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先生
江萤酝酿着情绪。mqiweishuwu
潘老板、或者说魏良良……在一旁观察着黑木匣子。
“这匣子不是什么古物件,也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常见货,质地严密,开合柔韧,结构精巧,用木是檀木,表面上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有一点很特别,就是这道刻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属于一位大师级别的器修。”
江萤望着他手指的匣底的印记,绷着脸,点头:“那只三瓣莲?”
“匣子的用途应当是与灵泽有关,如今你已入学宫了,不妨找道修们问问。”
“嗯。”
两人又沉默一会儿。
她还是憋不住:“你说,你不知道我娘在哪?”
“不知。”
“如若今日是我第一次见你,我会觉得你像个始乱终弃的人,你哄骗了一个女人与你私奔,然后又因为自己的私欲抛弃了她。我娘十六岁才第一次离家,难道不是被你的甜言蜜语哄骗了吗?”
“你之前不是说你根本没有关于你娘的记忆,小时候就被她送回江窑村了吗?”
江萤扶额,苦笑。
“再说了,你怎么就确定你娘是那个受骗的呢?”潘老板的眼角在自嘲的笑中泛起了涟漪,“明明我才是那个受骗的。”
啊?
江重九终于和缓了情绪,推开门,迎头就是这样一句话——
潘老板说:“你娘当年与我出了沁水县,北上三城,然后就同我说,从未爱过我,所谓的私奔,当年也是她主动提出的,只是用一个理由逃出家而已。还没出东海郡,她就把我扔了。江小秋啊江小秋……”
在他的尾音里,江萤听出了一种荒谬的悲凉和不甘,似乎过去二十多年,他也没有完全释怀。
“我潘寻青,家族世代为商,早年家中遭变,所以隐姓埋名路过江窑村躲了一段时间,遇见江小秋,以为是两心相悦,到头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我娘又不在,你这些话又有何人能证明呢。况且若是没有你,那我……又是哪里来的。”江萤脑内一团乱麻。
江重九则更多的是遗憾,本以为见到这个男人,意味着小秋的下落有了痕迹。
“若是真像你说的这样,那小秋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潘寻青摇头:“她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有一点,她一辈子都不会回家。”
“姥爷。”江萤扶住了踉跄着差点摔倒的江重九。
“这个孩子!”江重九神色怆然,“父母子女一场,为的什么要狠心成这样!”
江萤望向潘寻青,那人却凄然一笑:“阿叔和婶婶是真不明白吗?”
“什么?”江萤先江重九一步发问。
“见到阿萤,听你说起自己,我还很惊喜,居然时隔这么多年碰到小秋的女儿。而且,与当年性情冷硬的小秋不同,阿萤虽然话不多、且多有坎坷,但是温柔友善,对人热忱,一看就知道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姑娘。叔叔婶婶对小秋的女儿这么好,是不是也存了些愧疚之意?”
潘寻青的话很尖锐,江重九神色黯然。
“叔叔早年奔波在外,很少在家,婶婶又把大部分的爱给了唯一的儿子,你们现在愿意为了阿萤的愿望掏空家底、付出一切,当年为什么不肯关心一下小秋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唯一一次给她做鲜艳的衣裳,是媒人来家里相看的时候?”
江萤感受到手背落下滚烫的一滴泪,江重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灼烧。她也像负上了厚厚的枷锁。
次日,江萤背着褡裢,独自踏着朝露,走了整整两个时辰,从清晨走到日上三竿,才回到了学宫。
厚重的黑眼圈显出她的心事重重,不过按图索骥来到她的寝房,方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在学宫内住宿的新学子们都被安排在无染峰住宿,她昨日下山,所以没有来寝房看过,不知道一份写有近期安排的宣纸已经被塞在门缝下,密密麻麻全是课程,依稀还看见有什么“三师辩经”,最下头是斗大的字写着一个月后有五大堂募新。
虽然说她是笃定自己要做符修的,但是昆嵛学宫的新道修必须要修习过九门道术的基础,才能选定自己的主要修习方向。
所以这蚂蚁爬一样的字体,几乎全是塞在她命运里的九门课。
最最可怕的是,最早的一节符术课,即将在一个时辰后开始。
地点还是符师所外的白鸟森林,而符师所在清静峰,从学宫发给新生的这张地图来看,可以说与现在的落脚处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她起码得再走一个时辰!
