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浮木 光晕柔和的午后时分……
光晕柔和的午后时分,铺满暗黄枯叶的地砖落下两道一长一短的身影。chunmeiwx
梵祝的指节虽纤瘦,掌心却厚实而宽大,握着知秋的手时,能连带她的腕骨也一并包裹在内。
眼前场景与记忆里别无二致,他微微吸了口气,空气里漂浮的气味都仍是那样熟悉。
他侧过头,眼神里满是笑意,“知秋,我们又回来了。”
知秋正环顾四周,转头时,恰巧对上梵祝弯成月牙般的眉眼。
她怔愣一瞬,不自在地挣出了手。
温融暖意顿消,她沉下心,专注打量起眼前的场景。
这是一个装潢略显老旧的居室,身后日光穿过他们透明的身体,满室飞舞的碎屑灰尘,洋洋洒洒,旋转着飘落。
看起来已是空置许久。
微风经过,知秋微微蹙起眉,抬手掩住了鼻尖。
她不喜欢这空气中漂浮而来的朽木气味。
刚想转身离开时,耳畔忽听得房间中传来断续的电流声。
咿咿呀呀的,像某种卡通片里的配乐。
记忆中有一道阀门被拉开,她不自觉地上前一步,身后又响起梵祝的怪叫。
“咔嚓,咔——”
“你在做什么?”
梵祝向前抬眸,对上知秋疑惑的目光。
他恍然片刻,站直身,提着两侧袍角的指尖一松,覆住了透明的脚背。
唇畔的笑意仍在,他说话的语气却是淡淡的,“衣服有些脏了。”
说罢,他还装模作样地左右拂了两下。
知秋没接话,扫了他两眼,转身进屋了。
梵祝站在原地,看见她穿过玻璃窗时,身体里显出了一缕纯净的浅蓝。
“滋滋…滋——”
信号接收时断时续的电视屏幕,画面与黑白雪花交替出现。
“你难道没看过动画片儿?”
梵祝走进屋来,温润的笑意重又出现在他脸上。
盯得入神的知秋默下眼帘,她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终是没说出话来。
她背过身,走进拐角的另一个房间。
梵祝再次被撇在原地,他望着她的背影,一段久远的记忆忽蹿上了心头——
少女在他身旁抄起手,得意道:“这叫彩色电视机,想当年,我可是院儿里唯一一个每天都能看动画片儿的人。”
“怎么样,好看吧?”她说完,还十分得意地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从黑盒子里的五彩小人上挪开目光,颇为认真地对比了她与里面扛着钉耙的人的脸,说:“知秋,没有你好看。”
……
微风轻拂而过,垂至脑后的发丝散了几缕在额角处,梵祝抬手,将它们轻轻拢至耳后。
旋即,他跟着知秋的轨迹,迈入了另一侧房间。
此刻阳光仍旧是淡淡的浅橙色,温暖、且柔和。
梵祝立在门框,望向知秋席地而坐的背影,她身旁是敞开一条细缝的窗边,日光在她的侧面倾泻而下。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透明的躯体盈满光亮,犹如山头初升的朝阳。
梵祝悄然在侧,没有出声,不知为何,他不想惊扰她。
良久,他看见知秋朝最底层的书架伸出手,指尖穿过书册的扉页时,她怔了片刻,又放下了。
梵祝仰头,挪开了目光,这个房间的陈设也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知秋踮着脚,在第六层书架前看了许久。
而现在的知秋,却只是看着第一层,连头也未曾抬过。
“知……”
梵祝张了张嘴,喉间还未发出声响,就见知秋“腾”地站起了身。
她略过他,大步往外走,却猛地一下,顿住了脚。
门后那堵发黄的墙面,挂着一副木框装裱的毛笔字,“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它的赫然出现,连同那一排排的漫画书、不上锁的电视抽屉,都深深地刺痛了她。
知秋的童年,是一声声迟来的抱歉。
她的父亲经营了一家颇有名望的律师会所,母亲则是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
她的出生,只是他们线性人生中的一环,代表二人结合、婚姻圆满。
他们活在俗世拟定的绝对规则里,爱客户、爱病患,却很难爱自己,更难将这爱分一点给她。
从读书伊始,她一直念的是费用昂贵的私立学院。
父母给予了她丰厚的物质,但直到那时她才发现,她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其实是一个异类。
学院里的所有学生,每天都有上不完的兴趣班。
他们性格活泼,善于交谈,对于事物的认知,常常高于周边的同龄人,也高过了她。
起初她还能加入他们的话题,聊上几句,后来也渐渐地插不进话。
尽管他们对她仍旧热情,但听着他们激烈地谈论着同一事物时,她总生出一股脱离感。
有时是飘到了天花板上方,有时是耳朵失去了效用,总觉得他们的声音,很远、很空。
直到升上初中,学科增多,各项考试也接连不断。
老师开始强调分数的重要性,学生和家长也跟着变得紧张了起来。
在一片哀嚎声中,只有她暗自窃喜。
像在无边海域漂浮的人,终于等来了一根浮木。
她向来要强,于是更加珍视这个契机,她开始埋头学习,以此证明自己。
经历了无数个挑灯日夜,她拿下了年纪第一。
可当成绩宣布时,周围同学的反应并没有和她想中的一样。
他们有些人惊叹:“知秋,你运气可真好!”
