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五月十五日,崇仁帝正式颁布巡幸江南的诏谕。
按照路线安排,圣驾会在六月初抵达金陵城。
树荫如盖,微风习习。
韶华阁内,温少辞扶住陆宫梓的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
“每日走动一个时辰即可,不许贪多。”
姜姝说着走上前去,双手搀扶陆宫梓坐回轮椅。
树下的大理石桌上摆了凉茶。
陆宫梓端起一盏,仰头一饮而尽。
残留的茶水顺着唇角滑落,留下一道晶莹的水痕。
姜姝掏出一块丝帕替她擦拭:“你看你,如此不当心,来日科考制艺洒了墨点可怎么办。”
陆宫梓不耐烦被人指摘,扬手就推开帕子:“一股药味儿。”
姜姝半点不恼:“大夫身上当然会有药味儿,你呀,早些习惯的好。”
温少辞坐在石凳上,心里反复琢磨她的话,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陆宫梓倒不在意,反而轻哼一声:“墨点洒了便洒了,我又不考科举。”
姜姝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我不过说了一句玩笑话,你犯不着跟我赌气。”
“我说的是真心话。”陆宫梓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赌气了?
姜姝脸色白了白,转念一想又恢复如初:“好好好,不考不考,是我多嘴了。”
见状,温少辞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不明白。
蝉鸣絮絮,陆宫梓转头望向他,眸中流光闪烁:“暑假我们去哪儿玩?”
栖霞书院入了六月便停课,直到八月十六再开学。
温少辞欢天喜地。
暑假有两个多月,圣驾不可能在金陵逗留这么久。
赵临欢说出这话,就表示她不会回宫。
“齐鲁之地,孔孟之乡,如何?”
陆宫梓嘟嘟嘴:“不去,四书五经念得够够的了。”
温少辞唇角含笑:“鲁地盛产美酒,当真不去?”
“去!”
陆宫梓双手托腮满脸笑意,脑中已然开始幻想畅饮美酒的快活日子。
姜姝暗自摇摇头,真是长不大啊。
·
进了六月,天气晴好。
为迎圣驾,安阳郡王府将原有的花园扩建成一座三倍大的园林。
崇仁帝御笔题名:清朴园。
清朴园前,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窃窃私语。
“刚刚进去的是谁?”
“镇国公世子。”
“半个时辰前进去的是谁?”
“镇国公世子。”
……
温少辞镇定自若地走进净房,下一刻,大大松了一口气。
幸好修园子的时候,他提前准备一套太监服饰藏在这里,否则,纵然顶着宋昭苏的名头混进来,也会马上被赶出去。
上一世,南巡发生在明年夏天,五皇子留京监国。
这一世,崇仁帝将南巡提前,换成三皇子监国。
温少辞暂时参不透其中关窍,他更加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前世,明知宋昭苏喜欢乔月颜,赵临欢为什么还是选择了他?
圣上为人父,更是天子,儿女情长不会是他唯一的考量。
温少辞边走边想。
他必须金榜题名,不然驸马的位置……
“你过来,”一名身穿粉色宫装的豆蔻少女站在游廊上朝他招手,“你是黄公公新收的小徒弟吧,叫什么名儿?”
温少辞低眉顺眼,飞快答话:“秋翎。”
抱歉呐秋同学,一时想不到好名字。
宫女微微颔首:“小秋,曹公公叫你去膳房取一碟子荷叶糕送到冰碧馆。”
温少辞点头应是。
开园前赵临欢领着他在园子里逛了几圈,因此,他对园内格局了然于心。
冰碧馆。
崇仁帝在花厅设宴,宴请当地世家名流。
温少辞牢牢端着糕点,垂头朝里走去,曹公公立时上前拦住:“怎么是你?朱砂去哪了?”
“朱砂姐姐叫我来送糕点,她好像往球场那边去了。”温少辞低声回复。
清朴园南边建有马球场,宗室女、功勋贵女以及妙龄妃嫔正在那边玩耍。
曹公公忿忿地一甩袖子:“小丫头片子,太贪玩了,这个给我,里头缺个人打扇,你赶紧进去。”
话毕,他接过糕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顺着指引,温少辞径直走向花厅西北角。
角落里摆着冰块,旁边竖着一柄芭蕉叶大小的大蒲扇。
四角瞄了一瞄,温少辞学着小太监的模样,慢慢悠悠扇风。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众人俯身跪地高呼万岁。
崇仁帝在主位上落座:“免礼。”
温少辞抬头悄悄打量。
两世为人,这是第一次见到赵临欢的父亲。
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威严,轮廓冷硬,却跟赵临欢一样,生了一双桃花眼,多情似水,风流难掩。
酒过三巡,崇仁帝沉声开口:“齐爱卿之心,朕已知晓,此间园景绝妙,诸位尽展诗才,方不负斯景。”
温少辞听罢,无声地摇了摇头。
前世跟着赵临欢参加过几回宫宴,左不过作诗为乐、饮酒为趣,好没意思。
饮酒本无错,奈何喝多了容易醉,醉了容易出事,一不留神落下个大不敬之罪。
作诗也不能够尽兴。
比方说今日,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在给未来女婿做脸,谁人敢抢宋昭苏的风头。
秋千户盛赞:“宋世子人中龙凤,六公主有此佳婿全赖陛下慧眼识珠,可喜可贺。”
韩同知拍马:“宋世子拔得头筹,陛下何不重赏。”
众人跟着假笑附和。
崇仁帝:“赏!”
