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证人
闵凯之坐在玻璃之内，等待探视者的到来。
厚重的玻璃只能露出他的上半身，让他感到了一丝庆幸。因为这样他就能挺直腰杆，保持仅有的体面，还能挡住脚腕和手腕上的电子镣铐。
曾经的星际外交官，现在的嫌疑犯，从天上摔到了地底。
他知道自己翻案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长年驻扎在那个被沦为战场的边缘星球，而构陷他的势力混迹于中心星系的官场。
极端恶劣的条件下，连合作已久的律师都不能为他辩护，却偏偏有人愿意作为证人出庭证明他的清白。
闵凯之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太过震惊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希望他下地狱的人之一，如今居然想帮他翻案。
“滴”！——
铃响，玻璃之外的门上红灯亮起。
门，被推开了。
“探视时间三十分钟，在结束的前五分钟响铃提示……”
别人在说什么，闵凯之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耳朵像是泡在水里那样，听什么都是朦胧模糊的，只有沉闷的水试图压迫耳膜。
他能做的，只是怔怔地看着走来的那个人。
窦知真，唯一一个愿意为他出庭作证的人。
也是那个边缘星球上，他曾经的泄/欲对象。
原谅闵凯之只能用这种词汇来形容二人的关系，他并非轻视他的证人，而是他无法用其他词汇欺骗自己、粉饰太平。
“时间不多，直接进入主题吧。”窦知真坐下，垂着眸子摊开面前的笔记本。
这时，闵凯之才发现来访者并不只有一个人。
还有被限制、不能为他辩护的女律师。
“限制令终于解除了，是窦先生帮忙的。”律师神情疲惫，显然是为了他奔波操心很久了。
窦知真没有给他开口道谢的机会，他们只有半个小时，必须抢时间解决关键性的问题。
“你与中心星系的通信被拦截了。当时的情况，是显示未发送成功、未获得批准，你依然发动撤离行动；还是发送成功、未收到批准回复，你出于我国公民的安全考虑紧急避险？”
闵凯之答：“后者。”
“好。”窦知真翻到笔记的下一页，“发信设备是连接中心系统的普通设备还是紧急设备？”
略作回忆后，闵凯之答：“先是用普通设备发送过一次，二十分钟后未得到回复，用紧急设备再次发送。”
律师的笔速飞快，记录下他们二人对话的重点。
闵凯的等级太高了，探视者不能带任何电子产品，所以他们只能手写记录。
笔迹略微潦草凌乱，也有些跟不上。律师无纸化办公多年了，提笔忘字得厉害。能写成这样这还是事先练习过的结果。
闵凯之不由得想：如果是窦知真来写，一定会更加从容吧？
他记得，窦知真是做战地记者的，多语言速记能力非常优秀。
只是现在……
他的目光落在窦知真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右手上。
那只手五指修长好看的很，中指有块笔茧，看起来和正常的手一模一样。
但那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被切掉再接回去的小指和拇指已经只是摆设了。
窦知真再也没法速记了，他连用右手正常写字都做不到。
摊开在窦知真面前的笔记本字迹凌乱，全然不像是他写的。
闵凯之看过面前这个人的采访笔记，清晰、简洁、提纲挈领，现在回忆起来那字更是好看。
只是他看的时候没有心情欣赏。那个时候他忙着在笔记中寻找窦知真是国际间谍的证据。而日记本的主人被他绑在椅子上逼供。
“闵凯之，闵凯之？请你回答我。”窦知真的指节扣击在桌面上，“检方指控你和间谍有过躲开监控的秘密会面，而你拒绝透露那个时间段的行踪，可以告诉我你见了谁吗？”
没有时间留给闵凯之走神，三十分钟太短，他们想要做的准备根本做不完。
闵凯之看着他的发顶，道：“那个时候我见的人是你。”
那是一个他们之间很平常的夜晚，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发生。
在现在清醒过来的闵凯之看来，那依然是个很糟糕的夜晚。只不过，那样的“糟糕”经常发生，所以并没有显得很特别。
他如往常一般，并不温柔、并不尊重地睡了眼前的男人。
由于发生的次数太多，闵凯之甚至记不清那天有没有绑他、用了什么样的词汇贬低他、是不是又刻意无视了他的痛呼和乞求……
自己卑劣地利用对方的仰慕和信任，一次又一次地发泄自己的压抑、焦虑、愤怒、恐惧、憎恨、无助，让所有被战乱碾压所生出来的负面情绪藉由糟践床伴的身体得到释放。
在人性全然泯灭的残酷战区，闵凯之心中潜藏的幽暗像是头窝里横的发狂野兽，没那个胆子冲着真正的暴徒狂吠，却有恃无恐地撕咬自己小窝里让自己感到安全的人。
