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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虫翳(17)
穿着黑色冲锋衣的青年站在市局的走廊上,头髮有些溼,外面下着小雨,他身上残留着水汽,衬托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数名刑警站在他身后,他担忧地看着前方,似乎想要看到某个一定在这里的身影。
鸣寒走向他,他喉结动了动,嗓子有些哑,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温顺而懦弱,“我,我想见见赵知。”
鸣寒说:“你现在还不能见他。”
殷疏文点点头,像是知道一定会得到这个答案,须臾,他深唿吸,闭上眼睛时眼皮抖得很厉害。“我来,我来自首。灿阳养老院的爆炸和我有关。”
殷疏文就像养老院的人说的那样,温和有礼,他的个子很高,却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像个草食动物,这一点和赵知的气质截然不同。
“你说爆炸和你有关,胡院长办公室的提嗯提是你安装的?”陈争问。
殷疏文抓紧了冲锋衣的衣角,头埋得很低,几秒钟后说:“是。”
陈争问:“你哪来的材料?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殷疏文结结巴巴地说:“我请,请朋友帮忙。”
“哪个朋友?”
“是,是……”
“赵知吗?他倒是有可能。”
“是赵知,但他不知道我要幹什么。”
陈争嘆了口气,“你想帮他顶罪吗?但你连怎么引爆都不知道。你觉得我会信你编出来的谎话?”
殷疏文着急道:“真的是我,我没有撒谎!”
陈争说:“那你回答我上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做护工是你自愿的吧?据我所知你和老人们相处得非常好,胡院长也很欣赏你,他们说你善良体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善良的人就不能起坏心吗?”殷疏文露出苦涩的神情,“我受够了,对,我去当护工是抱着比较美好单纯的想法,我们这个社会对老人关爱太少了,我有这个能力,所以我想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可是真的成为护工,才明白那些要死了的人有多烦人,他们真是……真是太髒了,他们根本不是人,只是一团会移动会说话的肉!我受不了了,我想杀了他们!”
说到最后几个字,殷疏文的声音已经低得快听不见。
陈争说:“既然受不了,为什么不一走了之?你又没有被卖到养老院,你是自由的。你主动当护工,也可以主动离开。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走到了杀人的地步。”
“我……”殷疏文无法自圆其说,“我就是想,想报復社会!”
“是吗?”陈争按住殷疏文的肩膀,“你一个连谎话都编不好的人,还想报復社会?”
殷疏文眼泪安静地落下,他仓促地抬起手臂擦去,“我真的,我真的……”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还有你和赵知的事。”陈争说:“赵知给你创造了逃走的机会,你可以换个地方,换个名字,安然度过这一生,除了生命里不再有他,不会和此前的生活有太多区別。”
听到这里,殷疏文呜咽出声。
陈争又道:“但你浪费了这个机会,你还是回来了。为什么?我猜,因为你无法坦然接受,你想要为那些失去生命的人负责。”
殷疏文大哭起来。
“那就不要再隐瞒了。”陈争说:“你内心在渴望说出真相。”
哭声充斥着审讯室,走廊的另一头,赵知似有所感,紧张地抬起头。
“李嗣峰自杀了,你知道吗?”陈争说:“就在养老院爆炸之前不久。”
殷疏文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李叔他……”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你母亲是谁的人,对吧?”陈争说:“他担心失去罗应强这道枷锁之后,赵知
会为了你除掉他。”
殷疏文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切都突然失控了?”
陈争问:“你说的失控,源头是罗应强的死吗?”
殷疏文点点头,“我和赵知本来已经说好了,就这么生活也不错,以后罗应强老了,就根本管不着我们。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陈争说:“你不知道罗应强为什么遇害?”
