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鼐(六十九)
“两江总督?”史鼐玩味儿地笑了笑,“我记得,现任的两江总督,是天启元年的进士吧?”
廖玉道:“正是。那一年,圣人登基,大赦天下,并加开了恩科。洪宝就是在这一科一举高中,二甲第七名。”
胡詹道:“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了。”
一般情况下,天子登基那一年开的恩科,选出来的都会成为新帝的心腹。洪宝位列二甲第七名,也就是那一科的第十名,又怎么会不得圣人重视?
洪宝自中了进士之后,一路考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散馆之后,因其表现优异,被分入吏部观政。
然后,是外放做知州、知府,一路做到了巡抚。
后又调入京中,在吏部做了几年侍郎。
前年的时候,两江总督因罪革职,圣人便点了洪宝做了新一任的两江总督。
纵观洪宝的官途,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顺风顺水。
而这一切都是谁给他的?
不必多言,自然是圣人。
所以,无论是史鼐还是廖玉,都想不通,在盐商这件事上,圣人的态度已经这么明显了,为何洪宝还敢公然违抗圣命?
倒是胡詹,没想那么多,他想的是怎么样解决这件事。
“大人,要不要找个人提醒他一下?”
“不可。”史鼐还没有说话,廖玉便抢先开了口,“此事只需报给圣人知晓便可,咱们万不可随意插手。”
“大人?”胡詹看向史鼐。
史鼐点了点头,“不错,洪宝是圣人的心腹,如何处置,自有圣人决断。”
胡詹虽有不甘,但见史鼐心意已决,也只得作罢。
廖玉见状,安抚道:“胡大人莫要着急,盐商一事关乎天下百姓,圣人纵然仁慈,也容不下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徇私。”
圣人的确是容不下。
而原因,不但是因为这件事关乎全天下百姓吃盐的问题,更是因为,圣人已经老了。
自今年秋,圣人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他想在自己宾天之前,给太孙留一个太平天下。
所以,对于那些徇私舞弊的官员,圣人的手段,就少了几分以往的温和,显得酷烈了很多。
就在廖玉将此事禀报圣人后的第一个大朝会,就有先后七个御史弹劾两江总督洪宝。
其中有两个,史鼐都认得,那是圣人的心腹。
这场弹劾的结果可想而知。纵然洪宝在朝中也有人保他,但圣人已经有了收拾他的心思,谁还能保得了他?
“着刑部派人前往,将两江总督洪宝,革职查办。”
刑部尚书出列,“臣,遵旨。”
作为圣人心腹的洪宝一倒,江南官场人心惶惶,再没有哪个官员敢为江南盐商张目。
毕竟,钱再好,还能好得过官位吗?只要保住了头上的乌纱,日后想要多少钱得不来呢?
盐商们再次求到了巡盐御史衙门。
“林大人,给咱们指一条明路吧。”
他们觉得,既然林如海知道这件事是有大人物在京中推动,那也一定知道这个大人物是谁。只要他们知道了是谁,那就可以用钱开路了。
林如海和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到,如何听不出他们的意思?
但林如海就是装作听不懂,迟疑着说:“路倒是有一条,只是……却算不得什么明路。”
几个盐商对视一眼,急切道:“求大人指点。”
林如海却突然又摇了摇头,“算了,算了,这条路你们也不会愿意走。”
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
盐商们心里都快急死了。
直到如今他们才知道:钱并不是万能的。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多少钱砸下去,都如同丢进了无底洞,连个响都听不见。
“林大人,您就说吧。无论如何,总得让咱们听听不是?”
林如海仔细看了看他们的神色,确认道:“那本官就说了。”
“大人请说。”
——别磨蹭了行吗?
林如海起身,捻着胡须站起身来,漫声道:“本官倒是有个门路,可以帮你们把手里的盐平价销出去。只是不知,你们愿不愿意了。”
盐商们都沉默了。
所谓平价,就是市场最低价。
而如今,市场上食盐的最低价,就是广州产出的那种。
如果按照这个价格把手里囤的盐都卖出去,那得来的银子,怕是连买盐引时花的钱都赚不回来。
这会儿,他们都开始怀疑:莫不是林大人和人家商量好,一块儿来坑他们的吧?
