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波澜
此情此景之下,“欣赏”一词,无疑于“心悦”。gaoyawx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一向不近女色,不染红尘烟火,如隔雾冷月的苏祉猷会如此直白表达自己的喜欢。
超出设想的回答使皇贵妃乌眉蹙起,遮掩在桌下的双手死死绞紧云锦手帕,飞速同身侧的宫女递了个眼神。
“如此说来,我与苏大人可算得上两情相悦。”容梦秋眸中掠过一道精光,继而漫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含情脉脉地望了苏祉猷一眼,害羞的别开视线,脸上浮现出淡淡红晕。
皇贵妃面露讥讽,冷嘲道:“白日青天,出口荒诞,尽是些淫词秽语,若说这不知廉耻,四公主同苏大人倒是般配。若是玢霖这般行事,我定然叫她自绝于人前,省得污了皇家名声。”
“好了梦秋,不得顶撞长辈。”贤妃厉声叫停正欲张口反击的容梦秋,转而面对皇贵妃目无波澜,沉着道,“贵妃姐姐此话难免有失偏颇。”
“前人歌云:‘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时光易逝,芳华难固,其诗意在鼓励女子大胆求爱。百年前的礼乐之邦周朝尚且如此,而我等后人,何故断言此举‘不知廉耻’。”「1」
皇贵妃冷哼一声,蔑了她一眼,拂袖离席。被当众扫面,贤妃也不恼,只是莞尔一笑,继续说道:“苏大人惊才艳艳,为朝中股肱之臣,且今任将作少府,领帝陵修建一事,平日想来已是案牍劳形。此时谈及婚事,恐心神不济,分身乏术。”
蓦然,她收回脸上得体的笑容,话锋一转,微怒呵斥:“梦秋,适才你的所作所为,母妃对你很失望。你已然岁数不小,为人二十余载,是我对你疏于管教,才会使得你如此不识大体,不知分寸。”
容梦秋望着素来娇惯自己母妃,双眸猛地阖起,泪珠自眼角滑落,转身快步回到自己的席位,伏案埋头,肩膀不时抽动。
见此,贤妃话音一顿神气骤散,跌回座椅,右手扶额作头痛状,带着几分纠结喃喃:“可……梦秋难得有心悦之人,岁数也到底是……哎,德妃妹妹如何看?”
突然被点到的德妃“嗯”了一声,不慌不忙放下指间端着的酒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随口道:“我没什么看法,一切以陛下决断为主。”
得到预期中的回复,贤妃从善如流颔首道:“罢了,今日佳宴,儿女私事不应扰诸君兴致。如德妃所提,此事暂且搁下,待到宴后我禀明陛下,再行商议。说到底,是我败了德妃妹妹筹办的宴席,赶巧我那有家兄前些日子送来的江南丝绸,回头妹妹来我宫里挑上几匹,给妹妹和八皇子各扯几身衣裳。”
“贤妃娘娘……”
“苏大人……”
苏祉猷和贤妃几乎同时开口。
短暂的沉默后,苏祉猷后退半步,合手一礼,谨遵君臣之礼,请贤妃先说。
“梦秋对苏大人多有冒犯,大人想来受惊了,便不劳大人行令。”她微微低头,展臂示意他回到原位,接着柔雾包裹着的目光移向柳楼曦,“久闻‘柳家楼曦,铁画银钩’之名。今儿也是有幸,这位传言中的柳先生来了花苑。不知先生可愿做第二轮的起令人?”
突然被点,柳楼曦正在吃酒的手微僵,抬眼对上贤妃如鹰隼般锐利的视线。
面对深谙话术之道,能引经据典驳倒皇贵妃、三言两语间就能维持住表面和平的贤妃,再有她是容梓熙的母妃。这使得柳楼曦有几分迟疑,在脑中思索她此举意在何方?不过贤妃只是一宫中妇人,到底是与自己素不相识,没什么瓜葛,索性依势而变。
而苏祉猷亦是一怔,他做出礼让,哪想到,贤妃根本没打算让他开口。不过算时间,皇贵妃派去寻容皇的人应是到了。
望了望还在伏案痛哭的四皇女,他眼帘半垂,遮住眸中思绪,款步走回席位,漠视邻座的死对头林大人投来的凌厉到有些逼人的视线,拢袍坐下。
接着苏祉猷端起茶盏,抬眸,冷眼旁观着一台戏剧中,旨在铺垫与推进的第二幕。
“柳先生可是有何难言之处?”贤妃等了两息,见柳楼曦没有回应,开口委婉催促。
“回贤妃娘娘,女子无才,唯有画技,得恩师与家夫传授。所绘画作,能勉强入眼。”柳楼曦起身走到场中,礼道。
此时,容梓熙突然插嘴:“柳先生莫不是打算为我等展示一下铁画?”