“不知道,太突然了。”殷疏文按着额头,那里正牵扯起剧烈的痛感,“我恨他,我希望他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但我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殷疏文曾经以为自己有个美满的家庭,他的母亲美丽聪慧,总是给他讲绮丽有趣的故事,只是身体不太好,只能待在家中,他很乐意陪妈妈待在家里,父亲寡言少语,却很可靠,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外勤勤恳恳种地,家里不愁吃穿。
那时候他还不叫殷疏文,而是叫张易楠,这名字寄託了父母的祝福——希望他这一生过得简单顺利,又不乏精彩珍贵。
父亲看上去兇巴巴的,对別人从来不笑,但在家面对他们母子,却经常笑,他将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笑话讲给父亲听,逗得父亲合不拢嘴。
晚上他们一家关起门来,围着小桌子吃火锅,父亲将肉让给他和母亲,他也学着父亲,把自己的夹给母亲。可最后他还是吃到了最多的肉。这是他至今都珍视的回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改变?是从母亲确诊绝症的时候。父亲痛哭流涕,母亲含泪抱着他,要他今后听父亲的话。那时他对死亡还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绝症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心里难过得说不出来。
母亲待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丢下地里的活儿,整日在医院照顾母亲。他也去医院,却很讨厌医院里的药水味。美丽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越来越像一具骷髅。
后来有一天,母亲同病房的病人被盖上白毯子推走了,他再也没见过那人,他这才意识到,这就是死亡。
母亲最后的日子,他也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父亲将他关在家中,不让他再接触母亲。听说这也是母亲的意思,母亲不想将病气传播给他——尽管那并不是会传染的病。
长大后,他逐渐明白,恐怕是母亲希望他能记住自己还像个人时的样子,害怕他会害怕、厌恶病入膏肓的自己。
有一天,他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想去医院看母亲一眼。父亲不在,但是病房里却有一个陌生男人。母亲正在和对方说着什么,他躲在门缝后面屏气凝神地听着。当“儿子”这个词从男人口中吐出时,他吓了一跳,鞋子轻轻踹到了门上。母亲和男人都转过头,他无处可藏。
他看见母亲的双眼顿时盈满泪水,而男人用一种惊喜而贪婪的目光看着他。他本能地想要逃走,却根本移动不了一步。男人向他走来,蹲下,抱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儿子,你是我的儿子!”
他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不是我爸爸!”
母亲哽咽道:“罗总,你答应过我什么?”
男人这才将他放开,眼睛却没有从他脸上挪开,明明是在和母亲说话,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放心地去吧,这个孩子将继承我的一切,我怎么会亏待自己的骨肉?”
那之后,直到母亲去世,他几次在医院看到男人,也知道了男人的名字,罗应强,是个大老闆。他趴在母亲的病床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爸爸不是叫张木吗?母亲已经没有力气流泪,抚摸着他的头髮,“妈妈走了之后,你就和罗叔叔一起生活。”
他哭着说:“那爸爸呢?我要爸爸!”
妈妈无力解释,摇摇头,在病痛中昏睡过去。
自从罗应强出
现,他就发现父亲变了,不再和他说话,有时会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他感到害怕,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的爸爸了吗?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拉住父亲的手,“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轻轻推开他,眼神绝望而愤怒,彷彿压抑着巨大的悲伤,“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的爸爸。”
他感到天都塌了下来,为什么他即将失去母亲,连父亲也要离开他?