她来不及想娘在家里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永远都不愿意回去、为什么不愿回去还把女儿送回去,她浑身抖擞,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褐色小褡裢里,还揣着那只黑匣子,梦蝶伸了个懒腰从她袖口飞出去,浑浊的眼睛时不时盯着跑得风驰电掣的她。
但是风电也有停歇的时候,很快就受不住了,她体力一向不好。
中途经过了一处山谷,地图上有一条岔路并未标明,所以她分不清是往哪走,梦蝶这个时候忽然停在半空。
“怎么了大蛾子?”
她顺着梦蝶凝滞的方向抬头,才发现原来前方白雾弥漫的地方已经是白鸟森林了。
梦蝶受不了潮湿的空气,嗖的一下子飞进了她袖口里。
江萤小碎步跑进去,心想新生起码有八十几号,应该是分组上课,但是想必也会有乌泱泱一大帮子人在这森林里,她应当很快就能找到授课之处。
然后她就整整晃了一刻钟,猛地一抬头,遇见一棵银杏树,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高耸入云的银杏,层层密密的枝条像是环抱在一起的数百人张开了双臂,微黄的叶子抚过她头顶。
“人呢?难道已经结束了?不应该。”
但若是她还找不到人的话,这迟到的时间会越拉越长……
雾气缭绕中,梦蝶又飞了出来,落在她头顶,然后窜了三尺高。
贺兰因正躺在树上,见到一只丑得可怜的小蝴蝶飞过来,大发慈悲地睁开眼,手指上撩起自己银蝶,与它玩了起来。
“诶,上面居然有人?”江萤仰起头,费力地探出脖子。
两人隔着丈余的距离对视,江萤皱起眉。
“……是你啊。”
“胆子够大,你师父的课,居然敢来得这么迟。”贺兰因抱臂支在脑后,惬意地曲腿半躺着,火红的衣摆披在树枝上,显得像是古银杏树上生出来的不合时宜的花。
江萤抿了抿唇,试探性:“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他们?”贺兰因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觑了她一眼。
“不是新生一道上的符术课吗?”
“你师父把你当掌上明珠,你不把师父供起来就罢了,连这是她专门为你开的私课都不知道。”
啊……
江萤忽然开始惶恐,那她不是把师父气跑了吧?
见到她可怜兮兮地抱着褡裢像个无家可归的鹌鹑一样站着,贺兰因没来由得心情很好,揪下三只叶片扔下去,它们就像飞镖一样笔直地来到江萤的眼前,然后成一个线条形状指了过去。
她这才看到,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躺在地上的银杏叶堆里。
很多的银杏树,就像生生不息的万物之林,江萤在家乡的时候曾经听说过,银月国以银杏与月为尊,银杏为故土,月为故乡,最古老的一棵银杏树坐落在昆嵛学宫,而今大陆的无数银杏,都是那棵银杏散播到各地的子子孙孙。
银杏叶堆里,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女孩不耐烦地刨了个洞,钻了出来。
迷茫的眼神投向这边。
“诶?”江萤才认出来,这不是那日在山下一起吃饭的小女孩吗?
张友仁原地弹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落叶,背着手,一板一眼地走过来。
“小丫头,你怎么来学宫了?难不成,你也是学宫的学子吗?还是哪位先生的女儿?”江萤俯身,伸出手,在小孩的头上,摸了摸。
贺兰因在那一瞬间从树枝上直起身,眼神平静地盯着他们两个,嘴唇抿成线,他在想,有的人要是入学第一日,就被师父暗杀在丛林里怎么办?
有的人,若是不小心在学宫里看到师父暗杀徒弟,是该假装没看见,还是要挺身而出,比如他……
敢摸张友仁的头?不要命了!
张友仁,是一个让陈喆无数次深夜拉着他痛哭的万恶之恶,是一个让他们符修闻风丧胆的混世娃娃脸大魔头。
张友仁,以前把一个刚入学因为不认识而喊她小土豆仔的新生,从清静峰踢到了山门。
张友仁!
贺兰因屏息凝神,看到八岁模样的扎着双髻的女童垂下脑袋,把自己的头送到江萤的手心下。
“我头发乱了,你帮我梳。”
“哦?好呀。”
没等他瞪大眼睛,就见张友仁在江萤的身前,一边享受着梳头,一边缓缓抬起头,手指着树上的他,语气森寒:“这家伙,就是之前关过你的那个。”
江萤有些意外:“嗯,你怎么知道?”
张友仁完全不用蓄力,一道冰符甩上去,贺兰因躺的那段树枝就被她拦腰劈断,幸好他扯过旁边的另一根,才没有摔到地上。
“张先生,瞧个热闹而已,怎么火气这么大?”贺兰因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
江萤听到这声“张先生”,手定住了。
张友仁回头看她,一字一顿:“你若恨他,我帮你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