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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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朽供屋,香火缭绕的烟尘弥漫四周。modaoge
梁知秋在微敞的门边顿住脚,身后折门透出昏黄光线,撒向灰青石砖,落下她浑身轻颤的阴影。
周遭迷蒙的白雾中,只一道金光投射。
散至桌案上的玉质香炉里,混入三根线香亮着的橙红火光。
“过来。”
恍然,一段清冷嗓音骤响,下达了一声她无力抗拒的命令。
她唇角不自觉扯动两下,上半身前倾,脚尖已往前挪动了半寸。
却是忽然全身一僵,似乎身体比她更先感知到一种危险——
一种深刻进骨髓,浑然天成的恐惧。
她愣神地凝视着烟雾中暗影的轮廓,看了许久,久到眼瞳彻底失去了焦点。
再眨眼时,就见在那金身像之下,一抹刺目嫣红似烈焰的最顶端,正摇晃着朝她飘来。
旋即,熟悉感犹如一阵温暖的风,轻巧地环过她,将她裹挟。
而后往前一送,推至池炎摊开的掌中。
“你怕我?”
池炎戏谑地挑了半边眉,眸光越过少女惨白的脸,落至自己向上的掌心。
另一只手则随意放置膝上,懒懒地捻着指节打圈儿。
他歪着头,向下垂视的目光自少女的五官下滑,扫过她纤弱的脚踝后,又缓缓回至她的面庞。
漫漫红光,在少女失神的眸光中浮动——
“你…也是亡灵吗?”
“我是神明。”
猛然一瞬,梁知秋脑中忽响起一段对话的回音。
她眼睫轻颤,终是回过神来,方才隐于暗影中的轮廓,此刻已由模糊转为了具象——
肤白如玉,顾盼生辉。
那是一张,能蛊惑人心的脸。
倘若望进他深邃眼眸的最深处,便能探得一簇摇曳的星火,在你未来得及撤离之前,将你瞬间点燃。
而后,灰飞烟灭。
梁知秋不是第一个探到的人,却是第一个,能在这场炽烈红光中全身而退的人。
她唇瓣紧抿,轮转的视线已扫过他流畅的下颌线。
就见几缕泛着盈盈光泽的银丝,顺着他两侧饱满的额角垂落。
水润的薄唇挑向一边,笑意明显。
四周静谧,就在她无声凝望的余光里,旁侧玉质香炉的三只线香竟闪动两下,倏地灭了。
她唇瓣微张,干涩发紧的喉咙正要吐出一句话,下意识前探的指尖蓦然袭来一阵寒意。
胸口随之“咕嘟”一声,她未出口的话变作惊呼:“好冷!”
话音将落,刹那间,梁知秋只觉眼前白光一闪。
方才沁凉的指尖,被一阵温融暖意层层包裹,紧接着便是一股向前拉扯的猛力。
她屏气凝神,耳廓寒风呼啸而过。
再睁眼,自己已置身于一片熟悉的街景中。
“这…是……”
刚抬头,掌中暖意消散,她却没时间在意,身体跟着探寻的目光,诧异地环顾四周。
栽满成排银杏的林荫道,与记忆中相符又略有不同的商铺,以及头顶茂密的枝叶,穿透它们的缝隙投落树影的日光。
她记得,从学校办完退学,在前往玲珑山的出租车上,她从半开的车窗里,望见了这条街道。
两旁零星赶路的人群,三三两两,枯黄翻飞的落叶,在疾驰的车轮下被轧得“噼啪”作响。
萧瑟秋风灌入逼仄的后座空间,微风拂面。
一切如常这天,她做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决定——
弑邪神,挖掉他的心。
……
梁知秋打量着四周,彼时,极目之处皆是一片绿意盎然。
短短的一个下午,她叩响道观的门还是秋天。
怎的突然,瞬回至了盛夏。
难道……
“你——”
梁知秋猛然转头,就见身旁一袭赤红衣袍的银发男人,眼帘低垂。
骨节分明的右手手掌攥着一张素白方巾,以一副恨不得将皮搓破的气势,认真地擦过指尖的每一寸皮肤。
她盯着他耳侧轻微晃动的发丝,旋在嘴边的话登时全忘了。
只呆呆地看了大半晌,才叹气似的“呃”了一声。
池炎忽指尖一顿,捕捉到少女心头的思绪,擦拭的动作也跟着停了。
他头微埋的姿势没变,只抬了抬眼,薄薄的眼皮霎时显出两道深刻的褶痕。
两人无声对视,树影在脚边有规律地左右轻晃。
良久,池炎抿了抿唇,淡然地扫过面前少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她没有要先开口说话的意思,便站直了身,眉心微蹙地望了她一会儿,迟疑道:“又痛了?”