母亲的病没有拖太久,医生给她盖上白布时,她瘦得像一张溼透又风干的纸。
村里经常有人办白事,他以为父亲会把母亲接回家,搭灵棚请乐队,办个三天三夜,但是父亲将母亲的遗体丢在太平间,最后看了他一眼,而他的身后站着罗应强,罗应强对他说:“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他坐进黑色的豪车,那天天色阴郁,就像太平间外面那青灰的墙。来到罗应强奢华的別墅很久之后,他都没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罗应强并不经常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接触的是个比他大许多的哥哥,赵知。
赵知起初对他毕恭毕敬,后来大概看他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开始以哥哥自居。对莫名失去父母的他来说,赵知成了唯一的依靠,他害怕罗应强,却信任这个给罗应强办事的哥哥。
他被罗应强秘密养了两年,不再是守在母亲床边的小可怜,他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和母亲身上的事,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是一场犯罪,但他竟然享受了多年幸福的生活。
父亲在槐李镇名声不大好,阴沉古怪,但母亲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改变了他,他们因为相爱而结合,并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没有罗应强的出现,他们一家会平平顺顺生活下去。
当时母亲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罗应强被她的容貌和性格所吸引,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她知道罗应强的意图,却因为罗应强的势力,不敢表现得过于抗拒。他们一家只是小门小户,要是罗应强断了他们的财路,今后怎么生活?她也不敢告诉丈夫,身为张木的妻子,她最清楚他对社会抱有仇视态度,要不是她这些年来的陪伴和爱,他可能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说到底母亲只是个稍微有点见识的小人物,有许许多多顾虑,这些顾虑让她不断下移底缐,缩手缩脚,最终走到了被罗应强侵犯的一步。
她可能庆幸过,自己的身子不容易怀上孩子,然而事实却是,有问题的不是她,是张木。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孩子是谁的,而那时罗应强对她已经失去兴趣。她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保护着腹中的胎儿,让他平安降生。她应该欺骗过张木,说这就是他的孩子。
回忆童年的生活,没有阴霾,这让殷疏文相信,父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罗应强在得知母亲时日无多之后,心血来潮探望,可能就是在这途中,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母亲无法再保护他了,答应自己去世后,罗应强可以带走他。母亲也是走投无路了吧?她死以后,张木难说会怎么对待他。
罗应强给了他以前不曾拥有过的富足生活,他彻底从一个菜农儿子变成富商少爷。可是他自从猜到真相,没有一天不恨着罗应强。他们一家的悲剧都是来自罗应强,母亲病逝前说过,那是自己的报应。可是母亲不也是受害者吗?
但渺小如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配合罗应强,扮演一个听任摆佈的儿子。
得知罗应强要送他去a国,他心中松了口气。在远离罗应强的地方,他麻痺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十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仍旧活在仇恨和恐慌中。同时他发现,赵知已经因为罗应强,双手沾满鲜血。
为什么
会这样?人不伤害別人的生命,不破坏別人的幸福就活不下去吗?
他无法安然留在a国,他是个懦弱的人,继承了母亲性格里胆小怕事的一面,却也想让自己心安。他选择心安的方式是尽可能做些好事,试图抵消罗应强、赵知做的恶事。
赵知知道他的想法之后说:“半吊子。”
“我知道我是个半吊子,但半吊子也有半吊子的活法。你开养老院不也是相似的原因吗!”他的话让赵知短暂地愣住,片刻后说:“你真想回国?不怕被罗总髮现?”
“他发现不了,他的眼中只有他的事业。”
半年后,在赵知的掩护下,他回到南山市,在西郊租房,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罗应强到死都以为他还在a国。
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成为养老院的一名护工,人们说他善良温柔,有些专业护工都不想做的事,他做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善良温柔,他只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这两年里,赵知有空就会来看他,他们在破旧的出租房里相会,戳破了那层年少时的纸。赵知向他承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他,他不必揹负罗应强儿子这个魔咒,他是殷疏文,和罗应强毫无关系。
岌岌可危的生活保持着一个平衡点,只要不去想手上沾着的血,和随时可能来到的报应,他们就能像一般的小情侣一样幸福。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了,赵知还没有为他们的将来做好准备,罗应强就被杀害。应强集团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想要罗应强命的人太多了,赵知短时间内根本不知道罗应强死在谁的手上。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殷疏文危险了。
一来李嗣峰知道殷疏文就是罗应强的儿子,警方只要想查罗应强,就必然抓到这条缐索,殷疏文将揹负不该自己揹负的枷锁,失去自由。二来难说那些除掉了罗应强的人在知道罗应强还有儿子后不会对殷疏文动手,在商场上混的老手,谁都心狠手辣。
赵知无比后悔让殷疏文回国的决定,他就应该留在a国,远离一切纷争。但现在也还不迟,他还能孤注一掷,为殷疏文争取一份自由。
然而这份自由的代价无比血腥。
赵知来不及见殷疏文最后一面,只能通知他立即离开养老院,并且给他安排好了出国的接应。他向来听赵知的,下意识照办,匆匆离家时将花瓶也撞碎了。
他不知道赵知的计划,在逃离的半路忽然清醒,他真的要这么走掉吗?那赵知会面临什么呢?他已经失去了父母,赵知是他最后的亲人。他不想再失去赵知。
当他返回南山市,得到的是养老院发生爆炸的讯息。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凉了,终于明白赵知所谓的“保护”是什么,而这是他完全不能承受的。
他躲在小旅馆里,痛苦地想要结束生命。他和赵知没有未来了,可是赵知是为了他才做出这样的事!他的出生果然是个错误,从根源就罪恶到底。
“所以你想要给赵知顶罪。”陈争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人说,“他手上沾的血不止养老院那些人,你顶得了吗?”
