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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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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秋一路跑到山脚下,只回头望了池炎的背影一眼,便即刻掉转头,马不停蹄地朝反方向走。czyefang

    说是走,实则是用跑的。

    甚至跑到最后,连穿了一路的灰布鞋都给弄丢了。

    高山陡坡,她崴着一只脚本想回去捡,忽又转念,想起池炎说亡灵从不穿鞋这回事儿。

    与梵祝相处的记忆在知秋脑中重映。

    在他胜雪的白袍下,的确是一双光溜溜的赤脚。

    若照男神仙所说,梵祝定和她一样,也是个未转世的亡灵。

    而她在此处耽搁的这些天,说不定他早投胎成功了,她还穿着那鞋做什么。

    再者说,等她到了天堂,守门仙使一看她穿了鞋,万一和这男神仙一样误以为她还活着,又带她莫名其妙游一圈,岂不麻烦。

    知秋待在原地,单手托着下巴思考了大半晌后,索性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头顶艳阳当空,四面无风无尘,她盯着自己脚背透出马路上的沥青,越走越觉困惑。

    眼下无论哪个方位,她都再见不到池炎的身影。

    周遭景象熟悉,除了空荡无人,同活着时没什么区别。

    但,另一个问题是——

    池炎没告诉她出口在哪儿啊?!

    亏她还以为他诚实守信,真能放了她。

    “诶…哟!!”

    “砰——”

    叹气声梗在喉咙里,还只叹了一半儿呢,知秋提起的脚尖忽然不知踢到了何异物。

    她身子一栽,单脚踉跄着维持平衡,颠颠倒倒地向前踱了几步。

    没等她站稳,宽大袍摆掉落出一个方形物品,沉闷脆响与她地惊呼在半空相撞,恰巧融为了一体。

    好在她撑住了旁侧树干,总算有惊无险,没摔下去。

    她拍了拍胸脯,定神后才顺势低头看去。

    就见树影斑驳的街道上,一本玄金簿册完好无损地躺在她脚边。

    她倒差点儿忘了——

    方才在山顶,池炎大发慈悲“赦免”她时,顺便就将这簿册一并还给了她。

    只她当时满心慌乱地逃跑,根本没顾得上翻看里面的内容,随手塞进了兜儿里。

    等冲到山脚,她一边担心男神仙反悔,一边又在四处寻找出口,早已忘了这本贴身放着的簿册。

    这会儿被莫名绊了一跟头,它乍然出现,为她眼下的一筹莫展提供了很好的思绪。

    男神仙都能看,那她也能看。

    须臾,知秋蹲下身,眸光沿着簿册边缘扫了一整圈,一根手指头往左右戳了两下。

    忽想起,池炎是看了里面的内容,才把她推到这“境”中来走了一遭。

    且他曾说,这上面记载的是她的生平。

    如今幻境既由她以往人生的记忆所造,那出口自然是……

    想着,她一伸手,小巧的玄金簿册落于掌中。

    她两指捏着册子的右下角,手腕翻转——

    可她预想中,金灿灿的流光、馥郁的香气……

    一切与圣洁神秘有关的场景,统统都没出现。

    只有几张泛着淡淡枯黄的书页,和镌刻其上的浓墨字符。

    平平无奇得像在某个老书店,随手翻开了一本角落吃灰的旧册。

    知秋的眼珠上下转了几圈,嘴巴不自觉张成一个o型。

    这……

    有什么值得看上老半天的?!

    她嘴角微抽,想起男神仙那副认真观赏的模样,内心纳闷得很。

    旧黄的书页被她翻得“哗啦”作响,尽管她生世记忆定格在八岁,但好歹读过几年书,总不至于这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识吧?

    可事实正如此,簿册上镌刻的字符虽方正,对她来说却十分陌生。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又被池炎骗了。

    这哪是什么生死册,分明是本天书。

    就算他说的是实话,难道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出来么?!

    “什么男神仙…我看你大魔头还差不多……”

    知秋下巴磕在膝盖上,低声咕哝了一句。

    正准备合上簿册另寻出路时,余光忽瞟见最末的一页纸透出了隐隐红光。

    她想也没想,食指一翘,径直翻开了——

    刻于硬壳上的字符,同轻薄纸张上的一样,皆是浓墨的方正构造。

    却不知何故,从上至下,被划上了两条交错的直线。

    知秋的食指不自觉地抚摸而下,原是一把叉,艳丽的、血红的……

    同池炎的红袍一样。

    她僵在原地,无力动弹,瞳中忽映出漫漫血色,蓦然,一串尖锐嗡鸣穿耳而过。

    她半蹲的双膝“砰”地跪地,垂着头,眉心紧蹙,双手倍感痛苦地摁住了耳朵。

    须臾,鼻腔涌来强烈的焦灼气息,伴随周身的烧灼感。

    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场火灾。

    “不…不要…不!!!”

