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千山(二十一)<!>
长公主殿下是今上的亲妹, 自启帝登基后便荣宠不断,可如今启帝却像是要揪着公主的错处,将其连根拔起了。
世人都说启帝是这大夏朝最温和良善的一任君主, 可顾雍却一直觉得如今这位皇帝最是无情冷淡,看似不谈国事, 只喜风月, 别看护国将军和苏太尉两人如今权倾朝野, 真正的权柄仍旧握在启帝的手里。
顾雍一直有这样的预感:王座上的这位帝王, 始终在等待着一个时机。而长公主构陷科举舞弊一事,就是最好的时机。
长公主供认的证词称:因为不希望自己的爱女下嫁给一个乡野小民, 所以自己才昏了头做下了这等错事。
可顾雍有种直觉, 事情并不像表面上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单。搁下笔, 他看向此次事件的“受害者”问道:“来了京城之后, 你可还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越无端皱眉思索了番,忽然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一件事。那对为了女儿的死,试图赖在他身上,最后因为沈岁出现才不了了之的父母……当时他便觉得这事不是沈岁做下的,只是后来也一直没发生类似的事情,幕后的人也没被揪出来, 险些给忘了。现下被顾雍这样一提点,越无端顿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 就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背后默默盯着他了吗?
越无端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以至于顾雍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的异常,他沉声说道:“看来是有了。”
越无端点点头, 将那件事娓娓道来。
顾雍听罢,只觉得这件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越无端看似只是一个乡野出身的小子,只不过依靠母亲,一跃而上,成为了侯府的二少爷,称声少爷也算抬举了,毕竟他连姓也未改,沈家的族谱上也没有他的名字。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先是在长公主的马球会上胜了太子,又在本届科举中大放异彩,夺了状元之位,说声天纵英才也不过如此。
这之后,又卷入了被长公主陷害的风波,更甚至,早在他刚入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对他下了毒手。
谁会对一个刚入京城,无权无势的乡野小民暗下毒手呢?
而且这一系列的布局,牵动权贵的设计,几乎不可能是一位无权无势的人能做下的。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长公主府,科举舞弊,静安侯府……
顾雍的眉峰深深地蹙了起来,他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这案子越来越棘手了。
所有的关键点似乎都没有被串联起来,乱如一盘散沙,找不出任何相连的点。
恰在这时,越无端拿出了之前乐瑶交给他的那一幅画,他道:“还有一事,是卑职昨日才知晓的。”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乐瑶出逃的过程何其凶险暂时不论,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刺郡主,这绝对是没有将王法放在眼里!
听完整件事的经过,顾雍的脸色已经深深地沉了下去。
将画卷展开,首先扑鼻而来的就是那一股极淡的药香,顾雍初闻时,只觉得这香味颇为熟悉,可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闻到过这个味道。
倒是越无端,抿了抿唇,缓缓说道:“大人是否能闻到这画上的香气?”
顾雍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真正含义,便道:“你是说这香气有古怪?”
“是。”越无端沉声道:“这香并不常见,卑职只在自己的家乡闻到过这种香气。若一个人常年置身于浓郁的香气中,会逐渐丧失理智,变得越发残暴,最后变成一个疯子,痛苦死去。”
说到这里,越无端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他垂下眉眼,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若是……若是他能再早一些告诉沈岁就好了。
“常年闻这种香气,人的肌肤也会呈现近乎病态的白。”那人素白的指尖飞掠过眼前,越无端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艰涩:“卑职在静安侯世子的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听到此处,顾雍脸色一变,忙叫旁边一人道:“去,将静安侯世子请来。”
说完这话,顾雍喘了一口气,正欲提笔再梳理梳理线索时,却忽的瞪大了双眸,他刷的站了起来,手里的笔惊得落到了地上。
他猛然回想起昨日去见启帝时,对方那双手正如越无端口中所言的“病态的白”!
画卷上那淡淡的香味又传了过来,顾雍整个人都几乎惊得跳了起来,手脚俱凉。
是了!这香味是昨日在面见启帝时,他在殿内闻到的!
顾雍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画,对着一旁的下属急声道:“驸马呢?快把驸马请来!”
