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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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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春台。nianweige

    一道惊雷般的鼓点在天穹之上炸响,八方花雨倾泻而下,沿着大殿外的斗拱边缘扑簌,如天公抖擞。

    江萤手指微曲伸向头顶,手心全是温热湿润的樱花瓣。人声鼎沸中接连四十九道烟火在夜空中绚烂四溢,她在一派蒸沸的热闹中细细辨认着浮光掠影般晃过眼前的每个人。

    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兴许是之前的擢选考试中见过的。

    “那人好眼熟,是不是就是那位江……”刚从槐厅被放出来不久的姬朔捏了捏好友的衣袖。

    “江萤。”朱厌补足道。少年满头的辫子落满了花瓣和金粉,流光溢彩如双眸晶亮。

    江萤没有驻足和任何人交谈,她一心焦急地寻找着姥爷的身影。

    花雨落尽,气氛稍有些遗憾,但是站得靠近大殿的一排人忽而发出惊呼。

    “天!”

    一只庞大的赤金巨兽几乎是从天而降,但是靠得不远的人却是亲眼目睹他从大殿内无声无息地窜出来的模样。

    龙舞华庭,浴乎繁花,明月遥举,万籁群山。

    远处的青山在十三节赤金游龙上倒映出层峦叠嶂的影子,他扬起三趾前爪,居高临下地傲然矗立,然后在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摆了下金丝胡须,翡翠质地的眼睛霜严华丽。

    一声龙啸,龙啸越春台。

    江萤被这穿透灵魂的啸声吸引了注意力,就是这时候她才瞧见巍然大殿下立着一位绿衣少年,戴着半边透明的碧色面罩,清澈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田……”她原本只是微微启唇,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但是田无伤却朝她微笑了一下,沉吟片刻,背在身后的左手扬起,游龙在啸声的余韵中扑下。

    庞然大物堪堪停在江萤身前,也低下了头颅。

    田无伤抬起手中的牵丝线,貌若好女的面庞隐藏在葳蕤生光的面罩后面,颔首。

    那周边的人一时停滞了呼吸。

    “田无伤又替牵机阁溜大龙了!”

    “谁让他一个医修居然是钟觉浅的徒弟?牵机阁首席杜思嘉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种游龙戏的活计,没空就会让自己的师弟田无伤顶上。话说回来,大龙下面那个小姑娘是谁呀?”

    咫尺距离,江萤能看见龙细密刚硬的胡须,甚至闻到了支撑在他的身体内发出明光的不停歇地扑闪的火苗的气息,那双透绿的眼睛就仿佛牵着他的那个人,在认真地俯身看她。

    她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下龙喉部的鳞片,正如想象中的扎手。

    “你好美啊!”诚恳的赞美。

    龙偏过头,似乎有点害羞,看不清的丝线被不远处的人轻轻一扯。

    游龙绕场旋舞,在空灵的吟唱声中,大殿里又跃出了三十几号列队整齐的黑袍加身的人,有男有女。

    “玄武堂,恭迎各位,上昆嵛!”

    一道剑光凌厉地劈向虚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鸦羽长裙裹身的少女跃出人群,在玄武堂黑袍人的刀、枪、剑诸般武器的阵中独树一帜,如污淖中生出的生动丽人花。

    她相貌俊美,眼梢细长上挑如狐狸,身极长,长剑凛光中身段如春水映苍鹰,孤身系悬舟。

    江萤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坚韧峻拔的剑术。

    “这是邓溪闻,幻阵终试的时候我见过的,也是新生。但人家厉害啊,雁门郡邓家的剑是银月一绝。这不,早早就被玄武堂的人定下了!”

