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山上路难走,荆白雀驰马跑了一截,见还不如人的脚力快,干脆弃马翻山。modaoge
两人前后拉锯,一路深入西蜀群峰,最后到达玉龙拉错附近的山沟,在雪山脚下过招。
荆白雀一眼认出那片如梦如幻的翠湖。
阳子瑜就是死在这附近。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天狼手”董仙府走南闯北多年,实战中对于细节的把控尤为毒辣。在宝瓶口时,失去武器的荆白雀要与他拼体术,他抱着无所顾忌的心态,甚至还嘲讽她不自量力,但眼下这臭丫头重拾利刃,他却巴不得继续肉搏。
布囊里的兵器虽瞧不出模样,但能确定,必然不便随时手持,所以一路这女子都未解下,于是,每次当两人距离拉近时,他都不急着跑,而是寻找机会回头偷袭,以防她拔刀抢先一步。
天狼手一系功夫,包含了掌法,爪功以及老拳,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来回切换,往死里揍,荆白雀负重吃力,尽管稳住持平不落下风,但次次都没有碰到刀,以至于无法留住他的脚步不说,体力在进山后迅速衰减。
打到山坡附近时,她本可借助天然的屏障,在树林外埋伏继续偷袭,但老头却一反常态往矮崖下一处缝隙掠去。
按照先前与宁峦山的推测,给阳子瑜引来杀身之祸的当是一柄剑,她怀疑剑就在附近,误打误撞斗至此处又拿不下自己,这老家伙便要抢先毁掉,于是奋力抢身,加速想抄到他前头。
一见她跟进,天狼手火速杀了个回马枪,还是那招天狼吞月,但在体力仅存半数的情况下,荆白雀仓促迎接,差点被打穿琵琶骨,她吃痛闪身,对方却紧跟不舍,用力勾脚,把她拖起想后翻投掷。
长风在耳边急促呼啸,坡下落叶被内劲荡开,赫然显出一个扎满倒刺的猎洞。
高山上常有山猪牦牛,乃是附近山民留下来打猎之用,看内壁的斑驳和竹刺的灰黄,应是废弃有一段时间。
是误打误撞还是机关算尽?
荆白雀左手扣住洞口,不肯落下,董仙府追及,对着她的手狠狠一剁。她不敢犹豫,立刻松手,凌空一字马劈开,堪堪停在半壁。
然而老头并不放过她,再起掌风,朝她的天灵盖落下。
荆白雀嘴角一撇,忽然收腿,下落之际曲腿一记倒踢紫金冠,身后的布包飞出,横向翻转,卡在洞口单手吊住,随后用力一跃,借力而起,朝董仙府飞起几脚,踹得他牙齿乱飞。
老人连退数步,呸出一口老血,只见眼前的人如神女天降,凌空抓握住布包里飞出的三节刀柄刀刃,飞速组装,落地后便向上一撩。
草木凋折,腥风乍起,精铁所铸的刀刃折射阳光,白芒之后,他终于看清楚利器的样子。
那刀漂亮极了,精工所铸,刀长三尺九寸,缠龙飞雀,吹毛断发,其背有铭文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注)
大夏龙雀刀?
老者提气,天狼拳连出,犹如铁打,与那精钢相击,他的面皮涨得像紫红的番薯皮,狂爆的内力将束紧袖口的扎带冲断,一时间风呼满袖,雪山金光下,残影变幻。
荆白雀深呼一口气,紧接着一道跳劈,却被他稳稳架住。
“虽有神刀在手,奈何刀法还是稚嫩了些。”董仙府不屑道。
荆白雀嘿笑一声:“那你便做成全我锋芒的第二块磨刀石!”
老头一听,脸都气歪了,不甘心道:“黄毛丫头夸海口,老夫纵横江湖五十载,凭何才第二,那在你这儿第一又是谁?”就这丫头的性格来看,定按武功高低排资论辈,可她没被打死武功又在自己之上的世间不多,定是胡诌八扯!
荆白雀浑然一抡,以刀背剁手:“比起褚文正的大道无心,你这蝇营狗苟差远了!”
“你,你是‘煞星’白雀?”
董仙府脸上阴晴不定,近几月来,和剑谷谷主褚文正一战的,也就只有这一人。
荆白雀咧嘴笑道:“我是你姑奶奶!”
随即闭嘴,不再与他逞口舌之快。
摸到刀的她简直像换了个人,用宁峦山的话说,那叫九天上的仙女忽然立地成魔,一副不把人恁死不罢休的痴人模样。
两人只攻不守,全力打了一个时辰,各自热汗满面,湿润的头发成条贴在鬓边。
可即便如此,董仙府也感觉不到热,这女人比山上的雪还要冷,和她那把刀一样,乃无情之物,仿佛可以不知疲惫地战下去,即便他当年跟随前主公攻上帝师阁,面对那位天下第一时,也不如眼下胆寒。
很快,他明白过来,天下第一要杀他,不过一招了结,给他痛快,何况两人本就实力悬殊,得到什么结果都不令人惊奇,但眼下却截然不同,这个女人从他这里套不出自己想要的,根本没有半点要挟逼迫的意思,而是毫不在乎地想把他大卸八块!
董仙府喘气如牛,眼珠逐渐浑浊,也大为不解:“你为什么非要探听雪山的秘密?”
荆白雀睫毛扑扇,没有回答。
“你不是为了宝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眼前的女子眼波微颤。
为了什么?