殷疏文崩溃大哭,“那就让我和他一起死,我这条命根本不配活着。”
“死不死以后再说吧,现在你活着还有点用处。”陈争问:“有人冒充你以前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吗?”
殷疏文摇头。
“张木僱了个工人,叫何树友,他有个孩子叫何云超,你有印象吗?”
“我被罗应强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槐李镇,也没有见过爸……张木。我不知道。”
审讯暂告一段落,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当赵知得知殷疏文去而復返,承认了一切时,像雕塑一般呆坐,不久发出绝望的咆哮。
因为殷疏文提供了大量新的细节,重案队需要重新审问赵知。陈争休息了会儿,打算和程蹴一块儿去,鸣寒却将他按在座位上,“你在这儿看着就是,我去。”
陈争挑起眉。鸣寒说:“怎么,看不起我啊?”
“不是。”陈争摇摇头,眼下有一圈疲惫的暗影,“那你把我的本子拿去。”塞到鸣寒手里的是陈争不离身的记录本,上面写划得比老医生的药方还乱,鸣寒看了眼,笑着揣进衣兜里。
审讯室里,赵知在短暂的发狂之后已经安静下来,彷彿海啸之后破败的渔村,处处瀰漫着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他在异想天开,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愚蠢。”赵知哂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看得上他这种小孩吗?我和他在一起,不过是想经过他,得到整个应强集团而已。罗应强这人在传宗接代上是个守旧怪,绝对不会把集团交给外人,哪怕外人能够带领集团更上一层楼。应强集团只可能是殷疏文的,我和殷疏文好,将来控制集团的就是我。他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是个恋爱脑吗?”
鸣寒点头,“有道理,起码比你是个恋爱脑有道理。”
赵知死水一般的目光泡着鸣寒,忽而说:“麻烦你告诉那个蠢货,我炸养老院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就像我早前交待的,那些人白白享受了我给与的福利,却没有抵消我的因果,他们该死。”
鸣寒说:“你只是个报復社会的烂人。”
赵知唇角很轻地动了动,“没错!”
“你确实是个烂人,烂得无法无天。”鸣寒说:“罗应强为什么将除掉隋宁等人的任务交给你,而不是別人?因为他‘慧眼识珠’,知道你本性歹毒,你是他心中完美的刀。赵知,我接触过的杀人犯多了去,像你这样的还真不多见。养老院那些人命在你眼中都是什么?还有胡长泉,他做错了什么?”
赵知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散发出潮气和腥臭。“啊,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他们必须死而已。”
“烂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威胁,烂人有了爱人,更是烂到加倍。”鸣寒讽刺道:“你现在还在自我感动吗?让殷疏文以为你不是为了他杀死养老院十几口人,让他心安理得活下去?你这算盘打得真响。”
赵知表情狰狞起来,“你!”片刻,他又笑起来,“我只是想让他知道,烂人不值得惦记,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今后……今后他就是自由的了。”
“自由?你以为殷疏文一份责任都不用负?”鸣寒说:“从你把他拉下水开始,他就被你腐蚀了。他知道你暗杀了多少人,他是你的帮兇。”
赵知激动道:“不!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跟他说这些!”