宋昭苏起身走到堂中,跪地俯身大拜:“陛下,求您赏赐昭苏婚事自主之权。”
气氛霎时凝滞,众人大气不敢出。
温少辞心头一阵痛快,转瞬又升起一股浓浓的担忧。
宋昭苏还算有脑子,知道委婉拒绝。
然再委婉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皇家脸面打得啪啪作响,圣上必定不喜。
温少辞去看崇仁帝。
崇仁帝面色如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事,宋爱卿自有主张,朕不能替他决断。”
有理有据,一个字也没有提及六公主。
宋昭苏心下大喜,他本意视死如归,没想到捡回一条命,当即伏地再拜:“昭苏莽撞,请陛下责罚。”
崇仁帝半含笑意,言语中尽显君主仁慈:“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到底是少年意气,朕羡慕都羡慕不来。”宋昭苏福至心灵:“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陛下胸怀可容天下,昭苏心悦诚服。”
崇仁帝哈哈大笑。
一时之间,君臣尽欢。
温少辞微微含酸,手上的动作也愈发敷衍。
圣上为赵临欢选的这位前世驸马,的确没有选错。
崇仁帝瞥过一缕余光。
温少辞立刻站直身子,专心打扇。
宴会散场的时候,温少辞全身僵硬,又累又饿。
他摸一摸袖子里面,惊觉自己换了衣裳,每日必带的荷叶糕被留在净房。
正要按照来时的路脱身,曹公公又把碟子递给温少辞,支使他去万寿堂。
万寿堂内,镇国公跪在地上请罪:“微臣教子无方,恳请陛下责罚。”
“罚?”崇仁帝端坐上首,桃花眼底凝结一层薄薄的霜,“朕不罚你,朕要赏你,若非令郎性情直率,朕尚且被蒙在鼓里,朕的女儿金尊玉贵,岂容尔等糟践!”
镇国公磕头不止:“是臣没有教好他,请陛下重重责罚。”
温少辞把糕点放到圣上面前。
崇仁帝随手往墙角一指:“去边上站着。”
温少辞听话地走了过去。
“你有怜子之心,朕亦有爱女之意,将心比心,换作你女儿被人蹉跎光阴,你会如何作想?”
崇仁帝怒气冲冲。
事已至此,镇国公只能尽力补救:“微臣次子尚未婚配。”
十天前,他收到宋昭苏的决心书,立刻动身赶往金陵。
宴会没赶上,倒赶上天子的怒火。
听着镇国公推出次子联姻,温少辞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崇仁帝:“颍川侯之女温婉娴淑,堪配令郎。”
温少辞很是讶异。
讶异过后,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崔家是五皇子的外家。
宋家郎娶崔家女,无异于把镇国公府绑上五皇子这条船。
宋家能拿赵临欢当保命符,圣上也能将宋家看作夺嫡的筹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镇国公心下唏嘘。
终究还是要牺牲一个儿子。
“不日,臣亲自到崔府提亲。”
言罢,镇国公俯身再拜,却是不肯退下。
崇仁帝叹息不语。
一个小太监从外头飞奔而至,对着首领太监耳语了两句。
首领太监不疾不徐地走到御前,同样是耳语:“五皇子把宋世子打了一顿。”
崇仁帝龙颜大悦:“如此便两清了,宋爱卿,退下吧。”
镇国公依言而行。
呼吸微微加速,温少辞埋首等待吩咐。
崇仁帝语气温和:“你过来。”
温少辞快步上前,仍旧低垂着脑袋。
“你叫什么名儿?在何处当值?”崇仁帝问。
温少辞对答如流:“奴才名小秋,跟着黄公公当差。”
一阵低沉的笑声过后,崇仁帝冲首领太监道:“黄连贵,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徒弟?”
黄公公笑言:“温公子胆大包天,奴才万万不敢收。”
脑中轰然炸响一记惊雷,温少辞直挺挺地跪下去。
“少辞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