢鸡毛毽子,一会儿又要陈吉祥喊人来陪她玩传绣球的游戏……

    陈吉祥已经筋疲力竭了,天一黑眼皮直打架,可看见崔雪姬精神头还是那么足,想着沈侍郎交待的话,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崔雪姬。

    崔雪姬这会子,又起了打雀牌的心思。

    “陈吉祥。”

    她喊了一声。

    陈吉祥头疼,连忙应了一声。

    “崔二娘子您吩咐。”

    他的脸都笑僵了,说话时例行公事一样地扯了扯唇角。

    “我!要!打!雀!牌!”

    “什么?”陈吉祥要昏死过去。

    人只要打起雀牌来,没有个十来圈不能过瘾。

    他好声好气劝道:“崔二娘子,都这么晚了,咱们补补觉,明儿个夜里再打雀牌,小人给您找最会玩雀牌的锦衣卫来陪您打。”他想了想,“您不是说中午给您送饭的锦衣卫好看吗?小人给您找三个和他一样……妖孽长相的锦衣卫来陪您顽。”

    妖孽长相,是崔雪姬对相貌好看郎君的最高评价。

    虽然陈吉祥也搞不懂这骂人的话,怎么到崔雪姬嘴里就成了夸赞人的好话了。

    “不要,我就想现在打雀牌,”崔雪姬扯过陈吉祥的耳朵,对他的耳朵大喊道:“现在!立刻!!马上!!!”

    小姑娘家家,嗓门大得要将人魂魄都吓脱了。

    陈吉祥笑脸应承崔雪姬。

    一转身,便黑下脸。

    他此刻身上的怨气能吓死鬼。

    崔雪姬,是他当狱典以来经历的最大劫难。

    陈吉祥刚走到朝房院落门口,准备进去点些个会说话会来事的“虾兵蟹将”陪着崔雪姬打雀牌。

    迎面撞见两个穿朱袍官服的大人。

    定睛一看,正是刑部的沈侍郎和户部的崔侍郎。

    陈吉祥很快察觉出异样。

    崔侍郎身上的官袍补子不对劲。

    这是二品文官才能穿的。

    陈吉祥迎了上去,谄媚地打起招呼来。

    沈皙之指着陈吉祥向崔叙白介绍道:“崔部堂,这位是我们刑部大牢的狱典,姓陈名吉祥,便是由他拷问令妹的。”部堂是对六部尚书的称呼。

    崔叙白并不拿正眼瞧陈吉祥,冷声道:“陈狱典好手段,替本官管教这个蠢货妹妹,当真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陈吉祥两股颤颤,声音也是颤抖的。

    京官都知道崔叙白是个玉面阎罗,他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人摸得准他的脾气。尤其是为崔叙白所厌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崔叙白没有再多过问与崔雪姬有关的事情,径直跨过院门。

    留在原地的沈皙之、陈吉祥同时朝崔叙白离去的身影弯腰作揖。

    二人异口同声道:“崔部堂慢走。”

    直到看不见崔叙白的身影了,沈皙之方冷哼一声,道:“眼睁睁见自家亲妹子被人虐打出的血衣,他崔叙白能和没事人一样与本官谈笑风生,真是比畜牲还要冷血。”心下对崔雪姬的怜意多了几分。

    “寻常人养个猫儿狗儿养上十年,都能生出感情来。”陈吉祥也可怜起来崔雪姬,“这位崔部堂,听说又当爹又当娘地养了崔二娘子十年之久,如果那么讨厌崔二娘子的话,崔部堂图个什么呀?”

    沈皙之回身向朝房走去,“崔叙白张口蠢货、闭口蠢货地呼他妹妹,可见一条藤上结出了两种瓜,本官看那崔二姑娘天真无邪,太子爷不就喜欢这样的小娘子吗?他崔叙白能图的,不就是贵极人臣,八成是故意将自家妹妹养成这样,好与东宫结缘。”

    无奈他的姑姑沈皇后最看重嫡庶尊卑,又十分瞧不上崔雪姬的生母是阮夫人。

    这位阮夫人,祖上也曾是衣冠十姓人家,只因家中牵扯进了当年的颜氏惨案。阮夫人原是内定的皇后人选,却因家中获罪没落成商籍,最后成了勇毅侯崔玳的妾室。

    阮夫人死了有十五年了。

    沈皙之的姑父景元帝还对这位年少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念念不忘。

    这些年来,宫中的齐贵妃盛宠不衰、君恩常在,就是因为她样貌有五分像阮夫人,性情也有五分像阮夫人。

    沈皙之在他姑父景元帝寝殿中见过阮夫人的画像。

    他一直不解,崔叙白不像阮夫人,也不像勇毅侯崔玳,而见了崔雪姬后,崔雪姬也没有像到阮夫人与勇毅侯崔玳一星半点。

    沈皙之说不上来崔叙白、崔雪姬兄妹二人像谁?反正他见过有人与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一时间记不得了。