    她惊恐地喊了几声,就见地上的簿册猛然凌空,哗啦啦地悬至头顶。

    她刚抬眼,一道亮眼的白光乍现——

    那是一条冗长的隧洞,似涌动的江河,斑斓光粒分散四周,载着她向前。

    知秋迷蒙地回过神,方才内心的煎熬此刻都汇进了河流,四面翻滚的液体,穿过了她透明的身躯。

    内心顿感祥和一片,照见光明时,她蓦然发觉,原身边这些细小的光粒,是正在消散的今世记忆。

    它们组成了帧帧灵动画面,缓慢地向上延展,直到画中人、画中景,在她心中摊成了一张白纸。

    时光倒退,她看见在躺了十年的病房里,与梵祝的第一次相见。

    他瞳色如墨,却亮若繁星,望着她看了好半天,才嗫嚅着唤了她的姓名,“…知秋。”

    音节落地,画面碎散。

    穿过身体的水流忽灌注一股沁凉寒意,她眉头微蹙,眸中闪过一抹白影。

    满目青山,无名道观。

    他一袭白袍立于古朽木门前,凛冽风雪自她眼前飘忽而过。

    陈知秋仰起头,望见他模糊的眉眼渐次显出了轮廓,那是——

    “梵祝……”

    她喃喃念了一声,喉头忽淌出一股热浪,似翻滚岩浆,烧得她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恍惚间,体内一冷一热相互交融,浑身气力渐消,她仰头的角度愈发向后。

    猛然,一束强光自正前方打来,射穿头顶,直穿脚心。

    疼痛酸楚难忍,托着她身体的水流速度不减,隧洞内的光束也随之愈来愈强。

    那仿若是一切生命的起始,在抵达临界线以前,洗尽她的灵魂,重新灌注于一具新的肉身。

    只这力度之大,如一排长满细密利刺的手掌,抚过她每一寸灵魂,生剥硬刮,直至凛冽风雪化作漫天血腥。

    “梵…祝……”

    陈知秋紧咬牙根,苦痛焦煎中只能迷离地想起一个名字。

    一个她记了一辈子,承诺永远保护她的,神明的名字。

    “梵祝…”

    “梵…祝…”

    “梵——”

    是…谁……?

    水流蜿蜒涌动,周身细碎的光粒,终是散作了一片粉尘。

    混合着头顶光晕,灵魂乃至记忆,统统归于纯白。

    此生经历匆匆倒数,某一瞬,“啵呲”一声,犹如升空的肥皂泡,全碎了。

    她杏眼微睁,松懈的口齿间呼出了一节气音。

    那或许是一句话,或一个字,只是……她再想不起来了。

    “梵祝——”

    蓦然,四面白光生了手脚,裹着她向尽头拉扯时,空无的隧洞中忽传出了两个字。

    清晰、娇媚,似一块触手升温的玉,在胸口缓缓回荡,经久不息。

    她微微蹙了蹙眉心,觉得耳畔这声音分明很熟悉,她却始终想不起是谁。

    在灵魂被全然拖出隧洞之前,只牢牢记住了他那句。

    ——“他是造就你所有苦难的原因,你,要挖掉他的心。”

    ……

    梁知秋打从记事起,便会频繁去往一场梦境。

    梦里的自己,总是不知疲倦地在一片野生的草丛中穿梭。

    每当锐利的尖草刺划过脸颊,她身后常传来一声轻唤,可当她转头,刺目白光忽闪,眼中景象已是茂密群山。

    烈日当空,云山雾罩。

    她在山巅独身而立,目光始终朝着前方,那一座巍峨青山。

    她就那样看着,直到醒转。

    这场梦从六岁到十六岁,她做了整整十年,才在一座道观的供屋里,得到了答案——

    清凉山谷,池炎悠悠起身,按人世的时间算,当初的饵已放了十年之久,而今终是到了收线的时候。

    他从榻椅上起身,慵懒地转了转脖子,指尖有意无意地拢了拢掌心的三千银丝。

    盯着远处红光,眉头一挑,冷笑道:“过去千年,你方才开窍,不过么……”

    他神色忽冷,纤密长睫暗下一道阴影,薄唇轻启:“迟了。”

    烛火飘曳的供屋,凄冷中带着一丝温融。

    池炎一双长腿隐于红袍下,脊背靠着的金身像涌出阵阵寒意。

    他眉心蹙了一瞬,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撑放于檀木供桌上的掌心,指节弯曲。

    “砰!”

    猛然,光线昏暗的屋内响起一阵急促地捶打声。

    池炎的目光刚向上挪动半寸,登时便见得一个瘦弱的身影。

    她对着漆黑墙壁,侧身而立,及腰黑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

    腰背微躬,双手摁于胸口,此刻正大口呼吸,浑身剧烈起伏着。

    池炎盯着她,指尖有规律地扣打着桌面,忽然触到一个凉津津的物体。

    他略微垂过头,看向一垒摆放整齐的供果。

    表皮干净且红润,不用细看便知是精心挑选过的,只可惜——

    池炎探出手,碟中供果轻巧地落入掌中。

    人间的食物,的确是久违了。

    片刻,他仰面而望,眸光碾过神像眉眼,每一寸都带着嘲讽。

    ——只能看不能吃,为你塑了金身像又如何?不过同我一样,是只被吃干抹尽的笼中鸟。

    你这真神,未免当得太憋屈。

    “哒哒——”

    几声零碎脚步声,截断了池炎的思绪。

    他转过头,便见那抹纤弱的身影正向屋外走去。

    “他还活得好好儿的呢。”

    他薄唇一勾,极具魅惑的嗓音在四周回荡。

    就见投进虚弱光线的门边,少女脊背一僵,缓神片刻,方顿然地转过了身。

    盛满惊惧的杏眼,柔顺垂腰的长发,以及始终萦绕周身,胸膛那抹淡淡的幽蓝。

    她仍是没变,像遥挂人间的皓月。

    “你…你…是谁?”

    连害怕的声线都同从前一样。

    池炎头微偏,一双长腿交叠。

    他虔心企盼了一百年,代他守望玲珑山的少女,终于又再见了。

    半晌,他红润的唇瓣轻启,尖利犬齿“咔嚓”一声,清脆地咬响了手中供果。

    却是满嘴苦涩,光洁的表皮之下,竟已是黑沉腐烂的果肉。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转而抬眸。

    放下腿,身子前倾,下巴抵进掌窝,与眼前呆滞的少女莞尔相视。

    而后一字一句道,:“很高兴认识你,陈、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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