为了给无辜的阳子瑜报仇?还是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
不,都不是。
有这么个人,算是她的师父,他每年都会离开敦煌出一趟远门,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她总是当他探亲访友,回归故里,这十年间她也从未刻意打听他的去处,这地方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直到她亲自踏入西蜀的雪山,陷入错综复杂的迷局,她隐隐有所预感,这当中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能感觉到,每年远行前后他都并不快乐,她想要用这个联系,去解开他的心结。
这是自己能报答他的唯一的机会。
董仙府从她的狠劲里,琢磨出一分惺惺相惜,难得诚恳:“白雀,你不是贪财之人,贪婪奸诈之人用不出这样大开大合的刀法。”
“那你岂非也不贪财,这山沟里头真的有宝藏?”荆白雀却不接招,勾唇一笑。
老人吃瘪,啐了一口:“你一心求死,老夫便成全你!”
“苍狼问天!”
“风波之患,一刀可平!”
刀斩青芒,掌走飞雪,两股力量撞击在一起,雪山苍然色变。
荆白雀几乎砍下他的左臂,刀痕贯穿整个手骨,但天狼手的劲掌也打断了她两根胸骨,血沫顺着嘴角止不住往外涌,高原上每一口呼吸,都如拿烙铁炙烤肺叶,她嘶嘶抽气,拄着刀悍然不倒。
这老人比之剑谷谷主褚文正,过之而无不及,但褚文正和她并非生死之敌,胜算自是要多两成,而眼下,他们之中,恐怕只有一人能走出这雪山峡谷。
当初力战剑谷,自己仍有底牌未出,可江陵一遭,挨了天下第一的一掌,尚未恢复至全盛时期,倒是半斤八两。但人的潜力,永无止尽,只要不死,就还可以拼一拼,想到这里,荆白雀不由低笑起来,笑得董仙府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依然忍不住头皮发麻。
“哈哈哈哈——”
宁峦山手扶云杉,目光温柔地探出层林,震撼到不自觉伸手,向前走了一步,想去拥抱那道刀削般坚毅的影子。
董仙府狠狠地说:“滋、滋味不好受吧!”
“你不也一样。”荆白雀重重呵出一口气,尽量不露出自己的弱点。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也够本了,但你年纪轻轻,犯不着和我同归于尽!”他惨然一笑,“你这种打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老夫有累世的血仇!”
“说不定我们之前真的有仇呢。”
汗水浸湿了手掌,荆白雀叼着缑带缠裹,忽然有些恍惚,竟慢慢抬起头来,审视他的老脸、眼睛和断了的小指,最后停顿在余音上。
别说,这声音还真有些耳熟。
“这个时候分心就太不尊重人了吧!”
董仙府奋起一掌,荆白雀冥神不动,直到掌风近前,忽然踢刀借力,如剑探海前刺。老头刚“咦”了一声,就觉得上腹一热,血滚滚而出。
她持着那柄笨重的长刀,怎么做到在眨眼之间变招的?
他来不及细想,荆白雀已经就着飞溅的热血,低喝一声,全速攻击。身法之变,挥刀走势都与方才她成名的风波刀法截然不同。
古怪,太古怪了!
刀不像刀,剑不像剑!
不只是“天狼手”董仙府惊诧不定,便是躲在一旁的宁峦山,也忍不住凝神细视——
这就是剑法!
董仙府错愕:“你不是不擅长使剑么?”
眼前的女人用沾着血的手抹了一把红唇,讥嘲道:“留一手罢了,何况生死攸关,即便手边只有一根头发丝,我也会想尽办法杀了你。”
狂妄!
小儿狂妄!
老人闭上眼睛,往后跌了两步,暗自运功。
他知道,决战就在呼吸之间。
荆白雀一共出了三招。
起手第一式如鹞子翻身,扛刀向上一挺,待董仙府以重拳开道,她便借拳风翻身回刺,若是依从刀法,这一刀该向斜下方斩去,但刀身却顺劲自转了两圈,端的是绞风穿云,在顶上老头的肩胛时刀气突然一分为二。
天狼手本能闪身朝反向躲避,谁知那刀气竟互为相反,他避开其一,却结实挨了其二,背上顿时绽开一条硕大的刀口。
宁峦山不禁脱口:“参商别!”
此时,董仙府向后瞭了一眼,嘶嘶抽气,夹带着雪花的冷气从他伤口上拂过,倒是替他短暂止痛:“好,好……”
不等他站定起势,只见那长刀快旋,荆白雀借着腰力再度欺身。
如此苍劲的锋刃,沾上一点,手都要给绞碎,老头不敢正面应对其锋芒,一边向前出掌,一边向后飞退,待她力竭,身形稍钝时,便踩住刀背腾身,抓向她的天灵盖。
荆白雀当即踢刃,刀口向上反转。
长刀毕竟笨重,速度不及,若此时一让,那女人便会自己砍向自己,董仙府心念一动,果真扭身平翻,荆白雀却冷笑一声,赤手握住白刃,向他甩去。
拼接的长刀忽然分离,刀身呈十字旋转,几乎要把老人腰斩。
她不顾血流如注,快被切成两半的手,飞身抓取,将刀柄重新接回刀身,同时飞踹一脚,把天狼手撞在壁上,一刀插进他的心脏。
这样暴力的打法,宁峦山也忍不住浑身一抖:“不,不回头?”
董仙府竭力拔刀,荆白雀倒是率先抽了出来,故意给他机会,等他垂死挣扎时,反向一拉,两人错身,刀口顿时划破喉咙。
“这,这是,是决云……”
他的瞳孔急剧涣散,瞪大如铃的眼睛仿佛在诉说身体主人的震惊与愤然,苍老的身体轰然倒塌,将与雪山长眠,化归尘土。
荆白雀甩去刀上的血渍,嫌弃地瞥了一眼:“这一招叫‘一人归’。谁要跟你同归于尽,侯笙有一句话还是很有道理,长这么丑,哪里来的脸和我死而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