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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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满彧自觉失态,这才放下笔,欲盖弥彰地抬手示意她坐,“……请讲。”
娴枝也不好意思坐,空气有几分凝滞。
她瞥了眼窗边的人影,欲言又止。
满彧察觉到端倪,清了清嗓子,窗边的骥风立刻假装有人找,四处张望一阵,挪开了。
气氛诡异,不好再兜圈子。娴枝切入正题:“我来找你,是为了明珠的事。”
“她怎么了?”
满彧微微皱眉,“我听她说了,你那日去看她,她很喜欢你。”
自从犯了痴病后,明珠对府中的仆人都恐惧害怕,谁靠近她都非常惊慌,有时候连自己母亲也认不出来。
能有个人让她亲近喜欢,这实在难得。
娴枝却面色凝重:“就是那日,我正好碰上下人端药过来,就替她喂了。听说为明珠看诊的是白家医师,他一向擅长医治心疾,可曾看过这药是否妥当?”
满彧沉吟片刻,“那药有何不妥?”
娴枝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一团药渣,正是那日她在满明珠那里偷偷藏下来的。
“我从前睡眠不好,医师替我开的药方是安神茶,与她这药有九成相似。医师说这药不能长期服用,否则对心神会有损害。可习叔给明珠的药,我打听过,这几年一直没变。”
“……所以,你怀疑习叔?”
没想到他不仅猜到了,还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娴枝愣了片刻,随即答道:“正是。”
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娴枝以为他有顾虑,便继续道:“我知道,习叔在府中声望颇高,他从老太爷到老爷,为满家效力四十多年,说话做事一直妥当。只是这药确实有问题,或许可以请别的医师来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话不假。更何况,我也希望明珠早些康复……”
“你那晚躲到我房中,是不是也跟这件事有关?”
被他这句话打断,娴枝双眼倏地瞪大了,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个。
怎么办?她该和盘托出吗?可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填房夫人,如今还做了寡妇,说的话有谁会当真?
若这件事情查不出来,最后祸从口出、惹一身臊的还是她自己。
她能相信满彧吗?这个与自己无甚交集的二公子……
见她眼神惊疑不定,满彧也没有继续追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他也在等,等她是否会相信自己。
须臾,娴枝咬着牙点了点头。
满彧手底下的骥风曾是刑部那边练出来的追踪高手,其实,那晚她走之后,他就派骥风去查了她一路跑过来的脚印,
最后,骥风在柴房发现了明珠落下来的一根红绳。
可他偏偏问:“那,我要如何信你?”
他微微眯起眼,将面前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他想看看,这样一颗生了七窍玲珑心,将身边所有人都囊括进算计里的人,会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娴枝没想到会被他反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的确,她没有证据。人微言轻,几句证词也不足以将习叔绳之以法。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满明珠那样一个单纯无辜的小姑娘就这么坠入深渊地狱……
情急之下,她往前一步,隔着衣袖握住了他的小臂,“二公子,我说的是真的,我没骗你。你要信我。”
好没理由的一句话,轻飘飘地说出来,便想让他信她。
她一过来,满身扰得人心神不宁的幽香,便也随之飘近了。
这身不过是素淡的丫鬟常服,却让她穿得婀娜多姿。温热香软地靠近了,因为情急而罔顾了礼法,步子迈得大了些,超越了得体的距离,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那双总是顾盼多情的眼睛,此刻就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他,写满了无措。
呵,她竟也有这时候……
娴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冒进,窘迫地收回了手,神色黯然,“我知道空口无凭,我无论怎么说,二公子也不会信我的。二公子就当我是吃醉了酒,说了几句瞎话,不要放在心上。”
她悻悻地低下头,转身想往外走。
却听见身后一句:“好,我信你。”
娴枝眼神一亮,猛地回过头看他,“真的?二公子,太好了。”
满彧轻咳一声,掩去眼底神色,“我会派人暗中调换她的药方,把那些东西送去查一查。既然要查,就查到底。”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有一个得力的人依傍,娴枝喜笑颜开,“这事若只摊开到满老爷面前,他不一定愿意让人把事情查清楚,若真想对始作俑者施以严惩,应该……还要再等三日。”
“三日?”
三日之后,正是孙府寿宴的前一天,满老夫人抵达鹊城的日子。
两人商议了一阵对策,临别时,满彧问她:“对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个。娴枝心中有几分感激,但从前在贺家干活受伤是常事,虽然来满家养尊处优了一年,也不至于把这点小伤放心上。
娴枝冲他笑笑,轻飘飘一句“不碍事”就带过了。
已经往外迈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她又折回来,试探道:“二公子,上次我给你那瓶药丸,你可用过了?”
