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以镒称铢
豫州的七月，本是天炎地灼。可独独今日，依旧明艳的太阳高高悬挂在碧蓝色的天空中，向庸俗的世间洒下半是慵懒，半是柔和的日光。
苏祉猷缓缓侧身扭头，看向齐王。
许久不见，他一如记忆中那般身姿高挺，气宇轩昂。一袭紫衣，披着轻柔如金纱似晨光，哪怕是路过的蚂蚁，死命抬头瞧上一眼，都只觉得齐王殿下分外贵气逼人，再生不出其他龌龊的心思。
挥去心里的想法，苏祉猷轻笑着自嘲了一声，缓缓起身，礼道：“下官见过齐王殿下。”
齐王半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苏祉猷一番，迟迟道：“嗯，起来吧。”
随后，他绕到门前，走进屋里，自然且熟稔地坐到柳楼曦的床榻一侧，深邃的目光望向苏祉猷，问道：“本王总觉得苏大人有几分面善，苏大人方才行礼也曾说道‘见过本王’，不知你我二人，何时见过？”
苏祉猷浅浅一笑，弯腰又是一礼：“在下此前是齐地的一位儒生，师从林大家，乃谢鹤岑先生的嫡亲师弟。有幸在一次琅台清谈时，与齐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齐王抬手免去苏祉猷的礼节，示意他坐下，无意识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顺着他的话，从久远且被丢弃到脑海深处的回忆中，勉勉强强翻出几个零碎的记忆片段。
三人沉默着过了一会，齐王突然开口道：“据本王所知，齐地儒生皆尊林大家为首。自两年前，林大家仙逝，众儒生推举新一代掌门人，然其候选人中并没苏大人，亦不见谢鹤岑之名。”
此话一出，柳楼曦瞬间联想到齐王把容风琅遣回齐地，正是为了控制齐地儒生产生的动乱。经过这两个星期的了解，齐王疯虽疯，可他对权势极其看中，且为人自傲，喜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姿态与所有人对话。
他不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与前言不搭边，又没有实际意义的话。是故，以此反推，或许儒生动乱的根本原因，与推选掌门一事有着直接关联。
想到这里，她悄悄冲苏祉猷送去一个眼神。
苏祉猷心领神会，低下下颌，目光自然垂落，在齐王眼中做足一副谦卑恭敬的模样，落在柳楼曦眼中，这个动作，也近似于点头，表示接受到了她给的暗示。
“下官四年前便离开了齐地，这几年中与同窗鲜少来往。”苏祉猷顿了顿，起身又礼，字句铿锵道，“下官一心入仕，所图只为身任天子臣，为求不过百年之后，留名青史。”
齐王静静凝视着苏祉猷，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徐徐起身，上前，双手扶起仍在躬身行礼的苏祉猷，微笑着说：“苏大人，你很聪明。从听出本王的话外音，到果断拒绝本王，不过三息时间。”
柳楼曦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还是想得过于停留表面，浅薄了些。
原来齐王的最终目的，是试探苏祉猷，欲将他拉到自己的阵营。然后借苏祉猷是林大家嫡传弟子的身份，平息动乱为其一，凭此把儒生收为己用，才是他最为看重的一点。
盯着齐王凌厉的视线，苏祉猷勾唇赔笑，没有开口，面上一副风清云淡，不卑不亢的姿态，可掩在袖子下的右手腕，却不受主体控制，一直在微微颤抖。
齐王虽被苏祉猷婉拒，可他一言一行也挑不出错处，甚至内心对他的性情有几分欣赏。
又道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上苏祉猷唇边的笑意，加之这张越瞧越眼熟的面孔，齐王不知怎地，仿佛蓦然被一股隐形的细丝绊住了手脚，狠不下心对他动手。
于是齐王只冷冷“哼”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扫了一眼柳楼曦，张口一句“苏大人慢走不送”，开始赶人。
临到门前，齐王向苏祉猷靠近了几分，刻意避开柳楼曦，低声耳语道：“苏大人最好能如你所言般，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纯臣。”
“自然。”苏祉猷淡淡笑道。
待他走后，齐王猛地合上屋门，阴沉着脸走到床榻边，坐到了苏祉猷之前落座的椅子上，手臂搭在木质扶手：“让本王来猜猜，柳大人为什么拒绝苏大人的救援，选择留在本王这……龙潭虎穴之中。”
“王爷既然已经藏身在窗边，听到了我与苏大人的对话，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来问我。”柳楼曦合上眼，偏头对向里侧白墙，似没有情绪起伏般，淡漠回道。
“呵，你的性子与风娘，真真是像极了。”被柳楼曦甩了冷脸，齐王反倒笑了起来，“作为本王的东西，你今天的表现，本王很满意，而乖女孩都是有奖励的……”