“但他知道你为什么建养老院,他想和你一起赎罪。”鸣寒说:“有些话骗骗別人就得了,你还真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赵知在座位上颤抖。
鸣寒说:“你要是真想在生命的最后为他做点事,就別琢磨你那些歪门邪道自我感动,提供点可靠的缐索比什么都管用。”
须臾,赵知沙哑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第92章 虫翳(18)
“‘张易楠’,本名何云超,这人为什么会被罗应强包养?”鸣寒说:“罗应强不至于想不起张易楠这个名字吧?”
赵知无力地往后一靠,“这件事我真不清楚,罗应强信任我没错,但他不会将所有私事交给我去办。他喜欢年轻的,这些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工具,玩腻了就丢,就跟当年的殷小洋一样。”
鸣寒没说话,审视着赵知。
片刻,赵知又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姓何的如果是因为某个目的接近罗应强,罗应强一定知道。”
鸣寒说:
“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继续将何云超留在身边?”
“他就是这种人,就算是个危险,他也要看看这危险什么时候爆发。”赵知说:“他很自负,也确实有这个资本,他可能根本不把姓何的放在眼里。”
鸣寒又问:“罗应强一直男女通吃,还是最近才有的习惯?”
赵知皱眉,“应该是这两年,有的人越老越玩得花,女人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吧。”
鸣寒说:“还有吗?”
赵知愣了下,冷笑,“我也不过是个给罗应强打工的手下,想起来再说吧。”
鸣寒正要结束审问,陈争忽然说:“问问他金丝岛是怎么回事。”
鸣寒蹙眉,m国的金丝岛?
陈争说:“罗应强强迫范丽华假扮他母亲时,是赵知拿着合同去威胁范丽华,其中就提到,范丽华如果不答应,可能会被送去金丝岛。应强集团一个基本只在居南市发展的企业,对m国的金丝岛难道有兴趣?赵知提到金丝岛的时候,那里和荒岛也没什么区別。”
鸣寒明白过来,“你去没去过金丝岛?”
赵知反应了会儿,“m国那个?去旅游过,怎么?”
“只是去旅游?”鸣寒问:“罗应强在金丝岛有没什么专案?”
赵知说:“没有,那地方应强集团够不着。”
鸣寒说:“那就是尝试过的意思?”
赵知不明白鸣寒为什么会这么问,说:“我以前听罗应强提过金丝岛,说那里有发展潜力。他当年可能想去做点什么,但客观限制,没做得成。当时我还年轻,很多事轮不到我过问,这些年他没再提过。”
陈争端着杯热茶,紧紧盯着监视器。鸣寒和程蹴回来时,他仍在看重放。程蹴将笔往桌上一扔,“养老院的案子差不多清楚了,但罗应强和何云超案现在还完全没有眉目啊。”
鸣寒提醒道:“別忘了还有槐李镇那七具小孩的尸骨,失踪的张木和何树友。老程,这都是你们重案队的活儿。”
程蹴举起双手,“你这外来的和尚,就別动不动就唸经了!”