“还未。怎么了?”
她实在开不了口讨要回来,可也不能把真相告诉他吧,那可没法活了。
到底还是厚着脸皮说了句:“那……二公子能不能还给我?”
见他眼神中的惊愕无可掩饰,自己也想到送人家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只好扯谎找补:“二公子不要误会,我有一位好友受了重伤,需要这个。我再备一份厚礼,他日送过来。”
没想到,他却眼神一沉,问道:“哪位好友?”
哪个朋友?她可不记得自己有哪个朋友近日受伤了。
只好随便挑个倒霉蛋垫背:“是齐大娘子的弟弟。”
她记得齐眉有好几个弟弟。他不至于真跑到齐眉娘家去求证吧。
满彧眉宇略舒,却摇了摇头:“弄丢了。”
“弄丢了?!”
他理直气壮地点头。
……算了,那也好吧。娴枝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假意宽慰他两句,便走了。
望着她透着喜悦的轻快背影,满彧倒是不解:不是她想讨要回去的东西吗,既然弄丢了,她又为何这么高兴。
这时,骥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不仅阻断了他的视线,还一脸看热闹的神色,语气也不无揶揄:“二公子也学会说谎话了。那瓶药你不是揣在怀里日日不离身吗,怎么这时候说弄丢了。”
满彧头也不抬地答道:“因为你不帮忙收好东西。”
“……我又不是丫头婆子,我这身手打杂岂不可惜。”骥风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目光又落在那一堆纸团上,随手拿起一个抚平开,“公子写的什么?”
“克己复礼,以奉始终……都是这句话啊?这也不是什么淫词艳曲,公子那么紧张做什么……”
话说到一半,他蓦地感到背后有些凉意。
一回头,满彧悠悠盯着他,“听墙角、窥探主子机密,这个月月钱减半。”
“公子,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明明立了功……”
“再说扣光。”
骥风哀嚎一声,消失在了门边。
总算有一晚觉睡得香甜,今日满府有客,娴枝早早便起床梳妆,来江夫人院里请安听训。
江夫人一见她便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道:“这几日府中下人给你送去了不少新鲜吃食,可进得香?你也太纤瘦了些,母吃十分胎长一分,可得多吃点,这胎才能养好。”
江夫人平日总是在佛堂闭门不出,日日诵经焚香。自从知道娴枝有孕,她心情好了许多,很快走出丧子之痛,将大半心思放在娴枝身上,研究怎么让她养胎,另一半就忙着邀请女眷来做客玩乐。
今天的贵客是薛夫人。据说这位薛夫人是戍边将军的家眷,颇有英姿飒爽之风,她出嫁前便与江夫人是闺中密友,江夫人因孩子的事接连受创之后,醉心佛堂,两人这几年往来才慢慢变少了。
她一见娴枝,举目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当年你只见了她一面,便定了将她迎入府中。”
赵姨娘接腔道:“是啊,的确生的标志,瞧着模样多好。不过呀,到底还是肚子争气,你看玉堰这么多年了,身子一直不大好,医师都说可能子嗣稀薄,而这媳妇儿进门一年多就有了身孕,实在是我们满家的福气啊。”
听她噼里啪啦说了这一堆,薛夫人投向却赵姨娘的神色冷淡,似乎很不待见她。
“姐姐管家真是心慈手软,我同主母说话,你一个做妾的插什么嘴?没规没矩的。今日是我,明日若是在别家,真是闹出大笑话了。”
赵姨娘被她斥责,面上笑意猛地凝固,青红白绿转了一遭,最后只得将不忿压下,强笑道:“薛夫人教训的是。”
薛夫人不再看她,转向娴枝,“这小娘子瞧着身量也纤弱,养胎不易,可要仔细。”
娴枝点头谢过长辈关爱,落了座。
薛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慢悠悠道:“我从前在嫁入夫家前,也学过一些医术,精通妇人内症。今日若不嫌弃,便让我来瞧一瞧,这胎象好不好,怎么个调理法儿。”
闻言,江夫人奇道:“哎,这我倒不知道,你竟然有这样的本领?”
薛夫人嗔她一眼,“同我生分了这么几年,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江夫人笑着拍拍她,又道:“娴枝,快给你薛夫人看看。”
娴枝一怔。
傅医师虽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可他毕竟没有接诊过多少妇人,才能瞒得过他。如今这薛夫人说自己精通内症,若是真的能诊出来自己脉象,可如何瞒得住?
