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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月色如新(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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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鸣雪实在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一时倒说不出什么话来。zhaikangpei

    半晌,她才打趣道:“阁主还有这种本事呢?”

    宋晚烛听出她的意思,轻笑了一声,目光悠然散漫,“她说要自己的儿子重生,又没说何时重生,怎么重生。左右不过是在她身边打探些消息,应付一下就成。”

    说着,他递给江鸣雪一个淡淡的眼神,像月色一样平静温和,“走吧。”

    “保你无虞。”

    江鸣雪是被宋晚烛领进观澜阁的,多年来虽说是效命于他,但他对阁中众人其实都很不错,与其说是利用,倒不如说是庇护。多年以来,江鸣雪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因此,但凡是有宋晚烛在的场合,她都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与安心。

    所以此刻,即便她知道太后容易迁怒于她,望着鬼气阴森的宫殿,她还是头也没回地跟着宋晚烛进去了。

    她看着他柔顺如瀑的霜发,在阳光之下如同流淌的河流,散发出金属一般细腻的光泽,一时有些晃神,本能地往前走着。

    周围很安静,也可说是一片死寂。

    因此,她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匆匆赶来的燕晗,没注意到他投来一道幽深冷冽的目光。

    ……

    太后的宫宇叫做慈宁宫,取慈善安宁之意。

    这里似乎比外面看着还要冷寂,即便选址和朝向都无可挑剔,光线明朗,地气和暖,却还是给人一种化不开的凄清寂静,偶尔高空飞过几只落单的鸽子,院子里都能听得十分清晰。

    大约是要为宣明帝服丧的缘故,这里的陈设都比较简单,且处处挂着惨白的帷幔,几乎没有什么艳丽的色彩,即便开春了,鲜艳明快的花朵也早已让人剪除,只剩下一些零散稀疏的枝蔓。

    尽管如此,还是难掩这座宫宇的华丽和奢靡。紫檀窗棂上的雕刻极为精湛,这样的木料和雕工放眼全京城都是一寸千金,汉白玉的石阶上刻着凤凰的纹样,在树荫下散发出厚重古朴的色泽。即便没有多少色彩,这座宫殿还是处处透露出一种肃穆的华贵和威严。

    江鸣雪凝神观察着,觉得这里比起承天殿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世人总说燕晗与太后母子不合,但于吃穿用度上,燕晗倒似乎确实不曾亏待了自己的母亲。

    “慈济法师来了。”

    一个有些苍老疲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鸣雪扭头去看,不由一愣。

    陈太后站在她身后,似乎比从前苍老了不少。太后的仪态是极好的,即便上了年纪,身姿依旧端庄而挺拔,只是大约是忧思过度的缘故,她比寻常妇人要清瘦很多,立在庭院中,像是一道竹影。

    江鸣雪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即便没有任何钗环与粉黛,穿着最素净的白衣,还是难掩太后漂亮精巧的五官,可见她年轻时大约是个难得的美人,所以燕晗也才生得那样的品貌。

    太后的眉眼与燕晗尤其相似,连其中的冰冷也很相似,此刻厌烦地瞥了江鸣雪一眼,“真要让她也在此处吗?”

    “真是让人生厌。”

    宋晚烛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半步,刚好站在江鸣雪身前,挡住了太后眼中的凶光,“沟通天地,敬问鬼神,需要与先帝有关的人。”

    “陛下作为先帝的手足,本应在场,但太后又实在不愿,只能让陛下身边的人代劳了。”

    他说得平静淡然,太后只恹恹地看了江鸣雪两眼,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太后,如在下先前同您说的那般,您需要回忆些往事。”

    说话间,宋晚烛点了一支气味清郁的线香,随即在一方紫檀桌案前缓缓坐下。桌上摆着一把颇为漂亮的古琴,他修长有力的指尖拂过琴弦时,一声悠长清幽的琴音在庭院中回荡起来,经久不散。

    太后端庄地跪在一尊佛像对面,缓缓垂下眼,眉目平静而虔诚。

    “本宫来到大荣以后,便久居深宫。”

    “一生中琐事不断,真要细数起来,重要的不过就那么几件事。”不知是不是香气和琴声的缘故,太后看上去变得平和了许多,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狰狞与疯狂,“天佑二年的时候,昭儿便出生了。”

    江鸣雪一愣,很快回过神来。燕昭,便是燕晗的弟弟,宣明帝。

    “慈济法师您没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真是没有比那更聪明乖巧的孩子了。大荣的命妇们见了昭儿,就没有不夸赞的。”

    江鸣雪隐隐觉得有些怪异的地方,却依旧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太后诉说。

    “天佑四年时,昭儿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本宫在床前守了半月,好在那孩子命大,没多久就痊愈了,还和以往一样活蹦乱跳的了。”

    “天佑九年时,昭儿便开蒙了。这孩子开蒙得不算早,但很是聪明。那年本宫常督促他功课,时日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倒没觉得深宫的日子冷清漫长。”

    陈太后就这样细数着自己一生中觉得重要的事,足足半个时辰,江鸣雪听着,几乎要将燕昭的一生都听了个遍……

    “……天佑十八年,昭儿便行冠礼了。昭儿也是那年登基的,本宫成了太后。登基后,那孩子对本宫也是极为孝顺,连立后选妃也处处来问本宫的心意,跟儿时一样与本宫亲厚。”

    江鸣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陈太后脸上的神色变得颇为温暖慈爱,眉眼虽然低垂着,眼光却很温柔。

    那是一个母亲在谈及自己喜爱的孩子时,自然会流露出的神采。

    只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太后的目光突然冷了下来,双手紧握,似乎透露出无限的不甘与憎恨,“再后来,昭儿便死了。”

    “杀了他的人,至今还安坐在天子的龙椅上。”

    “本宫心里好恨呐……”

    宋晚烛停下了抚琴的手,琴声骤止,他缓缓起身,“太后,今日便就到这里吧。”

    “八方神佛来听,定然已经感念了您的心意。”

    陈太后似乎很艰难地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眼角还带着些泪水,不知是温情还是憎恨,只是有些怔然地抬起头,“神佛会帮本宫吗?”