    江萤瞥了一眼旁边,是姬朔在与朱厌交谈。

    鸦羽少女的剑花跃过龙角上空,火星子在空中碰撞,然后竟稳稳地坐在了龙的背上。

    田无伤牵丝线的手顿了一下,抬眉看向斜上方,骄傲明丽的少女如黑色的悬日,侧边身子英姿飒爽。

    龙似乎对她的进犯很不乐意,内部的螺旋机制支撑着脑袋晃动,颠簸中想要把她摔下去。

    但邓溪闻执剑而立,与龙纠缠起来,时不时如攀登高峰,就是不会从龙背上滑下去,只一下忽然坠落捉住了龙爪,但她脸上没有半点惧色,专注而享受地晃了几下,然后腰部发力,重新跃上龙背。

    一人一龙,缠斗不休,美不胜收。

    “好!”

    田无伤在喝彩声中瞧见那位大胆的少女翻下龙脊,停在他身前三步远。

    “冒犯了,田师兄!”说完,粲然一笑转身,满头的乌发在身后成漫卷的涟漪。

    一直泛波在田无伤的眼睛里。

    江萤看得心动不止,但是一想到自己怎么都不能孕育的灵台,就有些自惭形秽。

    见她在这,姬朔的声音忽而小了一点:“居然就在我俩旁边,你说我要是去问柴奉英到底是不是她杀的会不会被打啊……”

    朱厌阴恻恻地从牙缝里挤出:“你这么大声,她已经听到了。”

    “该说的我早说过了,”江萤撇过头来,语气淡淡,不像生气,“不信也罢。”

    “哎!”姬朔拦住她去路,“江道友,还没给你介绍呢,我……”

    “你是姬朔,符修。他是朱厌,占修,考试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噢噢,江道友记性真好!”

    朱厌百无聊赖地低头瞧着她:“你去了五大堂哪一所?”

    “嗯?”她不解。难道这些组织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吗?

    “江道友是不是不太清楚?监察司、玄武堂、牵机阁、百兽堂、仁心所,是学宫五大堂,各有一学生首席。学宫虽然是学道之地,但毕竟是银月国道修巅峰,更是本国修行者那个……勾肩搭背拉帮结派的地方,就好比你上朝廷任职要人脉求举荐一样,未来学宫里和你相熟的道修就都是你的人脉。五大堂既有他们本身的职能,比如这监察司是执掌戒律监察,玄武堂是养战排战练兵之所,百兽堂养兽,牵机阁做机关器械,仁心所掌医药毒事。同时呢,个人凭所好和所能进入五大堂,构建自己的人脉。”

    原来如此……

    “江道友,我记得你是符修?适合你的大概是监察司或者玄武堂,但是这两个地方吧,要求很高的……”

    “灵台都未育,毫无调用灵泽之力,就别妄想进五大堂了。”清亮的女声。

    万山慈双手抱臂,出现在他们面前。

    江萤的眼神冷下来。

    “我真没想到,居然还真被你混进来了。”

    万山慈有些齿冷,她对江萤已经是恨之入骨了,方才在山下还打算下手,但是见到张友仁一直跟在江萤旁边。

    她还没傻到在学宫先生面前动手。

    “你是怕了我吗?”江萤冷哼一声,多年前的许多坏印象又上心头,但是现在她心里那种急着要发泄的感觉淡了许多。

    “我怕你?”

    万山慈的讥笑让姬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

    “是啊,如若不然,东海万家的小姐为什么一直在我面前找存在感?”

    江萤根本懒得跟她说话,转身就要走。

    但是万山慈不想放人:“你俩方才在她旁边有说有笑的,就不怕溅到身上一身腥?”

    “……啊?”姬朔没想到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想往朱厌身后躲。

    “一个身为卑贱的婢女,勾引自己的少爷,如今还谋杀少爷的朋友,我都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卑劣的人。”

    江萤抬眼的一瞬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他似乎也听到了万山慈方才说的话,原本慈眉善目的脸像是忽然被冰霜挂住的茄子。

    “姥爷!”