虽然早上才服过了柳娘的那个秘方,可万一看出端倪……
她心中忐忑不安,面色有些迟疑。
薛夫人看她这神色,便挑了挑眉,道:“怎么了?放心吧,我不吃人。”
江夫人也道:“是呀,她是个女中豪杰,看着泼辣了些,说话也直来直去,却是最亲和不过的。娴枝,别怕,你快上前来,给她看看呀。”
娴枝推脱不得,只得上前两步,撩起衣袖,将手腕递过去。
薛夫人伸手探过去,凝神把脉,眼神却停留在娴枝脸上。
这漫长的一段时间,简直像是折磨。
娴枝面上竭力装作平静,却抑制不住心擂如鼓。万一她在此露出什么马脚,那一切可真全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夫人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面色有些凝重。
江夫人连忙问道:“怎么样?薛家妹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
娴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薛夫人看一眼她,道:“不是。只是这胎脉象不是太稳,还得按方子吃药,小心呵护,少走动才好。”
虚惊一场。江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是啊。我也常跟她说呢。要听傅医师的话,那将那固胎养元的方子每日按时服用,才能将这胎坐稳呢。”
几人又闲聊了一阵,娴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回了侧座。
下人通传,满老爷来了。
赵姨娘赶忙拍拍昏昏欲睡的满允,低声道:“你爹要来了,他等下肯定要抽查你的功课,今日背的书还记得吗?”
满允迷迷糊糊张开眼睛,“书?什么书……?”
赵姨娘戳戳戳他的脑袋,“你呀,等下又要挨罚了。”
话音刚落,满老爷便背着手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铁板一般不苟言笑的模样。
几人向他行了礼,他落座后,也向薛夫人客套了几句,但薛夫人不是很领他的情,不愿与他多说。
赵姨娘只得过来打圆场:“老爷快尝尝这茶,是刚送过来的老君眉。”
这边满老爷刚端起茶盏,薛夫人便重重地放下手中帕子,剔着指甲道:“唉,我还是走吧。这边想同我曼兰姐姐聚在一起说几句体己话,那上不得高台盘的来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前院儿的人来掺和呀?罢了罢了!”
江夫人一脸为难,“薛家妹妹,我……”
满老爷从鼻子里哼出一阵气儿,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你不待见我,今日来,只不过是想你能不能看在曼兰的面子上,放下那几十年的老恩怨,看来是我多想了,哼。”
气氛剑拔弩张,座上几人大气也不敢出。就连还不懂事的满允,也看明白了大人脸色不善,紧闭着嘴不吱声。
满老爷从前在薛家私塾读书,与薛夫人年少便相识。后来娶了她的闺中密友,几年后纳了一房姨娘,据说就是为此闹了些恩怨。
薛夫人一直都不待见他,又知道他性格严厉古板,自己故友在满府的日子不好过,所以将怨气都撒在他头上,见他便没好脸。
满老爷挥袖走了,娴枝和赵姨娘也不便再呆下去,赶忙找理由告辞。
江夫人怔怔望着满老爷走远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唉,你跟他置气,这又是何苦?还不是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
“他若真有心悔改,就该休了那个贱人,只好好养着你与他的孩子,也不至于叫你如此伤心。”
江夫人知道劝不动,只好扯开去,“对了,刚才你非要给娴枝把脉,是不是有什么……”
“是呀。”薛夫人答得爽快,“满珩身子骨那么弱,她竟能怀上了,实在令人惊奇,我才这样试她一试。看那小娘子的脸色不大对劲。你还是仔细查查的好,别做了做了冤大头。”
江夫人瞪她,“瞎说什么话。”
“好呀,薛姨妈,江伯母,你们偷偷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该拿什么来封我的嘴?”
这边话音刚落,孙逢兰便走了进来。
她腕上戴着一串显眼的琉璃珠串,这是昨日她一通埋怨,江夫人哄着让下人带她去库房看上哪件随便挑的,她选了这个。
薛夫人点点她额头,“你呀,小冤家。这么漂亮的一串珠子还不够?”
孙逢兰道:“哼,你是不知道,我昨日在那玉石铺子里受的气可大了,这一串珠子哪儿够呀。”
“好好好,那你再将你昨日同我说的那一堆,再同你薛姨妈讲一遍,看她训不训你这小泼猴。”
孙逢兰皱皱鼻子,“可那玉镯实在讨我喜欢,我给你比划,它有这么粗这么宽,上面的水头可好着呢……”
“哦?”江夫人放下茶盏,看了过来,“这样的玉镯,我们家从前倒是也有一个。只不过,你大嫂过门时我给了她。”
“给了那个贺娴枝?!”
孙逢兰不满地撇撇嘴,低声咕哝,“哎呀,那可真是糟蹋了……等再见她,我倒要看看那是什么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