他知道自己和“睡粉”的不入流艺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曾经庆幸于窦知真对他的崇拜和滤镜可以让他为所欲为。
这样的他让自己倍感厌弃。
“那天我们见面了？这算得上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情况了。虽然没有监控，但我确实进入了使馆，在门卫处有登记出入时间。有了这些，我的证言会更加可信。”
窦知真神色自若，他依然垂眸低头看着笔记本，用左手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斜线，代表这一页准备的问题和对策作废。
“但是，如果让陪审团知道证人是‘情夫’的身份，证词的可信度会下降。”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那样平静无波，“所以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措辞，就说我们那天见面是为了‘采访’。”
闵凯之震惊地看着他淡然吐出“情夫”两个字，想想又觉得合适。
他们不是恋人，“炮/友”不是可以拿到法庭上的词汇，如果非要形容他们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确实得用这个词。
“情夫”。
他是他的“情夫”。
听起来，好像他做的事情没有那么卑鄙无耻了似的。好像他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只是包养了一个貌美的可人儿。
可是，窦知真从他身上获得过情夫想要的东西吗？
金钱、庇佑、特权、奢侈品……
没有，窦知真什么都没向他要过，他也清楚对方不会向他索要任何好处。
只因为他在对方心中近乎“偶像”的完美形象，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闵凯之是最年轻优秀的星际外交官，是无数次保护了有联邦国籍的战区星球侨民的驻外大使，是签署过停战协定的青年代表，是光明、和平、睿智的象征。
就凭这个，他在那个摇摆不安的战区，拿捏住了同样漂泊无定的窦知真。
他们之间的很多个夜晚，并不是情夫间紧张刺激又浪漫的幽会，是他“临幸”那般的傲慢，却被窦知真安抚和包容的漫漫长夜。
闵凯之想：他一定很难熬吧？
毕竟他会痛、会被侮辱，甚至偶尔会流血、会哭。
“采访需要内容和记录，我可以说使馆不允许记者录音，只是文字记载。”窦知真翻阅自己之前的笔记，回忆道，“我问过你战区停战时期，当地政府对联邦侨民的经商限制问题。”
他精准地复述了闵凯之曾经的答案，由旁边的律师记下，也让闵凯之复习一下。
这可能是最为高效有真实的串通口供了。
窦知真提及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他真的问过闵凯之并得到过回答的。那是散布他们会面间隙的小小谈话，还添加了闵凯之在其他访谈里的回答。
或是在没切入主题之前的闲聊，或是中场休息时的几句话，或是离开前慢悠悠穿上衣服时简短的交流。
那些，窦知真都记得。
而闵凯之其实从未接受过窦知真的正式访谈邀请，一次也没有。
那个时候的他，太傲慢了，不肯接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战地记者的采访，只觉得窦知真是他万千的仰慕者之一。
敲定了当晚的“采访内容”后，提示会面时间即将结束的铃声响了，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窦知真语速飞快，又核对了几个关键的问题。
终于，探视结束。
窦知真和律师起身，开始仔细地、缓慢地收拾东西拖延时间。
律师小声说：“你是从战区回来的人，按照联邦法案的规定可以要求心理咨询师介入疏导，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提出申请，窦先生说他认识愿意提供帮助的注册咨询师。”
再不走不行了，二人收好东西，快步走出房间
闵凯之起身，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说了句“谢谢”。
律师倒是在门口对他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好像是在安慰他。
而窦知真全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