说完,少女脸上的讶然瞬间转为了茫然,却仍是不开口,双手背在身后,局促不安地回望着他。
池炎垂下手,眉心紧蹙的纹络加深,想了想,又偏头看向自己隐在素巾里的手指。
千年前,他尚还在人间时,以求自保,肆意成全人类的欲念。
善也好,恶也罢,他统统照单全收,只为求得一根能让他存于世间的香火。
可欲念繁杂的人类,往往祭过三支香后,当初做出的承诺,便随着祈愿的实现一起遗忘了。
因此如他一般,被本念主背叛,急于求得其余人类供奉的流浪神之间,激发了众多无休止的内战。
然,池炎降世,本由善念中生。
他模样状似幼童,衣袍褴褛,凡是覆雪之处,皆能盖过他的踪迹。
于是人间飘雪的寒冬,成了他最难捱的季节。
而池炎续长指甲的习惯,也正从某次抢夺供奉的争斗中养成。
起初,这场厮杀里,只有一些同他一样,为了存世不得不拼的瘦弱流浪神。
他能力虽低,但不至于被排挤,四处奔走时,总能祈到一根延命的香火。
之后不久,另一批为成倍增强灵力的流浪神混入其中。
他身型薄弱,灵力低微,每每是遍体鳞伤地败下阵来,寻到一处角落小心地舔舐伤口。
以免暴露自己的气息,招来一些道观散修。
尽管他已如此小心,却忘记世间除了人、神以外,还有另一种以无形存世的生物。
祂们隐于肉身,待它腐烂之后方显出其真实面目——
生前,被唤作众生;死后,被唤作灵魂。
祂们通体透明,仍保持着人形,能毫无障碍地穿梭于墙体之间,四处游散。
与池炎一样,天光亮起时祂们瑟缩在阴暗角落,月色初升时再重游人间。
他们同处街尾暗巷,日夜相伴。
某些时刻,池炎曾天真的以为,他们或许也是被抛弃的同类。
怎料世人欲念难灭,恶习难改,竟寸寸埋进灵魂,镌刻至深。
他降生不久遭本念主背叛,而今已是苟延残喘,却要再次忍受亡灵平白无故的欺凌。
这天,烈日悬空。
正午十二点,正值日光最为刺眼的时刻,他被赶出了长久栖身的暗巷。
他孤身一人立于长街,清风拂面,四面嘈杂的脚步声、头顶枝叶的“沙沙”声,在阳光透过他肩膀的一瞬间,直抵他的胸膛。
灼烧感在体内翻滚,池炎垂于身侧的手掌,用力地握成拳。
良久,他仰面直视青天红日,在内心暗自发誓——
今生他不做有心的人,不做无心的流浪神,他要做自降生,便长了一颗心的真神!
心中呐喊落地,蓦然间,四周瞬暗。
池炎紧咬的牙根“咯咯”作响,锐利的指甲顶端嵌进掌心,阵阵发麻后,便是一阵钝痛侵袭而上。
额间不自觉冒了层冷汗,他回过神,深吸了几口气,向下偏转视线,看向自己徐缓摊开的手掌。
半月型的深壑,在他灰白掌心整齐排列,嵌得之深,似能看穿内里的森森白骨。
他凝视了好一会儿,忽眉头微动,起了念想。
于此,池炎自降生以来,生出了他的第一颗尖牙——
他自知灵力低微,更无法术傍身。
而今终于发现这十根利甲,置身险境时,总能与对方一搏。
思绪落地,他便随手从路边捡了块青石。
续足三寸长的指甲尖,被他磨得很慢,却很细。
直至它宛如一把弯刀利刃,能刺穿世间所有无形之物。
可还不够。
池炎垂着头,在日光照射下缓慢转动自己的手腕。
他的腕骨很窄,掌心薄,因为长期香火不足,紧贴骨骼的部分几乎只能见到一层皮。
想复仇,想夺回暗巷,想在斗争中抢得一根香火……
仅凭这些,远远不够。
于是四面静寂的午后时分,绿荫遮蔽的道路旁,就见一阵溢彩白光——
池炎背靠冰冷砖壁,腰背前倾,埋着头,左手扶膝,右手穿进自己的胸口。
流浪神降世无心,他们以人类的香火供奉为生。
他们没有搏动的心跳,生命的倒计时只在胸中微光。
池炎探进胸膛的指尖每翻动一寸,那缕白光便闪动一次。“……七天”
片刻,他喘着气,顿感惊讶地念出了一个数字。
想不到他上次帮忙完成祈愿的女人,竟足足奉了他七天香火。
“咳…咳咳……”
不等他多想,迟钝的痛感已悄然而至。
“咔呲——”
恍然,就在他竖起两根食指,从中截断白光的同时,一个人类从他面前经过。
他步履匆匆,恰巧踩响了他脚下一片卷曲的枯黄落叶。