    “杀、人、犯!”万山慈咬着唇。

    她清清楚楚地见到姥爷在听到那声“杀人犯”的一刹那上身抖了一下。

    万山慈冷冷扫了一眼,马上抽身离去。

    姬朔尴尬地笑了声:“江道友,若是你确实灵台未育,那……肯定是不能进五大堂,有点可惜。”

    “姥爷!”江萤擦了下脸颊,抬头的时候控制着神情,掐住自己的虎口,整个人还是洋溢着快乐,离开他们跑过去挽着江重九的手腕,“潘老板人不在这里吗?”

    “嗯……没见到潘先生,是他的账房派人送我来的。账房先生跟我讲了不少事,萤萤,你身上有没有哪儿受伤了啊?”

    江重九摸她的额头的时候,手指有点发颤,就算从画阁那里听说了那些他们小老百姓闻所未闻的故事,知道自己如珠如宝的外孙女这次又是死里逃生,但是眼见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欺负江萤,他浑身都僵住了。

    满头的花瓣滑稽地盖在眼上、脸上,揉起来眼睛就变得红肿。

    “萤萤,萤萤,若是不高兴,就跟姥爷说,我们回家去。”

    “没什么,姥爷。”江萤憋住喉头发哽的感觉。

    她想说自己很好,想说一切都出人意料的顺利,这时候不小心偏过头看到了那位与她同入学宫的邓溪闻,在众星捧月中舞着剑。

    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如天堑。

    没关系!

    “我很好的!”是非常愉悦的声音,她抱着姥爷的胳膊,“我有了很好的师父,还有很善良的师兄,我能在这里过得很好的!”

    江重九目光担忧,想起临行前老婆子特意嘱咐:“我们平头老百姓凭什么能在天稷城扎下根啊?若是萤萤过得不顺,又不愿意回来,你就是绑也得给我绑回来,你就说,姥姥不想看见自己的外孙女像女儿一样,十六岁出门远行、一生不知生死!”

    “你姥姥说……”

    “哎,你,走开,给贵人让路!”

    江萤从姥爷的臂弯中抬起头,瞧见郁中乾急赤白脸地比划着,她茫然地拉着姥爷的手站到一边。

    郁中乾身后是贺兰因,红衣如耀眼榴火,神色懒倦,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如枫叶掠地,没任何言语。

    但他甚至朝着江重九的方向点了下头。

    她皱起眉,然后就听到郁中乾洪亮的声音:“二皇子殿下,到!”

    卫尉麾下的亲属部队披坚执锐,龙旗猎猎,一阵沁人的香掠过,江萤看过去。

    风清雅致的少年,衣着靛青,步履稳重而有力,面若东海之云,神似昆嵛之雾。

    他的目光投向别人的时候,永远是气定神闲而端雅贵重的。

    二皇子,萧霁明。

    “那个据说夹在东海世族和丞相一党中间的男人……可是他,不是被困在郊外祭坛吗?朝廷那边有什么新旨意了?来学宫做什么?”又是姬朔溜到了旁边。贺兰因抱臂回头,声音不高不低,眼神斜乜:“祸,从口出。”

    姬朔望着那双艳丽得能杀人的桃花眼,老实地闭上嘴。

    萧霁明在卫尉军的左右护法之下走过花瓣地,踏上石板路,迈过游龙的阴影,来到了大殿正门前。

    原本正站在那里的是田无伤。

    两位少年在无数屏息凝神的注视和滚烫的目光中,站着,对视一眼。

    好像要说千言万语,好像什么都不用说。

    田无伤收起丝线,默默走回殿内,游龙高举空中,开始自由舞动。若有人细看他此刻的面容,会发现隐藏在端正严苛的眸底,微微泛红的水光。

    “柳华先生。”

    萧霁明的声音清泠如玉,但是眸光温和。

    在殿内阴影中浮现的,是老迈而慈爱的柳华,完全不似之前要在阵外不顾江萤生死、出手闭阵的模样。

    “霁明殿下,上次见你,你还只有这么高。”柳华手指向腰部比量。

    “一别经年,我也在西境吹了十年的风。先生不老,我却不似往昔。”萧霁明行了向师长的见面礼。

    众人颔首,低身默拜。

    “好在殿下回来了。”

    “依旧是做先生的学生。”萧霁明微笑俯首。

    “二皇子萧霁明也要来学宫?”

