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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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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老旧的区院离开后,知秋没有说过一句话。mshangyuewu

    梵祝悄无声息地跟在身侧,她也没有抬头看过他,只是一味地埋头走。

    烈日当空,她盯着自己的光脚,透过了人行道的灰青地砖,抬脚亮,落脚暗。

    同无数个等待的夜晚,她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握着的台灯开关一样,看得久了,也陡生出些许困意。

    人死后的灵魂,无拘无束,所以双脚空空。

    但直到今日她方才知晓,原来灵魂不仅会流泪,亦会疲惫。

    拐过某个岔路口时,树荫瞬消,白晃晃的日光反射到地面,刺得她眼皮一沉,身形便跟着晃了几下。

    她预感要跌倒,却只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觑开半只眼,看见梵祝关切的神情,“知秋?”

    他每每开口,都是这简短的两个字,但奇怪的是,她总能猜到他未出口的下半句。

    “我没事。”

    她站直身,拂开他搭在她肩头的手,低着头后退了两步。

    梵祝在原地,双手缓缓垂下。

    他比知秋高出两个头,跨步的间距自然长了她许多。

    这段路途,为了始终与她保持齐平,他不得不将一步截成三步走。

    可走出没多远,知秋的步子开始忽大忽小,他垂头丈量两人之间距离的目光变得无措,渐渐地,又被落在了后面。

    “知秋,为什么不开心?”

    无人街道,梵祝的低语声送至耳畔。

    知秋目色一滞,这一次,她好像猜错了。

    她收起讶异,下巴微抬,语调冷冷地反问:“人活着必须要开心,连死了也要么?”

    梵祝丝毫不回避她的目光,再次开口道:“知秋,不要不开心。”

    这话一出,她倒直接笑出了声,“好啊。”

    她歪过头,语调里的嘲弄添多了几分,“那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开心?”

    梵祝没接话,一步迈上前,攥住她的掌心,御风而行。

    脑后翻飞的长发贴回至脸颊,身下的风倏然散落,知秋踮着脚尖落回地面。

    头顶烈日仍在,但周遭已亮起成片彩灯,她站在一处空地,色度饱和的巨型建筑不规律地分布在身侧。

    始终环绕在耳边的童谣,穿插了“吱吱呀呀”的锈音,随后巨型建筑缓缓升空、快速旋转、又沉沉降落。

    “这就是你说的开心?”

    知秋眼神里的冷意藏不住,她甩开梵祝的手,质问的语调和她的眉头,都高高扬起。

    而身边这个人,与她想象中一样,不回答,只歪头轻声唤她,“知秋?”

    在梵祝的记忆里,少女带着他跑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

    她坐在那个越晃越高的船舱,抱紧他的胳膊,同周围的小人儿一起兴奋地高呼。

    等到船身停止了摆动,她又她乐此不疲地牵着他的手换到另一处座位。

    整整三天时间,少女嘴角咧开的弧度渐渐与相框中重合。

    于是他把她这样的情绪,定义为开心。

    但他脑中记忆犹新的画面,对现在站在眼前的知秋来说,不过一片空白。

    因为她最熟悉的地方,是游乐园的售票处旁,那一排排无人的生锈长椅。

    起初,她的身旁是一些等待入场的同龄人。

    他们舔着手里的冰淇淋,雀跃地左顾右盼,等着父母买好票,牵着他们一起进乐园。

    而后,会有三三两两的中年男子坐在她身边,他们穿灰扑扑的夹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探寻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又站起身,继续向四周搜寻着其余目标群体。

    在他们丰富的识人经验里,只需扫一眼她白裙上的标志,便已知晓她不是会为了半价票坐在这里挨冻的人。

    夏末秋初的时节,风一吹,枝头黄了一半的枯叶零零散散地落至脚边。

    身旁直立的灯盏“滋滋”地闪了闪,淡黄的暖光就自从头顶倾泻而来。

    八岁的小知秋眼睫一颤,抬眼环顾四周,又是一个夜晚。

    “小姑娘,还有二十分钟就闭园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一个嗓音低沉的男声由远及近,她转过眼,看见男人已变得轻薄的夹克衫。

    他是今天下午第一个在她身边坐下的票贩子,此刻他鼓鼓囊囊的口袋明显地瘪了下去。

    她没答,埋头摆弄起自己略感僵硬的手指。

    而后听得“嘎吱”一声,长椅往下沉了些,男人又坐在了她身旁。

    “算了。”他拉开自己的夹克外套,从针脚错乱的内兜里拿出了一张长形的纸片。

    “今天六一儿童节,我生意还不错,剩下的最后一张,就当送给你了。”

    知秋微微侧眼,惨白的卡纸印着油墨黑字,艳红的圆章被男人粗糙的手指掩去了一半。

    她看了半晌,并不伸手,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男人不以为意,朝身后的乐园大门瞥了一眼,指着不远处摇晃的木船说:“你再犹豫一会儿,连那最晚关停的海盗船都没得玩了。”

    见她仍是不答话,男人弯下身,轻声道:“你若是害怕,那我陪你去?”