那天,池炎的利爪第一个穿过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强行将延续生命的灵力,折成两段,拨了一半隐在指尖下。
而与之痛感挂钩的,是踩响落叶时清脆的“咔呲”声。
在此后每一次抢夺人类香火供奉的斗争中,他瘦弱的模样成了很好掩藏锋芒的道具。
与他一般瘦弱的流浪神不会防他,高出他许多的强壮流浪神也只会嘲笑他。
他孤身隐于一片虚影中,负在身后的双手已暗自蓄力。
等到冲锋的流浪神好不容易抢到一个祈愿,他才悠悠地从角落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
池炎锐利的指尖抵着瘦弱流浪神的胸口,凉津津的触感沿着甲缝传来。
他上前一步,贴着他的耳朵道:“你想选即刻散灭,还是……”
往往是话未说完,他向前摊开的掌心已落下一块木牌。
稍显斑驳的顶端穿出一个小圆孔,一根红绳打成结,空白的地方贴满了符咒。
这是人类的祈愿,与神明签下的契约。
池炎便用此方法延长生命,有了一次的成功,后面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被他用指尖在胸口戳出一道印痕的瘦弱流浪神,从此见到他一句话都不多言,手中有的兜里揣的,通通双手奉上。
流浪神想长存世间,这样的劣根性是自打降生起就有的。
毕竟苟生也是生,惹不起还躲得起。
池炎对此倒很是受用,虽完成人类的祈愿后仍是逃脱不开“三日之期”的魔咒,但已比他每日都在担心散灭的境况要好了许多。
再加上瘦弱流浪神的嘴不严实,导致他这方法不过用了两三回,“成是个不要命的”名声已乍然传开了。
池炎灵力少,不舍得换衣服,常常是只着一件纯白的宽大罩衫,除了露出的脑袋,其余四肢皆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也正因此,其余流浪神,包括那个被他抵过胸口的瘦弱流浪神,没一个看见过他续了三寸长的指甲。
他们整日忙着为生存奔波,法器见得少,自以池炎袍袖里,能令他们感到灼伤的东西是件法器。
而另一些灵力高强的流浪神则见得多,甚至某些灵力修为高的,各式样的刀枪剑戟皆用灵力锻造一把。
按理说,他们法器诸多,是断然不会被池炎这等小把戏所吓。
然,事实却是——
他们敢对那些瘦弱的流浪神动手,可一旦池炎走近,便如同高处砸落的巨石四处迸溅,退散得极快。
像耗子见了猫,流浪神见了真神。
直到某天,他蜷缩在一处暗角,从那个嘴不严实的瘦弱流浪神的八卦里,终是听见了缘由。
“诶,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老穿一身白,跟个亡灵似的那小子……诶对对对,就是他!”
“我跟你说,你们可千万别招惹他!我上次去城西收香火,偶然听见那俩舞刀弄剑的流浪神说起他。”
“他说那小子,以自己的生魂祭器,怕是个不要命的!你们千万记住了……”
是了,流浪神再是灵力高强,对于死亡仍有着最深的恐惧。
因为他们降世于人类的欲念中,受其影响,想永存世间的妄念并不比人类少一分。
池炎双臂环膝,与黑暗对望,直到他们的交谈声渐渐走远,他也没能想出,何为“以生魂祭器?”
好在,日复一日,他并未觉察出自己的身体有受到什么伤害。
反倒随着他得到的香火增多,他积攒的灵力也在逐日攀升。
某天,他再次孤身回到暗巷,看着那群四处飘散的亡灵,想起曾受过的欺辱。
他想也没想,隐在袍袖中锐利的指尖蓄力,猛然迈步上前。
旋即“唰——”的一声,巷道亮起一道刺目白光。
此前种种,而今悉数奉还。
池炎因着这副利甲,尝到了诸多甜头。
他本以为自己今生都会伴其而过,却是不想,在一个严寒飘雪的冬季,他立于衣衫若雪的身影前,乖巧地摊开手掌,任由它剪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