“五皇子,此处空间太小,恐打制过程中误伤诸位,不易展示铁画。有道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不如我从在场诸位娘娘和小姐们的衣饰入手,结合特征,为此次佳宴绘制一副菡萏图。”柳楼曦微笑了一下,婉言道。「2」
容梓熙颇为惋惜地笑道:“嗯?我早先时候遇上柳先生,瞧你随身带了一个不算小的木箱,还以为是先生为铁画备下的材料,今儿能一饱眼福。”
“确实有做准备,但……”说着,柳楼曦摇了摇头,“所备之图并非与‘花’相关,与此次主题不符。”
“可惜可惜。”容梓熙长叹。
柳楼曦没再多言,依然是笑着,问一旁的贵女借来笔墨纸砚,开始作画。
原本她带来的箱子里也有纸画用具,但所有人带的东西在进入御花园后,都需要放到偏殿,由宫人统一运送到花苑。她的木箱分量不轻,被排在了最后,现下还在水里飘着。
蘸墨提笔,柳楼曦环视一周,不消半个时辰,绘出一副长卷:
临水湘妃菡萏醉,楚云梦醒锦鲤绘,
绿蔓春情染画眉,问盈把酒芳菲佩。
她有谢鹤岑传授学识,又得当代颜家画技最为出色的颜雨筠真传。即便是临时起意,泼墨随笔,也能使一副栩栩如生的《荷花图》跃然浮于纸上。「3」
“不愧是柳先生,盛妙盛妙。”一片静默中,容梓熙猝然起身鼓掌称赞,眼中满载喜爱,对着柳楼曦一顿猛夸,丝毫没有吝啬他的欣赏与赞美。
然而一向自视盛高的他这一夸,本来正常的场面,突然就变了味,惹得不少饱含深思的目光投向柳楼曦。
就在这时,月洞门外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能得熙儿如此赞扬,颜卿,朕瞧着,你夫人的画技亦是不凡。”
“陛下过赞。”
来人一身龙纹黑袍,头戴垂旒冕冠,其身份昭然若揭。
柳楼曦跟着众人一起跪地问安,余光却悄悄看向容皇。只见他半隐在十二旒后,摇曳晃动的玉珠遮挡住他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只听声音,仍能感受到一股疏冷威严的上位者气质。
他身后,跟着三位上了年纪,头冠七旒的大臣,应为三公。除开地位尊贵的他们,余下一人,便是方才与容皇对话的颜雨筠。
容皇摆手免去众人礼节,坐到因皇贵妃负气离去空出的主位之上。三公与颜雨筠四人,则是在北向席位上,临时加了四席。
“贵妃为何不在?”容皇偏头对贤妃问道。
贤妃柔柔一笑:“贵妃姐姐……她被梦秋气走了。”
“朕来,便是意在于此。听闻梦秋有了心仪的公子,并且当众表明心迹?”容皇的目光移至南向席位,一眼锁定伏在案上的容梦秋。
若是与他相熟的人细细分辨,可明显地听出其中暗藏的柔和与纵容。
容梦秋抬起头,红着双眼,小跑到容皇身畔,拉着他的袖袍,娇声道:“父皇,我心悦苏大人。”
“梦秋!”贤妃皱眉不悦道。
容皇摆摆手,护住她,接着转问:“苏卿,你看朕的梦秋可能做你的正妻?”
“臣很是欣赏四皇女,然……臣不喜女子。”苏祉猷淡然起身,面不改色道。
他很清楚,以容皇对四皇女的溺爱,凡她开口,定是直接指婚。有此一问,便是不愿她与身在夺嫡中心的自己扯上半分关系。
容皇颇为满意地微微点点头,心里对苏祉猷的评价高了半分,出口之言却与之相反:“没想到苏卿喜好男风,可惜了,本是一对璧人……”
没等容皇说完,容梦秋抢言道:“苏祉猷!你!你!为何要如此戏耍我!”
“我方才便想说,可被……”苏祉猷的目光投向贤妃,意有所指。
容梦秋瞬间泪眼汪汪,一下了回身扭头趴在容皇膝边,泣不成声。
“梦秋,你这……”容皇对从小带大的容梦秋素来宠溺,眼瞧着她眼眶中流出止不住的泪水,竟是毫无办法,只得向贤妃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贤妃偏过头,掏出手帕,亦是按了按眼眶,抹去泪珠。
瞅着颜色越来越深的衣裳,容皇无奈,松口许诺道:“等过段时……”
然而,容梦秋再一次打断了他。
“父皇,你承诺过会满足我一个愿望。我要嫁给林寒彻,林大人。求您。”
此言一出,场内阒无人声。
“胡闹!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容皇怒道。
贤妃开口劝道:“梦秋,你不能因为与苏大人置气,就想嫁于他的死对头林大人啊。”
林寒彻,这名字有些耳熟,柳楼曦蓦然一怔,猛地望向视线中心的那人。
她不明白,他既是林寒彻,为何会与苏祉猷成了死对头?
分明,他们两人亲如手足。
几乎是下意识,柳楼曦急急偏头看向苏祉猷。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头一回露出惊诧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