    闸机“滴”的一声响起时,拦在她面前的金属栏杆敞开了。

    先她一步进去的男人在里面朝她招手,她攥了攥裙摆,迈了进去。

    耳边萦绕了整个下午的音乐声陡然增大,人工湖的对岸,条状的五彩射灯左右摇摆,唯独两相交替时才能从中窥得一丝夜色。

    喧闹声、呼喊声接连不断,过山车、跳楼机、旋转飞椅……每一个设施的启动,都卷来无尽寒意的风。

    知秋的脚步渐渐放缓,目光惊诧地盯着被抛至半空的人群。

    “快快快,最末班次马上就停止上人了!”

    手腕处忽传来一股拉力,带着她不停地往前奔,四面的斑斓彩光从她苍白小脸上快速掠过。

    男人带着她挤到船身最靠上的位置坐下后,朝她笑道:“还好人不多,抢到两个好位置。”

    她捂着胸口,还在呼哧喘气,一个穿着红马甲的人走上前,弯身扯过她座椅旁的安全带,清脆地“咔哒”一声,快速合上了。

    一遍遍重复播放的安全守则从底下的扩音器里传出,她坐得笔直,生汗的手心紧紧抓住面前湿滑的栏杆。

    “滴…滴…滴…”

    三声倒计时后,船身开始微微晃动。

    一下、两下、三下,摇摆的幅度渐大,耳畔的风声却仍是柔和的,她忽然松了口劲儿,紧绷的心不再狂跳。

    可直到第五下、六下……她被高悬至半空,又重重回落。

    陌生的失重感让她头晕目眩,她咬着牙,握着栏杆的手掌越缩越紧,直到指甲嵌进手心。

    “噢噢噢噢噢——”

    蓦然,周遭高呼四起,坐在她身侧的男人扯过她的手腕,举向上空,随着越晃越高的船身乱舞。

    他面庞皱纹随着展开的嘴角,已然舒展,她却不敢转头,甚至没有力气缩回手。

    须臾,她努力憋闷的一口气,终于在船身恢复至最开始的幅度时,缓缓呼了出去。

    “我女儿在世的时候啊,总喜欢玩这海盗船,我就每次在闭园前的半小时,等票卖不出去了,带她来玩最末班。”

    “咔哒。”

    男人的呢喃和锁扣的弹开声同时响起,知秋松开僵直的手,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男人先她一步走下台阶,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能发现她的窘迫。

    “她生了场重病,每个月都要做几次化疗,她怕疼,哭着闹着不愿意,我就哄她说,做完化疗带她来游乐园玩。”

    “那天很不巧,刚好是儿童节,游乐园的半价票都卖光了,连贩子手里都没有,我到售票处盯着票价看了许久。那时我已经欠了医院一大笔住院费,我就想着,要不改天吧?”

    “我把女儿抱到长椅上,和她商量,她一向很听话,可那天却执拗地抓着我的手,说今天一定要玩。”

    “买下两张全价票后,她带我坐上海盗船的最后排,也许人死之前真的有某种特殊感应,那天晃到最高处时,她环抱住我的手臂,笑着对我说:’爸爸,昨天有两个大哥哥,他们要带我回天上去了,爸爸,这里是离天空最高的位置,你想我的时候就来这里看看我吧。‘”

    “啪——”

    乐园的灯依次熄灭,只有道路两旁昏黄的路灯还亮着。

    最末一批游客从两人身侧一一经过,听着男人哽咽的低语,知秋逐渐缓过了神。

    入口处的工作人员吆喝了几声,他们快走几步,刚跨出门槛,便听得一声惊叫,“小秋!”

    她抬起头,看见疾跑来的李阿姨。

    那时李阿姨还住在家里,负责她的饮食起居。

    “李阿姨…”

    “你是什么人?!”

    知秋刚应了一声,就被李阿姨一把拉到身后,她单手护着她,冲那个男人厉声质问。

    男人语气淡淡地回道:“以后别让孩子一个人等这么久。”

    说完便没入了一片漆黑的巷道。

    李阿姨这才转过身,仔仔细细检查她是否有受伤。

    “小秋,阿姨对不起你,今天你爸妈临时有工作,特意嘱咐我带你来游乐园玩,但阿龙老师突然来电话,说他在学校跟人打架,我也没想到会处理得这么晚……”

    空无一人的广场,耳畔李阿姨的声音和那个男人的述说一样,愈飘愈远。

    又一次,她感觉自己飞上了教室的天花板。

    ……

    “呲——”

    一片弯曲的枯叶划过脚面,知秋抬起头,望进梵祝的墨色瞳孔,一字一顿地说。

    “梵祝,我讨厌游乐园,更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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