    见宋晚烛轻轻点了点头,她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许诺,竟勉力笑了笑,亲自送着他出了门。

    江鸣雪跟在宋晚烛身后,一起走出好远,才开始回忆方才太后的种种表现和言语。她像是隐约想到了哪里不对,突然站定下来,

    “阁主,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宋晚烛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你说。”

    “人的一生中会发生无数琐事,这些琐事在当下或许会很清晰,但随着光阴流转,往往都会变得朦胧起来,只剩下大致的轮廓。我们的记忆中,常常是没有这些事情的位置的。”

    江鸣雪终于想明白了怪异的地方,顺着思路道:“所以,当一个人回忆自己的一生时,往往需要依靠一些特定的节点,以此追溯自己的人生。您方才不是让太后回忆和历数自己的人生吗?”

    “她的记忆中,所有的节点,都和燕昭有关。她需要依靠燕昭,才能回忆起一生的历程。”

    “即便是再疼爱孩子的母亲,这都是不正常的。”

    “况且……”江鸣雪顿了顿,心中泛起一种久违的酸涩,却还是很快平复了下去,“明明燕晗才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在太后的回忆里,却没有半分他的位置。”

    “她甚至从一开始,就略过了燕晗的出生,直接从生下燕昭开始讲起。”

    “在方才足足半个时辰的回忆中,她只在一个地方提到了燕晗。”

    江鸣雪凝了凝神,不自觉间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在最后,讲到宣明帝的死,将燕晗视作自己的仇人,眼中只有怨恨……”

    “阁主,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宋晚烛站在江鸣雪身前,似乎对她的分析并无诧异,只淡淡问了一句:“你怜悯帝王吗?”

    江鸣雪愣了愣,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一句话。

    半晌,她轻轻摇了摇头,“从未。”

    “我只是觉得太后与他的关系微妙,当中可能牵扯出我们没有考虑过的一些东西。”

    宋晚烛闻言,淡粉的薄唇透露出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伸出手为她重新理了理发髻,凤目温柔,举止亲昵,“你生性良善,总爱怜悯一些人,出手相助,我也从未阻拦过你。”

    “但唯独这个帝王,他不值得。”

    江鸣雪抬眼看着他,莫名觉得他对燕晗带着一种没来由的憎恨,只是宋晚烛这个人平日冷淡惯了,连憎恨也很浅淡。

    他为江鸣雪理好头发,眉眼恬淡平静,眸中如有落雪,依旧和往昔一样淡然,让人觉得他对一切事物的评价都是无比公允的,

    一直到最后,江鸣雪都没有为燕晗辩白,只是对宋晚烛笑了笑,“阁主放心,我都明白的。”

    曾经,在她窥探到帝王血色淋漓的过完时,也曾十分怜悯他,甚至堵上自己的一切,想要为他换一个明亮温暖的前路。这样的心思和筹谋,大约算是爱吧。

    只是后来,她对他所有的怜悯与爱意,都被掩盖在了前世最后的那个雪夜中。

    ……

    今夜下了一场暴雨,雷霆之声有如龙鸣,从天边席卷而来,震动着天下万物,也摇晃着承天殿里本就晦暗的烛火。

    榻上,天子散漫地躺着,锦袍微敞,眉目紧蹙,似乎在回味着不太愉快的记忆。

    桌案上的梨花醉已经空了好几樽了,这酒江鸣雪喝过,算是和她有关,也似乎只有这酒才能稀释天子的痛苦和不甘。

    “陛下,今日下午回来后,您便没有用膳了。”

    刘公公看着桌上的酒,担心今夜陛下把自己喝出什么好歹来,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跪下劝道:“太后再怎么对您,那都是以往的事了……”

    “陛下现下不是也受着万民敬仰吗?何须管那太后和先帝呢……”

    大约是知道自己这话劝得勉强,老太监一直垂着头,规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陛下再怎么,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不是因为母后。”

    恍神间,燕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自觉改了口,“自朕出生开始,太后就是这个样子,朕不在意。”

    “但是江鸣雪……”

    “朕今日担心太后为难她,才匆匆赶去慈宁宫,没想到竟撞见那样热闹的场面。”

    燕晗缓缓起身,将最后一杯梨花醉一饮而尽,轻蔑而疯狂地笑着,“她身边真是热闹啊。少了一个唐明月,又来了一个顾岸。”

    “顾岸朕还没解决,就又多了一个宋晚烛……”

    今日二人相处的画面历历在目,燕晗双眸微红,终于有些气愤地将手中的酒樽掷了出去,“那支簪子,朕还没有机会为她戴上,他竟给她束发?”

    “他也配。”

    刘公公被刚刚那一掷吓得不轻,眼下这才回过神来,没想到帝王是为着这事在气愤,只能跪地大呼,“陛下息怒!”

    他是御前经年的老太监了,承天殿的宫女太监,侍卫内侍,都以他马首是瞻,此刻见帝王雷霆之怒来得突然,都跪坐一片,跟着刘公公喊道:

    “陛下息怒!”

    “朕倒是想息怒。”燕晗冷笑了笑,回忆起前世宋晚烛表现出的种种,更印证了自己心下的猜想,眼中的妒火几乎要将一切淹没,“是他,总要凑到江鸣雪身边。”

    “是他要碍朕的眼。”

    “朕定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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