虽然猜对了,但他们没有证据。
“大人,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林如海摇了摇头,说:“本官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也劝你们息了那个心思。多的本官也不说了,你们先回去,考虑考虑吧。”
他说完,就端起了盖碗,泯了一口茶。
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盐商们无法,只得告退出来了。
林如海目送他们离去,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相信,这些盐商之中,很快就会有人来找
他了。
只是,林如海却不太明白,广州那边,为什么会平价回收江南的盐。
不是他偏驳,实在是江南这些盐商囤积的食盐,无论是从品相上,还是从口感上,都比不上广州产出的这些。平价回收,岂不是要亏了?
这个疑问,严津的幕僚也有。
“大人,咱们收这么多青岩,该怎么处理呀?”
虽然他们手里有技术,可以把青盐变成雪白的,但那必定是要有一定消耗的。就算能再把提纯好的盐卖出去,那也肯定是收不回本钱的。
严津笑了笑,端起盖碗喝了口广州的特产凉茶,悠悠道:“白家和袁家那几个海商,不是有意往海外贩盐吗?这其中的差价,相信他们愿意填补的。”
幕僚道:“可是,他们想要的,是治盐的方子呀。”
严津瞭了他一眼,道:“那就让他们做梦去吧。”
他们广州产的盐,在当今世上,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十年之内,朝廷是不会允许此法外流的。
也就是说,在这期间,但凡想要卖盐,就都得从朝廷手里进货。可以说,等于是强势地用一个治盐的方子,将盐业收归国有。
而等到十年之后,盐在世人眼中就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了,再下放给私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自布局始,再到圆满落幕。史鼐历时五年,将盘踞江南,为货数代的盐商一举拔除。朝堂内外忌惮者有,钦佩者有,咬牙暗恨者亦有。
连太孙都忍不住为他忧心,言辞间以商鞅、王安石等暗戒之。
史鼐不禁一怔,神色一下子就柔和了起来,“多谢太孙提点,臣日后行事,定然会更加谨慎的。”
太孙的意思,是让他以后行事不要再那么惊世骇俗,可他这回应,却只应了日后行事谨慎。
太孙不禁有些气恼,“少保不为自己,难道也不为家中夫人公子想想吗?”
他的几个夫子里,史鼐是最对他胃口的。这可能是因为,史鼐并不是科举出身的,对那些文人风骨和尊师重道都不那么强求。
跟着史鼐上课,太孙但有疑难,随时都可以提出来,就算是说的话比较出格,甚至质疑先贤,史鼐也不以为意。
若是其他几个夫子,定然要长篇大论一番,向太孙强调先贤的权威性。
太孙十四五岁,正是叛逆的年纪,如何听得进那些?
他能忍着不和那几个夫子呛起来,就算是有政治素养,知晓文人清流的笔杆子杀人不见血的缘故了。
因此,他私心里是不希望史鼐落得王安石甚至是商鞅的下场的。
史鼐心下一暖,柔声解释道:“殿下的心思,臣都明白。不过,也请殿下安心,臣并不是商君那样的圣人,还没有那种以身殉道的觉悟。”
太孙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见他的确不似作假,这才点了点头,“少保心里有数就好。”
而后,他就想起来今日留下史鼐的正事。
“对了少保,孤有一事,还需少保指点。”
史鼐拱手道:“指点不敢当,殿下但说无妨,臣愿替殿下参详一二。”
只听太孙咂了咂嘴,蹙眉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皇祖父的圣寿了,可孤还在为寿礼发愁呢。”
史鼐一怔,“殿下没有让门人前去搜罗奇珍?”
听见“奇珍”二字,太孙不禁蹙眉,不赞同地说:“如今国库空虚,孤身为储君,理应以身作则,奉行节俭,岂可铺张浪费?”
史鼐秒懂。
——就是嫌奇珍异宝贵呗。
“那殿下不如亲手抄一部《孝经》?”
这可以说是为长辈贺寿的万金油了,无论送多少次,长辈都会觉得欣慰。而且,在舆论上,还特别占优势。
可太孙却不乐意。
“不行,不行。”太孙连连摆手,“孤让人打听了,孤的那些堂兄弟们,十个有八个,都是抄《孝经》。孤要是和他们一样,那多没面子呀?”
史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太孙是想找一个既能出风头,还特别省钱的寿礼。
他一向脸厚心黑,这时也不禁生出些愧疚来。
——话说,人家好好一个储君,噎金咽玉地长大的,就因为跟着他上了几年学,送个寿礼都要精打细算。
话说,圣人不会为着这事儿记恨他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