    这兄妹二人,真是越看越不像是勇毅候府崔家的后辈。

    沈皙之跨过门槛,进入朝房。

    他坐到一把黄花梨木交椅上,问跟进来的陈吉祥一些话。

    “崔二姑娘在牢室内住得惯吗?她要短缺什么,你尽力给她添置,毕竟是侯府小姐、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娘子。”

    沈皙之想到自家宁国公府未出嫁的几位堂妹,她们打小就没下过绣楼,甚至极少出那拔步床,一切依照旧俗,千金小姐嘛,自是以脚不沾地为贵。且他家几位堂妹都是裹了小脚的,多行几步路就喊脚疼。

    小时候,沈皙之贪玩,也要学家中姊妹裹小脚,才裹了半日不到,疼得他一直嘶气流眼泪,他很快便放了裹脚布,家中姊妹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

    他家是极守旧封建的大家族,一切循规蹈矩,伯母婶娘们教养家中姊妹皆是力求她们贤惠,可以说是她们一出生落地,伯母婶娘们便忙着为她们未来还没定下的夫家培养优秀的新妇了,一个个不像是养女儿的,都是为别人家养媳妇的。

    他家有许多贤妻良母。

    偏偏沈皙之,最讨厌将来的结发妻子是这样的贤妻良母。

    他不喜欢裹小脚的女人,也不需要他的妻做他手中的牵丝傀儡,什么都听他的,对他百依百顺,没有一点自己的主意。

    所以在顾阁老门下、他与崔叙白同窗那些年,崔叙白开玩笑说要将他妹妹许给他时,他并不情愿,只当崔雪姬也与京中大多闺秀一样是个无趣的女子。

    亲眼见到本人,他发觉崔雪姬这小娘子有意思得很,尤其是她说出那句——“我想试一试,在这个压迫女子的世道,靠我自己,能不能谋一条生路?”

    他佩服她的勇气与决心。

    原本设计下这个局,是想借崔雪姬“杀”张公公一案让崔叙白与司礼监那些阉奴狗咬狗。

    他还是心软了,没有命陈吉祥真正用酷刑拷打崔雪姬。

    心软便不能成事,不能成事便要眼睁睁见司礼监与朝中崔党勾结误国误民。

    沈皙之叹了一口气。

    陈吉祥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沈皙之淡淡扫了陈吉祥一眼,问道:“你叹什么气?”

    陈吉祥道:“小人刚刚回了大人您那么多事,大人一直在小人眼前出神,小人不知大人您听进去了多少?”

    陈吉祥快烦死了,上值上得没完没了,家中妻女还盼着他回家吃饭,一个月统共挣那么点俸银,做的事却比叫他直接去吃屎还难受。

    沈皙之从袖中取出一枚有分量的金锭子,扔给陈吉祥。

    陈吉祥用手掂一掂,估摸着这枚金锭子有三四两,他当差一年加上收的红包也挣不了这么多。

    想想这差事有赚头,陈吉祥拧巴的眉头展开了。

    人活于世,慌慌张张,不就为这碎银几两。

    屎再难吃,有油水给他捞,他也能拼命咽下去。

    沈皙之:“本官也没回家,一直在刑部衙门和大牢这里耗着,随身带的银钱也就这么多。你先将就着用着,不够花过几日再向本官要。”

    嘱咐了陈吉祥照顾崔雪姬的事,沈皙之还是不放心,要陈吉祥引他去关押崔雪姬的牢室。

    他要亲口问问她关在里头,可受过什么委屈没有。

    “沈大人……你要知道……我从小就没了娘亲……”崔雪姬哭哭啼啼说道。

    她吸了吸鼻子,将擦过眼泪的帕子拧了拧,拧出许多泪水来。

    “我爹爹给我娶了后娘,他不管我。家里的老太太重男轻女,我又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因着老太太嫌弃我,家中仆婢都不把我当主子。我那后娘,她不存着害我的心思就算好得了。家中姐妹们欺负我,哥哥他又讨厌我,我都已经活得这么难了,沈大人你还要来害我。”