话音一滞，齐王抬手，撩起柳楼曦散落肩头的一缕长发，捏着柔顺如水的乌丝，徐徐移到鼻尖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作为奖励，明日允许你去给那些愚不可及的工匠，上上课，好好指导指导他们。”
终于！他松口了！
柳楼曦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旧闭着眼，仿佛对齐王的话，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哎。”齐王长长叹了一口气，松开手中把玩的长发，紧接着起身坐到床沿，伸手掐住柳楼曦的脸颊，把她侧着的头强硬掰过来，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风娘啊，本王的风娘……你是这么些年来最俏她的，只可惜，你终究不及风娘。”齐王爱怜地抚摸起柳楼曦的面容。
脸上，一半是玉质扳指的微凉触感，一半是布满枪茧，粗糙灼热的手指，这一刻，柳楼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同树梢上突然掉下一只虫，刚好落在鼻尖，离双眼不过一寸的距离。
软体的蛆虫向前爬行时，首尾贴地，腹部弯曲中空漏风，所行处留下一摊白渍。而这，刚刚好对上了齐王，指尖温热，指根的扳指冰凉，虎口则是带着夏日独有的粘潮汗渍。
可是，她现在唯一能作的，只有咬牙忍住。
她柳楼曦，承担不起激怒齐王，所带来的后果。
“风娘足智多谋，干不出，把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的能人，拱手送给他人的事。”因为他的强迫，柳楼曦清楚地看到，齐王眼中浮现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随后，柳楼曦看着齐王逐渐凑近，感受到耳垂传来的湿润触感，以及最后她听到，他说：“为了拿下风家的军队，本王尚能亲手杀了毕生挚爱的风娘；而现今，本王本应拿到新铁兵器的配方后杀了你。可……本王愿意留你一命，甚至娶一个弃妇为侧妃，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恩赐。”
听闻此言，柳楼曦猛地一惊，侧身向里躲过齐王，望着他，下意识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没有拿到方子，所以留我一命吗？”
齐王嘴角扬起笑容，不疾不徐道：“今早刚刚拿到。本王方才不是说了吗？多亏你银钩楼里放出的那些铁匠，其中有一个你亲手带出来的少年，将方子献给了本王。”
柳楼曦瞳孔一缩，顾不上身处险境，厉声质问道：“谁？”
“本王依稀记得……姓李吧。”齐王没斥责她的无礼，如同逗猫一般，转口说了七八个姓氏，在柳楼曦忍耐到了极限的时候，才充满恶意地说出那人，“你的亲传弟子，杨中树。”
每一派系的铁匠，其所传承学习的锻造技术都是独特的，柳楼曦指导出的专为锻铁画的铁匠也不例外。
她为什么拒绝苏祉猷的救援，为什么会选择留下，必须要做的事情，皆源自她手骨接好的第三天。她被侍卫带去一件屋子，指导被抓来的铁匠，过程中，柳楼曦听见隔壁左右的两屋中，传来了熟悉的敲击节奏。
柳楼曦甚至都不用刻意分辨，或是落实求证，她敢肯定这独特的敲击频率，一定是从银钩楼出来的人。而下一刻，她便反应过来，他们是她打破“铁画等于柳楼曦”的举措，从银钩楼放离的那部分匠人。
只是她没想到，三年前那个半大的孩子，会知晓自己无意见发现的方子，且主动献给齐王。
望着柳楼曦不可置信的目光，齐王又向她的心口插了一柄尖刀：“知道本王为何敢直接断了你的双手吗？你一共三位亲传弟子，他们从银钩楼离开之后，都被本王请到了这里。包括他们的弟子，你的徒孙，总计十八人，无一例外，都在这豫中东南。”
“而他们，没有像你一样的运气。在皇陵完工之后，将伴随着父皇，一同长眠在这座他们亲手修建的墓穴之中。”
“你觉得本王的决策，如何？”齐王再一次探手，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好整以暇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愿意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
“你疯了！”柳楼曦大吼一声，拍开他的手，而后紧紧抓住他的袖袍喃喃道，“你怎么能？这可是数十条人命！就算……就算……你难道不需要他们为你打制兵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咕回来啦！！！6号一天考完，7号收拾东西，8号赶路回家，实在没时间码（暴风哭泣）希望一月剩下的日子，咕能顺顺利利日更到完结！应该快了，第三部分马上结束了，第四部分结尾没有很多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