重案队要开案情会,吴展和另外几名领导都在,由于养老院爆炸案社会影响很大,上面催着出案情通报,程蹴草草喝了口水就被叫走了,办公室只剩下鸣寒和陈争两个“外来和尚”。
鸣寒将本子还给陈争,拖了张椅子过来,和陈争坐在一起看重放。赵知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嘶哑消沉,不像个正常人。如果他从小得到良好的教育,说不定能够平顺地度过这一生,然而他遇到的是罗应强那个疯子,爱上的又是罗应强的儿子,他的手上早已沾满鲜血,等待他的是毫无疑问的死刑。
现在调查重心已经转移到何云超和罗应强身上。
“何云超为什么要给罗应强当情人。”陈争说:“罗应强接纳何云超的心理赵知分析得没错,他就是在看何云超表演,顺便使用那具年轻的身体。他并不会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和亲生儿子的曾用名一样就有愧疚感。”
鸣寒说:“我觉得是復仇,为张木復仇。”
陈争轻轻皱着眉,那是他飞快思索时的潜意识动作,“张木这个人,和我们早前画像的不同。”他翻开笔记本,磕了两下笔,“殷疏文觉得他真心爱殷小洋,也曾经无微不至对自己,罗应强从他手中抢走了妻子和孩子,而他因为没有能力和罗应强对抗,只能将痛苦发洩在无辜的小孩身上。何云超帮他復仇的话,不是没有可能,但何云超为什么会用张易楠这个名字?按理说,真要接近罗应强的话,用一个对罗应强来说陌生的名字不是更好?他们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鸣寒想了想,“那如果张木很瞭解罗应强呢?他恨了这个男人多年,已经摸清了他的秉性,普通人靠近罗应强不容易,这个名
字反而是敲门砖。”
陈争支着额头,“倒是有这种可能。或者何云超也需要这个名字。那时间缐得再往前拉,张木、何树友、何云超这三人发生了什么?”
由于张木鲜少与人接触,何树友也是个内向的人,不管是槐李镇还是烟水镇,警方瞭解到的情况都相当单薄。槐子村虽然有不少人看到张木和何树友下地劳作,但也仅此而已。最蹊跷的是,这三人忽然失踪了,除了何云超在南山大学上了两年多的学,交了个男朋友,又给罗应强当情人,另外两人是音讯全无。
“也许他们已经死了。”鸣寒说:“从何云超用张易楠的名字考大学开始,不,在更早之前,张木和何树友就死了。罗应强接走原本的张易楠,一直没有更改他的户籍资讯,等于张木名义上还是有个叫张易楠的儿子。殷疏文这个名字是殷疏文自己取的,他的正式身份是a国人。张易楠这个名字一直在张家的户口上,张木把名字给了何云超,或者,何云超夺走了这个名字。”
支路开始出现,此时没人知道哪条支路能够连缐真相。
“你都提出復仇这条缐了,还是暂时沿着这条缐来走。”陈争缐上索墙上涂改,“张木在死之前把张易楠的名字给何云超,并且请他帮忙报仇。这里有个疑点,就算何、张两家关系不错,何云超也没有必要答应。何云超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他这个名字为什么不能再用?张木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他知不知道张木和罗应强真正的恩怨?”
“等一下。”鸣寒说:“张木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怎么忽然想要復仇?会不会是罗应强做了什么刺激他的事?”
陈争抱着手臂,思索道:“多年不曾在自己面前出现的敌人再次出现,比当年更加盛气凌人,言语间极盡羞辱,将张木心中的恶魔彻底启用。当时张木其实并不是一个人,何树友就在他身边,是他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张木。”
鸣寒彷彿被陈争拉入一段不一定存在的对峙,不由得道:“然后呢?”
“罗应强将何树友杀了。”陈争语气越来越冷,“这可能只是意外,或者罗应强想杀张木,但因为某个原因,死的成了被莫名捲入的何树友。”
鸣寒说:“这就是张木和何树友失踪的原因……他们不是主动离开槐李镇,而是被罗应强杀死?”
陈争思考得太深,有些头痛,这个假设和现实有矛盾的地方,因为不止一个槐子村的村民说,张木在离开之前和他们打过招唿。那么死亡就不应该是突然发生的,何树云是什么情况不论,至少张木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不对,有问题。”陈争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鸣寒却握住他想要擦拭白板的手,拿走刷子,“后面这一步有问题,不代表前面的假设也是错的。”
陈争回头看着鸣寒,“嗯?”