    这些话倒不是崔雪姬添油加醋说出来的,而是她在椿龄斋时小红私下告诉她的。

    勇毅侯府上下待她这庶女并不厚道,明明家中这处宅子都是用她母亲阮夫人当年带来的嫁妆买下的,明明这些人如今的吃喝用度都使着她舅舅阮子期每年送来给她花的钱,明明他们这些无耻的崔家人趴在阮家人身上抽髓吸血,还不许她舅舅阮子期过年过节到勇毅候府来看她这外甥女。

    纵使崔雪姬是穿来的,她也为原主打抱不平,咽不下心里头这口恶气。

    “嘤嘤嘤……嘤嘤嘤……”一旁听着崔雪姬说话的陈吉祥咬着手绢哭了起来。

    他想自己真该死啊,崔二娘子这么可怜一个小姑娘,他刚刚还嫌弃她是个事儿精。崔二娘子是平日里在侯府没有吃过好的、喝过好的、顽过好的,所以崔二娘子坐牢也能一日吃下五顿饭,不,算上刚刚吃的那一顿,崔二娘子她能一日吃下六顿饭……

    沈皙之想抬手,为哭泣的少女揩去她面颊上滚落下的泪珠。

    顾及男女有别,他抬起的手滞在了半空中。

    崔雪姬却不客气,扯过沈皙之的袖子大声擤起了鼻涕,鼻子通气了,她感到十分畅快。

    她继续哭道:“沈大人,我崔雪姬命薄如纸,是该去到下面与母亲相会、孝顺母亲了。”

    说时迟那时快。

    崔雪姬起身撞东墙。

    说时迟那时快。

    陈吉祥冲到东墙下,拦住了崔雪姬。

    于是,崔雪姬一头撞在陈吉祥软绵绵的肚子上。

    陈吉祥痛死了,但他不敢“哎哟”一声,怕想不开的崔二娘子自责愧疚。

    沈皙之“唉”了一声,上前替崔雪姬揉着发红的额头,温声道:“你身世如此凄惨可怜,本官不忍见你像浮萍一样漂泊无依。雪姬,你哥哥不管你死活,本官管你一辈子。明日、明日本官便去勇毅候府下礼聘你为妻。”

    他望向她的目光柔和且坚定。

    是因对她的怜悯,他才起了娶她的念头。

    陈吉祥拍掌叫好。

    “啊?”

    崔雪姬想翻个朝天白眼,但她忍住了。

    她单纯是想要出狱,他却想她走进另一座牢笼中。

    那座名为“婚姻”的牢笼,困住了多少苦命的女人。

    为妻为母的她们,一生无有自我,至死不得自由。

    有时候碰见个渣男和奇葩婆家,却比为奴为婢、为猪为狗还不如。

    “雪姬,婚姻对女人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这句清醒又深刻的话,是她现代的哥,反反复复与她强调过的。

    哥说过。

    “雪姬,我鼓励你结婚玩一玩,可以增加你的阅历。但其实男女之间,逢场作戏,点到为止即可。”

    哥还说过。

    “雪姬,一定不要沉溺于男人的甜言蜜语,你要永远做自己,而不是成谁家女谁家媳谁家母,一辈子为别人而活。”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哥他说啊。

    “雪姬,你一旦起了靠男人活的念头,最后必将输得一无所有。”

    千年后的她哥,姓颜。

    养她到十八岁。

    她是被父母遗弃在孤儿院的孩子,五岁时碰到她哥。

    她哥见她第一面,摸着她的头告诉她:“雪姬,我曾见过你的不幸。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你还是这样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你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哥哥。你那哥哥啊,嫌你厌你弃你,他怕你这小孩儿长大,更怕你这小孩儿长不大,他不是个好人。”

    “那他是个好哥哥吗?”小雪姬听太懂她哥的话,随便接了一句。显得她在认真听她哥说话,是个有礼貌的乖孩子。

    在孤儿院,乖孩子更容易被人领养回家。

    “也许是吧。”

    她哥说这句话时,有些怅惘。

    “雪姬,来日方长,莫撞东墙。”在男人身上再栽跟头。

    在小雪姬的家乡土话里,阿郎就是哥哥,哥哥就是阿郎。

    所以,那日她从孤儿院离开,坐上与她哥回家的车时,她喊了他一声“阿郎”。

    她哥红了眼眶,拥着小小的她哭了一路。

    她不懂她哥为什么哭?

    她只知道自己很幸运,从此有个家了。

    也有了个疼她爱她的哥,不用挨饿受冻,不用孤苦伶仃。

    她想她哥了。

    只要多费点神想事,她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就受不住。

    该死!

    她又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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