有些人疑惑:“知秋,我们国际班明年就出国留学了,考试内容和学校完全不一样,你怎么还那么努力?”
也有人调侃:“知秋,看你平时安安静静的,现在倒爱出风头了。”
……
无论何种声音,在下一节课的铃响后,都随着“叮叮当当”地短暂震动,一并消失了。
晚上她回到家,饭桌上是李阿姨做好的饭菜。
李阿姨本是住家阿姨,但为了攒她儿子明年考大学的学费,她多找了两份工作,每天都得提前做好晚饭又急匆匆地赶往下一家。
宽阔寂静的房间,连风声都没有。
她放下书包,掀开桌上的保温罩,刚想端去厨房热一热时,门口忽传来钥匙的转动声。
她赶忙放下盘子,在裤腿上揩了两下手,而后从兜里翻出折叠整齐的成绩单。
“妈妈,我考了年……”
“哎哟!我女儿真厉害。”
她话未说完,就见梁母像一阵风,咻地从面前经过。
四周只剩下她“噔噔”疾走的高跟鞋与瓷砖碰撞的回音。
她侧在一旁,有些无力,片刻,梁母从书房中走出,手里多了几个文件袋,经过她时,却仍像一阵风。
“小秋,抱歉啊,妈妈还有急事,晚饭爸爸一会儿回来陪你吃啊,乖!”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这是妈妈的通知,并非商量。
深咖色的双开门,“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合上。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觉肚子有些饿,她才回过身,盛了一碗米饭,就着凉透的菜囫囵地吃了。
落地窗环绕的客厅,漫漫渗进月色,她歪躺在沙发上,无聊地摁着手里的台灯开关。
“啪。”
亮了。
“啪。”
又暗了。
良久,眼皮也随着这一暗一明的频率缓缓合上。
困意渐浓,她的意识却仍停留在那一道窄小的锁眼中。
“咔哒——”
耳畔忽清脆地一声响,她条件反射地支起身,左手还在揉眼睛,右手已捏紧那张a4纸,疾步地往门口迈去。
“爸……”
刚睡醒的嗓音有些哑,几乎只发出了气音,但接着电话的梁父还是迅速地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合上微微张开的唇形,正往上递的手也跟着垂下了。
肩头被轻微地拍了拍,她抬眼,父亲的下巴朝她卧室扬了两下,用眼神示意她:该回房睡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回了房间,打开抽屉,把那张叠得整整齐齐,从未打开过的成绩单,放了进去。
清晖月色透过玻璃窗,给她四周昏暗的空间,留下了一隅残光。
她撑起手肘,下巴抵进掌窝,仰头与皓月对望。
那时,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比起不被爱,更令人痛苦的,是忽视。
而这样的忽视,与孤独相应,无法消除,与努力无关。
……
回忆落地,知秋的眼底氲出了一团雾气,她提了口气,又缓缓咽下去。
“知秋?”
身后传来梵祝的声音,她立刻提步,向外走去。
她讨厌掉眼泪,更讨厌被别人看见掉眼泪。
拐入走廊,她顺势迈入了另一个房间。
这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卧室,正中是一张罩着纱帘的公主床,配套的桌椅摆放在一旁,色系都是统一的淡粉。
只是它们现今都积了一层灰,整体色泽都黯淡了些。
知秋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左侧的墙上。
灰白的墙面贴了许多彩色图纸,简单的加减乘除、二十六个字母,最右边的,是一首唐诗。
上面注音的褪色水笔印迹,歪歪扭扭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透明的指尖随着念诵声一次划过,而后转向书桌。
一个装满香灰的铜质香炉后,放着一个实木相框,她微微躬下身,看清了相片中的小女孩。
“呼——”
身后吹来的风,拂动了窗边的透白纱帘,暖光直直地打来,透明的相框反射出她的脸。
知秋愣愣地伸出手,沿着与相框中几乎重合的影子,一寸一寸抚过自己的五官。
指尖顺着眉眼一路向下,最后停在自己平直的嘴角。
相片上的小女孩唇角高高扬起,笑容灿烂。
她伸出两根食指,撑开自己嘴角的弧度,可手一挪开,一切就又复原了。
梵祝刚迈入房间一步,便听得知秋的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能笑得这么开心呢?”
他顿在原地,没能看见她哀婉的神情,和簌簌落下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