“张木和罗应强确实发生了某个冲突,何树友可能在场,也可能不在场,我觉得何树友不在场的可能性更大,原因后面再说。”鸣寒道:“这个冲突到底是什么,现在已经不可考,假设当时罗应强并没有伤害张木和何树友中的任何一个人。”
陈争立即反应过来,“对,冲突存在,但伤害不存在,这就和他们主动离开村子吻合了。”
鸣寒点点头,“张木掌握的资讯远远多于根本不在现场的何云超,他要利用何云超来帮他復仇的话,最方便利用的就是一个人的愤怒和恐惧。”
陈争低喃,“为什么而愤怒,为什么而恐惧……”
答案早已露出狰狞的面容。
“何树友在张木家中幹了多年,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应当相当信任张木,这份信任也影响到何云超,至少他不会认为张木是坏人。”鸣寒往下说,“张木的计划,我来猜测一下,那场和罗应强的冲突启发了他,并且他手上
可能拿到了什么代表罗应强的东西。他利用何树友对他的信任,杀死何树友,这对于一个能对小孩痛下毒手的人来说,过于简单。然后他假装惊慌失措找到何云超,让他赶紧离开,不然就会有杀身之祸。”
“何云超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但张木的恐惧轻易感染了他,他问,木叔,我爸呢?我爸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张木这才像是被他催促一般,告诉他‘真相’——你爸被罗应强,那个罗大老闆杀死了!你赶紧离开,他不会放过你!你的名字暂时不要用了,用我孩子的,他叫张易楠。”
陈争说:“何云超可能根本不知道罗应强和张木之间发生了什么。”
鸣寒说:“是,他知道的只是张木告诉他的——我们和罗应强发生了冲突,你爸被他害死了,我也命不久矣,你一定要活下来,藏起来!他不会主动说出復仇,但这才是最要命的,何云超看到父亲的尸体,看到某个代表兇手是罗应强的东西,整个精神都崩塌了,当他振作起来后,復仇就成了他活着的目的。”
办公室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显然是个大胆的假设,而在当事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的现状下,很难核实假设是否成立。
少顷,陈争说:“我懂你意思,你说何树云不在场的可能性更大,因为罗应强当时根本没有看到这个人。所以当何云超以张易楠的身份接近他的时候,他无法推测出何云超的真实想法。他可能只能经过调查何云超,发现何云超的父亲给张木工作过,何云超接近他是受到张木的指示。”
鸣寒松了一口气,视缐落在娄小果的照片上,“何云超一个普通人,很难接近罗应强,但当他知道罗应强喜欢男大,他有了主意,而这时娄小果又恰巧开始钓他,他正好利用娄小果,来学习怎么勾引男人。”
缐索似乎连缐了起来,但何云超非但没能报仇,反而把自己的命也赔了进去。不止是他将罗应强作为目标,藏得更深的人早已盯上了他们。
陈争说:“何云超的目的也许不是让罗应强死,他和罗应强的包养关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有的是机会动手。他可能想要找到什么证据,让罗应强身败名裂,所以才会耽误那么多时间。”顿了顿,陈争按着眉心说:“如果能找到张木,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鸣寒抱起双臂,“我还是认为,张木可能早就死了。有什么推动着他不惜再杀一个人也要引导何云超帮他復仇?外在的动因肯定是罗应强,那内在的呢?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活了。在死亡面前,有的人会被疯狂蚕食。”
陈争沉默,视野中大量缐条、箭头杂乱无章,罗应强这起案子引出了张木和殷小洋,张木的田里又找到了七名失踪孩子的尸骨,现在张木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如果他已死,那么客观来说小孩的案子就已经自产自销了,他要是还活着,现有的缐索也能难追踪他。
现在侦查的重点只能放在罗应强案上,而重案队已经排除了不少可疑者的嫌疑,吴展发现的那个蚂蚁简笔画缐上索中似乎越来越鲜明瞭。
陈争眼前浮现在娄小果家阳臺所见的一幕,这个小gay喜欢那些看着令人感到不适的虫类,闲暇时在绘本上描摹昆虫,他有没有可能……
“娄小果不一定说了实话。”陈争忽然道。
鸣寒还在思考张木,陈争话题这一改变,他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娄小果表现出来的是,他对何云超被包养的事一无所知,直到我们开始调查,他才意识到何云超揹着他幹了什么,利用他的感情,花他的钱,他愤怒得希望何云超去死。”陈争说:“那如果他早就知道了呢?他这个人不是什么傻白甜,十多岁就跟着比他大很多的男人混,在何云超之前有无数男朋友,从事的又是服务业,他应该很会看人。何云超和他玩心计,恐怕玩不过他。”
鸣寒说:“那假如他早就知道何云超的所作所为,愤怒的时间缐前移……他有杀死何云超和罗应强的动机?”
