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 129 章<!>
杨修目光登时沉下。
心头却无端浮起一种莫大的不安。
曹植夜访魏王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谈的内容也绝不会从魏王身旁流出,何况事关军机、军心,关乎这一战对孙权的胜负,谁敢冒此大不韪在这个时候出来搅乱浑水?
而能借此获利的,唯有……
“曹丕。”他冷冷吐出这二字,一切疑惑便迎然而解。
大疫将行、军心大散,这片狼藉中曹植被这样一手推至风口浪尖。若他不承认夜访丞相、请求退兵,那便失了军心民望;而若他把此事认下,则必会令多疑的曹操怀疑其用心不轨、企图逆上。
进退皆错。
曹丕这一招烈火烹油,可谓兵行险招,却也险恶至极!
他们到底还是受制于仁义道德,也因未敢同样地冒险,才平白给了敌手一次先发制人、搏命一击的机会。
心头如江畔的一块礁石,被心潮一浪接一浪冲击着,令杨修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但他毕竟是杨修,沉浮数年的江湖老手,在危机袭来的霎时便已定出计策以挽狂澜。
“少主!”
他快步行至曹植身旁,附耳贴上,疾道:“此事乃嫁祸无疑,尊兄欲借此让您立于两难之境、失去魏王的欢心,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了。”
窗外又小雪。
北原来客自是见惯风雪,这样霏霏冷烟倒似见惯的冬景,没什么好稀罕的。
只是南国的雪总湿润些、阴冷些,更有种刺骨的寒意。
曹植凝神看着这样的雪后湿滑漆黑的路面,片刻不语。
见他并不接话,杨修不得不肃重了语气:“少主!我们不能遂其心意。眼下必须平息谣言、稳定军心,请上报魏王,立即抓出背后造谣之人,以正军威!”
话到此处,已将利害陈情分明,若是按曹丕布置的选择去选,那么不管怎么选都是自损八百,不若绝地反击,化有为无,反治他曹丕个造谣生事、扰乱军心之罪。
他曹丕敢棋行险招,就别怪他们回以釜底抽薪!
杨修焦急地注视着青年线条锋锐的下颌,等他点头。
曹植默然负手,看雪将漆黑湿冷的路盖上一层霜白,却道:“以杨公所见,是退兵更令丞相不悦,还是战败?”
杨修被他这样兜头反问,一时更急:“自然是战败损失更重,可我们怎么会……”
话到此处,他骤然一停,只觉心跳如擂,刚才那个片刻险些就落入了司马懿精心布置的圈套!
曹植这才看回他,冷道:“我们能瞒住下面的将士,难道还能瞒住敌人的眼耳?只怕孙权此刻已经在筹谋攻城,若我们强压下消息,则军心疑动、病疫蔓延,拿什么与吴军交锋?到时候如若战败……”
余下的话湮入一片肃杀风声之中。
杨修已清醒过来。
当真战败,那罪魁祸首就是曹植这个谎报军情、掩盖时疫之人!
曹丕一党的真正目的,是在将其逼上绝路之时,令其在世子之争间忘记真正的敌手,犯下弥天大错。
“……少主明智。”杨修握着一掌涔涔的汗,半晌才在余悸中回过神来,“若不非少主眼望全局,这一步我们就落入敌人的陷阱了。”
曹植深阖双目。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这是李隐舟昨日隐晦的提点,为的是令他将目光落在战事上,而不只是眼前的时疫。
所幸其与曹丕一党,绝非同一路人。
否则以其心智,若不加点破,二人合谋送孙权一城,就真陷他曹植于无法翻身的境地了。
杨修冷静下来:“可我们若不平息谣言,要如何选择?”
是军心,还是君心?
白雪漫天地铺盖起来,曹植在朔风中霍然睁眼:“军心已动,不可再失。”
杨修不由后退一步:“可如此,我们终究输了一着,岂不平白令曹丕等人得志?”
雪越大,天光便越暗。
直到大雪将天地浑然覆住,视野中唯有一片沉寂的山河。
曹植眨下眼睫,沉道:“若这场战事必有一输,我宁可一人独败。”
……
风雪之中,撤兵居巢的消息一程接一程传遍军营。
“当真?”
曹丕一时难克心头悸动,简直无法相信胜利来的如此简单,曹植当真顺杆上爬,做了个愚蠢至极的仁义君子?
司马懿目光沉沉,却未说话。
时疫的消息一旦传出,退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曹公可以拿天下赌李隐舟的恻隐之心,可悠悠众人又真愿做筹码么?
曹操毕竟不是热血少年,考量得只会比他们更深、更远。在玩弄人心上,他们终不过是他的门徒罢了。
而曹植只不过做了不讨喜的那个人,蠢则蠢矣,尚未踩到曹操最扎心的痛脚。
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杨修这老儿没顺利上钩,浪费他精心的一场布局。
见司马懿片刻缄默不语,曹丕眼中的兴奋缓缓散去,换成一副克制的谦逊:“仲达又有何见解?”
