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拇指
会面结束了。
闵凯之躺在单人牢房里发霉的简易床板，盯着渗水变形的天花板，蜷起腿。
电子镣铐的内侧磨坏了他脚踝处的皮肤，有些痛。他微微挪动电子镣铐，避开发红的伤口。
他还在想着窦知真的事情。
这样公事公办的窦知真让闵凯之感到很陌生，甚至觉得对方的态度冷淡，自己心里有些被冷落的难过。
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难过呢？
都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人真是种贪心的生物。没有人为他作证的时候，闵凯之听闻窦知真愿意证明他清白，震惊之余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遗憾了；但当见面的时候，闵凯之又想要窦知真安抚他的情绪。
就像无数次使馆外响起枪/炮/声的时候，他可以把头埋进窦知真的肩膀，恶劣地凌/虐那个给他安全感的人。
他知道窦知真永远不会伤害他，无论他多么过分、做得多狠，后者都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条印子，下次依然会来使馆找他。
但是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在闵凯之错误地怀疑他是间谍，忙着审讯他而放走真正的间谍时，闵凯之与他的一切都结束了。
胸口很闷，心脏很痛。
好像血流汹涌的时候将心脏击溃，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岸，中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其实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转圜的余地，只不过他混蛋、他不是人。
那个像豆荚一样专门割人手指的刑具是从极端组织成员身上缴获的。是他此生唯一用过的，违背他良知的东西。
其实如果他当时清醒一点，在窦知真被切下小拇指却依然坚持自己不是间谍的时候，他就应该停手了。
小拇指是轻伤，缝合回去之后哪怕不能动也不影响手的主要功能。
但闵凯之那时候已经不正常了。
他满脑子想的是，你怎么可能是间谍，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闵凯之像个自我中心的任性小孩，只要发生的事情有任何一点不完美、不符合他心意，就觉得天塌地陷、就要哭闹、就要毁灭世界。
他生气了、受伤了、委屈了，所以他要窦知真受到惩罚。
就是这么幼稚而可笑的理由，他在那个人面前退行成了最蛮不讲理的小孩子，把战火中自己所受的创伤也一并算在窦知真的头上。
切下窦知真大拇指之后，他没有感觉到快意，他害怕。害怕万一窦知真不是间谍。因为那样就是他做错了，还是不可挽回的错误。
但真相并不会因为他害怕而更改。
“啊啊啊！！！——”
窦知真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似乎肺腑声带都被这声悲鸣撕碎了，再从嘴里呕出来，血淋淋地喷满了地面、墙壁、天花板，整个房间、每处角落都是狰狞的猩红。
那声音闵凯之并不陌生。在金属硝烟烈火爆炸的炽热旁，在这颗边缘星球每一寸流血的土地上，在他无边无际的噩梦里，这样的叫声一直回响着，从未停歇。
而现在，心里那个唯一不会发出哀鸣的安全之地，也被这样的声音溢满。
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伤害窦知真。
闵凯之已经不记得那声惨叫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身体的保护机制让他忘记了那个夜晚的狼藉。
所谓的“事实”都是使馆中其他人告诉他的。
他好像是拿了冰桶，把窦知真的断指埋进去。他好像是给窦知真披上了自己的衣服，把人送进了最近的战地医院。他好像是让律师态度诚恳地给了充裕的赔偿款……
所有他能做的，只不过是苍白的补救，为时已晚。
然后，闵凯之逃避了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切。
联邦使馆出乱子，整个星球的形势紧张起来一触即燃。他是忙起来了，但这不是他不去探望窦知真的理由。
他不敢。
尤其是在他永远地失去对方信任的时候，他意识到窦知真是自己唯一心安的归处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在意并且亏欠对方的时候。
他没那个胆子面对窦知真。
膨胀的气球被戳破了，他现在只是个趁着气流飞速奔逃的碎片。
其实，闵凯之的精神早就在战区千疮百孔了。就算他的身体离开了硝烟四起之地，他的灵魂依旧被囚禁在炮轰过的废墟里，日渐扭曲、破碎直到失去人的模样。
窦知真让他从人变成野兽。
他在人前绷着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模样，可内心住着遍体鳞伤、不堪重负的小兽。只有在窦知真面前，他可以禽兽不如、可以不体面、可以尽情地突破底线。
窦知真又让他从野兽变回人。
那声哀嚎唤起了闵凯之残存的良知，震耳欲聋地将走火入魔的他叫醒。作为证人走进会面室的时候，那个人真的带来了近乎神性的悲悯和正义，洗涤他被泼了满身的脏水淤泥。
闵凯之没有自作多情，他没有自以为是的认为窦知真是对他有旧情才出面作证，作为“情夫”的他已经让窦知真厌恶至极，如果他还抱有这样的想法，那是对窦知真的侮辱。
能让窦知真挺身而出的只有真相。
他曝光极端分子的血腥行为，震醒了在中心星系纵情声色的上流社会。他揭发了边缘星系勾结军火商的官员，让联邦政府在星际舆论的压力下立法。
正因为他是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所以他才会在认清现实的不堪之后依然会撒热爱。
而被他崇拜的闵凯之是什么呢？
不过是个投胎投得好，被家里的社会关系捧起来的虚假偶像而已。
在窦知真的所作所为面前，他所有的荣誉都是纸糊的垃圾、暗淡无光。
今晚的闵凯之依然不能入睡。
耳边是人间炼狱的爆炸声、枪/炮/声、喊杀声、怒骂声、尖叫声，没有片刻停息。鼻尖是滚烫的金属味、粉尘味、细/菌/弹味、血腥味，将他淹没到几乎窒息。
他眼前的天花板浮现出光怪陆离的幻象，但无论如何变幻他都能认出那东西的原型。
是窦知真断掉的那根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