陈争走了几步,“我承认我这么想,是受了吴局的影响。自从他跟我提到南溪中学的案子,还有三个现场的昆虫涂鸦,我就没法不去在意,然后看到娄小果对昆虫的钟爱,我就将两者联络到了一起。”
“没事。”鸣寒轻松地笑了笑,“抛开虫子不虫子的不谈,娄小果有动机是事实,但程蹴他们前期的调查重点放在罗应强身上,跟着又发生了养老院的案子,的确忽略了对娄小果的调查,我们来补上。”
陈争看看时间,走到门口,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鸣寒问:“怎么了?”
陈争半拧着眉,“按照我们刚才的思路,查娄小果事实上就跟吴局的想法一致了,一旦查下去,可能就要联络到南溪中学的案子,工人的案子,我想和他再商量一下。”
鸣寒点头,“应该的。”
陈争调转视缐,看向鸣寒,欲言又止。
鸣寒笑了,“哥,今天怎么回事?不像你啊。”
陈争坐下,凝视桌上的本子片刻,“南溪中学的案子和我们两个都有关,是不是有什么指引我们现在来到这里,做个了结。”
鸣寒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眼里落着顶灯的光,看着特別亮。“是啊,是什么指引我们来到这里?”
四目相对,陈争喉结动了动。
鸣寒忽然用唱歌剧的调子夸张地说:“命运吧。你和我的命运。”
被他这不着调的举动一打岔,陈争竟是轻松了些,在他头上轻轻一推,笑道:“什么命运不命运,你们老唐知道你搞这些歪门邪道,还要让你回竹泉市当警犬大哥。”
“那也挺好。”鸣寒说。
陈争诧异,“嗯?不想回机动小组了?”
“那你呢?”鸣寒反问:“你想不想回竹泉市?”
陈争一时语塞。
鸣寒说:“等‘量天尺’的案子了结了,亲手抓到韩渠,查清楚真相,你想回竹泉市吗?”
陈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鸣寒突然问及,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许川的声音。
竹泉市沉水湾的那个研究所,他曾经以为那里是个消磨意志的地方,他在那里自我惩罚,亦或是逃避,但现在研究所对于他的意义已经不一样了,像他这样曾经叱咤一缐的前刑侦队长,像许川那样一腔热血的愣头青,都能够以研究员的身份发挥重要作用,他们就像是……奇兵。
“我不知道。”陈争说完看了看鸣寒,又补充道:“不是敷衍你,是确实没想好。”
鸣寒说:“你要是给我一个确定答覆,我反而要觉得你敷衍。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几秒钟就想好。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完了我陪你慢慢想。”
陈争放松,“这么善解人意?”
鸣寒笑道:“我对你不是一向如此?”
吴展正在主持重案队的会议,因为多名重要相关者要么遇害要么失踪,槐李镇小孩案、张木和何树友失踪案暂时难以调查下去,而经过这几日,罗应强的人际关系已经排查得差不多,没有明显突破。吴展提前与上级商议过了,会上终于将现场附近的昆虫涂鸦提了出来。立即引发讨论。
程蹴问:“那我们要从三年前的民工案开始查吗?时间隔得不算长,要查的话还是能够着手,但十几年前的南溪中学案,兇手已经病死,重查起来可能就是抓瞎了。”
“关于这一点,我现在有个想法。”吴展说:“三年前的案子和现在洗脚城的案子,还是我们来主要负责,南溪中学案我想交给两位省厅来的老师,你们觉得怎么样?”
程蹴和鸣寒本来就熟,当然贊成,市局里面有一些不愿意外人插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