司马懿自顾自往前踱了几步,仰头迎着茫茫无边的落雪,长呵出一团白气。
“只要未有兵败,魏
王恐怕不至于起废弃曹子建的心,既然我们已经做到这一步,就再无与其和解的退路,唯有乘胜追击,将其彻底击垮。”
曹丕忖度片刻,走至他身后。
司马懿从袖中取出一枚羽箭。
许是积年旧物,箭尾翎羽已黯然失色,箭身锈迹斑斑,隐约可瞧出黑沉沉的血迹,唯有箭簇锐利,在光下折出一丝亮意,犹可见其铸造精良、曾带杀意。
曹丕垂眸:“此为……”
司马懿手腕微转,那银亮依旧的箭簇便在他脸上折出一抹肃杀的光。
“这是赤壁一战的遗物,那日血战正是曹公心头忌讳,如今他已然对曹子建起了疑心,此物也该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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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兵的决定一经下达,整个曹营便马不停蹄北往居巢与张辽汇合,仅留了数名机敏的小兵生火点灶假饰人气,丝毫不给城中的孙权反应与追击的机会。
李隐舟被安置在北营,活生生被捆成了个粽子,由军中将领十二个时辰轮班看守,只怕他心一横慷慨赴死,留给北原一片无法消弭的大疫。
退兵的下半夜,曹丕挎剑而来。
和上一班的将军简单交接过,他索性跨坐在锁着李隐舟的车马上头,不由将目光定定落在此人凝着细细雪晶的面容上。
不管中间如何曲折,他的目的终究算是达到了。
能两度纵横曹营之间,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隐舟抬眸对上其复杂的眼神,弯唇淡笑:“公子如今得偿所愿,某还未恭喜公子,恐怕不久之后就要称您为世子了。”
曹丕长眼一狭,目光肃杀:“你胡说什么?”
四目相对,深夜摇曳的火光中唯有一粒一粒照亮的雪晶划过视野。
李隐舟垂下眼睫,幽深的眼瞳落着淡淡的影:“某至居巢之后便是个死人了,所以只能提前贺喜公子。”
曹丕想起司马懿百般叮嘱提防此人,也不肯轻易上当:“先生诡智多谋,恐怕到了居巢另有办法要挟父亲。”
他可不信这人会坐以待毙。
至于其将做什么、说什么,都唯有让曹植这个请命退兵的人受着苦果。
见他严防死守,李隐舟缓缓道:“某是吴人,又与丞相立下誓约,一旦退兵至居巢便会给方。若某擅自毁约,一令丞相迁怒江东,二则时疫蔓延千里时,会令天下之人对吴人生怨。某虽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愿做个罪人,所以,唯有一死。”
他顿了顿,掀开眼帘瞧着星火点点的大军,嗟叹道:“您虽然夸我智绝,可谁能比得上司马仲达的智谋呢?杨公虽然德高望重,可终归不及仲达韬光养晦的隐忍筹谋啊。”
夜极深。
黑压压的大军延至重云积压的天幕下,一时看不到尽头。
曹丕随之冷淡地转过眼神,不言不语。
李隐舟又道:“某死之后,恐怕只有君与司马公能记得昔年旧事了。”
此事指的是他以提前知会司马懿做好接应之策,换来了张机与华佗的一线生机。
听到这里,曹丕眼神骤然凌厉:“你想挑弄是非。”
李隐舟却是往后一仰,挑眉看着眼前神情肃冷的青年,唇角一牵,认认真真地挑弄起来:
“若某没有猜错,司马先生还留有后手以备今时、继续对付曹子建吧?难道少主半点也不曾疑心,将来没了那曹子建,他手里还捏着多少对少主不利的证据?此人韬光养晦十数年,难道就为了做一个人臣,做少主的棋子?”
曹丕回视他,并未开口。
也不反驳。
李隐舟笑了一笑,声音低低地散在夜霄之中:“少主不妨想一想,最恨不得某即刻去死的人,究竟是谁。”
这话已经是摆明了要挑拨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可曹丕偏不得不听。
此前十年,司马懿装疯卖傻,称病不肯入仕,只在背后指点,一切事宜都由他曹丕亲手去做。
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就如曹植那一箭,最终还是落在了司马懿手中。
他又如何敢保证司马懿苦心多年,却不汲汲营营、毫无野心?
一旦李隐舟此人身故,昔年旧事就只有他和司马懿两张嘴可以说道,而他的确没有信心轻易扳倒此人。只怕将来鸠占鹊巢,自己经营数年,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战场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变幻的立场。
这是司马懿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个道理。
眼下这人是制衡司马懿的一条后路,而李隐舟只要在抵达居巢之前逃出生天、销声匿迹,那信了他且请命退兵的曹植也必被追责。
是以,现在的李隐舟是他捏在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须臾功夫,曹丕眼底的冰霜终于融去:“我与先生无怨无仇,能至今日也承蒙先生昔年抬了一手,若非立场相对,丕委实不愿令先生受此委屈。只是军心所在,实在不敢轻纵先生离去。”
他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显眼。
李隐舟却看落雪后的群山,黢黑的丛林如酣眠的巨兽,安静栖伏在道路的两侧。
他道:“少主有此心,某已感念不尽。”
……
夜又过了两更,天光在重云的裂隙中将破未破。越是近乎黎明的时刻,夜的深寒越积到浓时,从口鼻里呼出的一口热气到了空中便瞬间凝成冰晶,冻得人像是罩了一层冰壳在脸上。
士兵们乜着双眼,在睡意中回奔居巢。
却听轰然一声,雷鸣。
曹植亦在不眠的夜中骤然睁眼,只见对侧的山中火星一闪,硕大的石块从山尖腾腾滚下,直朝魏军碾来。
不知是谁慌张地喊了一句。
“有伏兵!”:,,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