    “天哪!”

    就连万山慈也露出了惊艳之色,姿态放得很低。

    江萤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殿门内,身份贵不可言的人。

    总觉得隔着十三重云雾高台在仰望着不可及项背的一个、两个、三个……许多人。

    “若不是萤萤,姥爷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看见皇亲贵胄。”江重九感慨。

    “看见了,就想要走上去。走上去,是很难的路。”江萤嗓音低沉。

    殿内,首座上,是萧霁明、柳华,旁边的是作为监察司首席的贺兰因与仁心所首席田无伤。

    “今夜来,一是为了见师长,二是为了送礼。”萧霁明眸光温润,抬了下手。

    士兵递上一只玉盒。

    已经有不少人涌至殿内,想要一探究竟。

    “我听说以前的孝惠皇后是天稷城第一藏家,会不会给自己的儿子传了许多的不世之宝!”

    贺兰因坐在柳华的旁边,斟了一杯酒,沉静地瞧着这冗长的表演,时不时还不经意地抬头观察田无伤的目光。

    恕他直言,这哥们的眼睛都要黏在萧霁明身上了。

    实在不像是方才表现得那副不熟的模样。

    萧霁明打开玉盒,里头是一对墨绿色的玉扳指。

    “这是千里传音戒,内有单联通路,手执其中一只,可以在此听到来自千山万水之远的人,用另一只扳指发来的声音。”

    “传音信物啊,这虽然昂贵,但好像也不是……不常见?”

    “是啊!”

    “这是丞相公孙珏大人的私藏,它不只是传音之用,还能传物。”

    “借刀一用。”萧霁明起身,随意地站在了贺兰因的身前。

    少年斜斜地扔出去一把银杏匕首。

    萧霁明取了一只扳指,接过匕首在前方一挥,刀光即刻从另一只扳指窜出,劈向对面的梁柱,切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挤在前面的人震惊:“天!隔空传法!这不是缩地千里术是什么!”

    “这样的东西,再加上我的礼单,”他扬起一张丝绢,“我想要送给一个人。”

    “谁?”柳华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个能画出故去者,原本容貌的人。”萧霁明的声音,骤然变得很幽沉。

    柳华似乎明白他想画的是谁。

    “殿下,是想要人,画孝惠皇后像?”

    孝惠皇后故去后,前朝后宫都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画像记载,她的容貌,据许多老人所言,也是少有人能画出的风采。

    不少人叽叽喳喳:“若是论作画,那得是符修最拿手。”

    “东海万氏,世代符修,我听闻万山慈八岁时候的画,就曾经在东海郡卖出十万金的高价!”

    万山慈挺起身,在众人让开的路中走上前。

    “殿下,东海万家,万山慈,请求一试。”

    本来还有些跃跃欲试的符修,包括正巧这时候赶来的陈喆,但是一见万山慈出来了,就都偃旗息鼓。

    这个场合下站出来,人家是势在必得,无论争不争得过,都不应该去横插一脚。

    这是在天稷城存活下来的本分。

    江重九眯着眼,正要趁这个当口苦口婆心地劝说江萤跟他回家。

    但是忽然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贺兰因迎着那道刺目的光望过去,原来是外面的游龙眼睛反射的光,正巧落在她身上。

    是江萤,步履缓慢而坚定,走过邓溪闻的时候她还诧异地捏了捏这女孩的衣袖。

    “万山慈都站出来了,你不要去了。”

    与她并没什么交情的邓溪闻,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

    江萤温柔地摇摇头,走上殿,先对着柳华一拜,然后沉静地望着萧霁明,轻轻地说:

    “我也要试试。我叫江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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