他捏着手中的画跌坐回了自己的座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那双锐利的眼眸看向越无端,顾雍笑道:“你小子,刚来大理寺就给我找了桩大事。”
顾雍捏紧了手里的画卷,心砰砰直跳。多少年了,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让他振奋的案子了。
驸马陆远很快就被带了上来,他本就没犯下什么错,此次入狱也只是为了陪公主。此时,他身着一身白色长衫,映着这大理寺内幽深的黑瓦,更显得君子如玉,没有堕了探花
郎的名头。
“顾大人安好。”
陆远嘴角噙笑,简单行了个礼。
顾雍瞧了他一眼,忽而大笑着道:“你这头老狐狸,别打马虎眼了,赶紧坐下,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说着,他一使眼色,屋内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越无端正打算也退出去时,陆远忽然开了口,他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你也坐下吧。”
得到顾雍首肯,越无端这才垂眸坐了下去。
一时之间,整个房间内只剩下顾雍,陆远和越无端三人。
至此,被号称启帝即位后最传奇的一个案子,终于露出了其冰山一角。
陆远坐下后,气定神闲道:“顾大人这么急着找我,想来是瑶儿那幅画送到了。”
顾雍想起越无端方才所说的话,关于乐瑶出逃那段,虽是轻轻带过,却也让听的人心惊胆战,此时听陆远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口气也不自觉重了些:“驸马这话倒是轻巧,郡主为了送这幅画,可吃了不少苦头。”
陆远脸上的笑停滞了一瞬,却还是无奈地摇头笑道:“瑶儿被我们保护得太好了,吃些苦头也是应当的。再说,她是我的女儿,我相信她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幅装腔作势的模样。”顾雍冷嗤了一声,接着展开画卷,问道:“所以我想问问驸马,你可知道这画上香味的来历?”
“自是知晓。”陆远点了点头。
顿了顿,那双温润的眼眸缓缓移向越无端,让后者一下子提起了心神。
陆远瞧着越无端那张与那人相似的面容,忽而露出了怅惋的笑。
“不过我想,此香,想必大理正会比我更加清楚。”
越无端坐直了身躯,对于陆远脸上那股似笑非笑,又运筹帷幄的笑,他本能地蹙起了眉峰。
从听到对方将女儿置身于险境,却自以为是在为她好那一刻,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好感就降到了零度。
抿了抿唇,越无端不轻不重将话抛了回去,他道:“卑职对于此香确实颇为熟悉,可能将这香用在颜料里作画,想来驸马殿下对此香也绝不陌生。”
听着这尖锐的口气,陆远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笑了起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越无端,似笑非笑道:“这性子倒像极了你的父亲。”
越无端的呼吸一滞,几乎是一瞬间,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他最不愿意提到的男人。
陆远还在缓缓道:“说来,我对这香这么熟悉,还是因为你的父亲呢。”
“当年,我与他曾是同窗,私交甚好,在一次醉酒后,他无意间向我吐露过这香。后来啊,一朝登殿,他高中状元,我却只得了个探花。”
“先帝当年甚是喜爱他,本欲让他尚了长公主。既是当朝状元,又是未来的准驸马,那时的他,真是风光无限,春风得意。可好景不长,负责去查探的太监突然带回了一个消息。”
“准驸马爷不仅有一个糟糠之妻,还有一个刚刚降世的儿子。”
听到这里,越无端只觉脑海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堕冰窖。
陆远的声音仍旧没停,他像是根本没发现越无端的脸色似的,继续说道:“欺君罔上,乃是大罪,先帝很快就撤了他的功名。”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却让人浑身发寒的轻笑。
“后来,再见到他时,他竟然跟在如今的太子身边,做了个幕僚。”
一句话,抽光了越无端身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关窍在这一刻似乎都串联了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些荒唐。
若真是如此,那么在他刚入京城时,是谁想用下三滥的手段来抹黑他,这个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个想要毁掉他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越无端甚至已经想出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一个有污点的学子,势必不能参加科举,无法出人头地,而与此同时,有这样一个儿子的吴氏也再抬不起头,若是被有心人抓着不放,吴氏也许只能在侯府里,以一种见不得人的身份生活一辈子。
他的亲生父亲多狠啊,既想毁了他,又想毁了他的母亲,毁了他们母子俩的前半生还不够,还要将他们所有的退路都毁去了,将他们碾进尘埃里才甘心。
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越无端一张脸几乎失了所有的血色,陆远的每个字都像是柄柄尖刀,割得他遍体鳞伤。恍惚间,他又听见了母亲低声的啜泣,也看见了邻里街坊那满是鄙夷的目光。
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被众人肆意欺辱的孩子,那个人人都可以骂上一句“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他的前半生,见惯了世间最深的丑恶,照不进一丝光亮。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如行走在刀山火海里,没有人曾听见他的哭喊声。
就连血脉相连的母亲,也在几个月前,作为他人的妻子,成为了别人的一部分。从小到大,他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人愿意在这深渊里拉他一把。
疼啊
疼死了
心口像开了一个洞,疼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蓦然,一声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哟,顾大人这日
理万机的,唤本世子来所为何事啊?”
越无端猛的抬眼望去,却见那人从开启的门扉处缓缓进来,曙光自他的身后照入,似乎也一点一点照亮了他昏暗的世界。
他似乎看见那人无奈的笑了笑,接着说道:“瞧瞧,瞧瞧,这是谁说了什么啊,怎么惹得我家无端像是要哭了。”
沈临渊转动轮椅,缓缓来到越无端面前,素白的指尖轻轻按在对方肩上,不重,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咧开嘴,露出张扬又嚣张的笑。
“不如,也说给本世子听听?”
刹那间,所有的冷仿佛在这一刻散去了,胸腔之间似乎被陌生的感情所填满了。
在那时,越无端只想去抓住那双苍白的手。
他找到了。
哪怕在黑暗中,也能抓住的人。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