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鼐(四十五)
再说史鼐下了朝,到了户部衙门,胡詹和另外两个郎中皆是一脸忧愁地拿着一叠账册直接把他堵在了班房里。
“你们……这是有事儿?”史鼐看了一眼胡詹手里的账册。
三个郎中对视了一眼,由胡詹开口:“大人,您还是看看帐底儿吧。”说着,把那一摞账册放到了史鼐面前。
史鼐迅速地翻了翻,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本。
最近,北方的瓦剌蠢蠢欲动,朝廷正在备战,国库的银子花的跟流水儿似的,可不就是像圣人说的那样,是在剜史鼐的肉吗?
而这最后一本账册,记载的就是修整军备、准备粮草所花出去的银子。
史鼐是忍着心疼,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直到翻到了最后一页,他梦然瞪大了眼。
“仲卿,你来帮我看看,国库里剩多少银子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是难以置信。
胡詹和他相交多时,对他也有一定的了解。此时虽情况比较棘手,但一想到史鼐此刻的心理,他还是有些想笑。
但他忍住了,并一脸沉痛地说:“大人,不用看了,国库确实是只剩下了二十三两银子。”
这还是在史鼐的带领下,户部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摸索到了一点儿“抠门”精髓的缘故。
为此,那些长期和户部合作的粮商还暗地里嘀咕过:这些大人们是怎么了?多得些回扣,买成肉它不香吗?
对此,那两个负责采购的郎中很有话说:回扣买肉的确香,但顶头上司的凶残让我们知道,活着就很好。
史大人其实很好说话,但前提是别谈钱。
——谁敢贪他的钱,他就要谁的命。
户部官员的不幸,源自于自史鼐入主户部以来,已经把国库都看成自己的责任了。
他已经很明确地说了:好好干活儿,本官自会到圣人那里为诸位请赏,别打国库的主意。若是谁嫌自己手长,尽管伸出来,本官不介意辛苦辛苦,帮他剁了!
可以说,户部官员对他是又敬又怕,又爱又恨。同样恨得牙痒痒的,还有圣人。
——特么的朕想从国库里掏一两银子,难得跟上天似的,你这小子还让朕从私库里掏钱给你的下属打赏?
可圣人再怎么恨得牙痒痒,最后还是妥协了。
因为,一但牵扯到“钱”字儿,史鼐立马就变得比左都御史嘴皮子还溜儿。
可想而知,当史鼐看见账册末尾那个“余二十三两”时,是如何的剜心刺肺。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虽然抠门,但也不会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最重要的是:这战争还没有打响,国库就已经被掏空了。后续需要的钱比战前准备只会更多,你叫他到哪里去弄?
“这件事,忠敬王知道了吗?”
六皇子坐镇户部,对户部也有责任。
“这……六爷已经知道了。”胡詹的脸色有些难看,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六爷说……六爷说……”
史鼐已经明白了,“他不管?”
他可是知道的,六皇子登基之后对朝臣有多狠,做皇子的时候,就有多不愿意得罪人。这大概就是前期压抑得狠了,后来爆发的时候才会特别严重。
果然,胡詹点了点头,有些替史鼐不平,“六爷说了,户部如今由大人做主,他不好越俎代庖。”
说的这么好听,其实谁听不出来,不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吗?
史鼐叹了一声。
胡詹三人跟着沉默,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许久,史鼐突然问道:“我记得,国库里还有三个箱子。”
胡詹一怔,迟疑地问:“大人说的,可是装借据的那三个?”
“对。”
“大人,不可啊!”一个姓梁的郎中急忙阻拦,“那里面装的,可是满朝文武的借据,并不是一家两家呀。”
——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还有几箱子借据吗?难道六皇子不知道吗?
他们都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因为,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了,没人敢揭这个盖子,就怕兜不住。
史鼐原本也不打算这么早就把这件事提上日程的。可是,这不是没法子了吗?
“你们说,除了这条路,咱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这……”三人哑口无言。
另一个姓金的郎中说:“要不,和六爷一起商量一下?”
这句话,金郎中自己说的都很迟疑,很没底气。很显然,共事多年,他对六皇子的德行也清楚得很。
史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这就去问问。”
胡詹也道:“问问也好,省得闹到最后……”无论成不成,都被人倒打一耙,说他们一开始不支会他一声。
有些话不必说完,大家都心照不宣。
就像他们几个预料的一样,和六皇子商量,那也真就是求一个过程。六皇子还是那句话:“如今户部是史大人做主,此事不必过问本王。”
史鼐得了这句话,垂眸一笑,转身出了六皇子的班房,便叫胡詹找人,抬着那三箱借条,他自己拿着最后那本账册,直接去乾清宫了。
乾清宫这边儿,圣人难得有暇,看着孙儿做完了功课,祖孙二人正凑在一起吐槽史鼐呢,就听见戴权来报:“圣人,史大人求见。”
“哟,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圣人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问,“他有说是什么事吗?”
戴权道:“史大人说,事关前线军备。”
一听与战事有关,圣人不敢耽搁,急忙道:“宣他进来。”
史鼐请戴权找了几个小太监,帮他把三个箱子抬了进去。
“微臣史鼐,参见圣人,拜见太孙殿下。”
徒晸急忙道:“史大人免礼。”
圣人略抬了抬手,“起来说话。”
“谢圣人,谢太孙。”
圣人看了看那三个箱子,疑惑地问:“史卿,那是什么?”
史鼐道:“回禀圣人,这是国库中仅剩的银两。还请圣人过目。”
圣人笑道:“你这葫芦里,又卖得什么药?”
史鼐道:“圣人一看便知。”
“那行,”圣人吩咐戴权,“把箱子打开。”
“喏。”戴权上前,把三个箱子依次打开。
圣人一看,却是三箱子带字儿的纸张,不由疑惑道:“不是说银子吗?”
史鼐道:“没有银子,只有借条。”
圣人微微一怔,转眼就明白了,肃声问道:“你说实话,国库里到底还剩多少银子?”
“二十三两。”
想到即将开战的北疆,圣人怒了,“你怎么不省着点儿花?”
史鼐微微抬头,看了圣人一眼,又垂下了眼,“回禀圣人,臣已经尽量省了。”
——自他执掌户部以来,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借出去一文钱。
这些,圣人心里其实也明白,他就是发发牢骚而已。
牢骚发过了,问题还是得解决。
圣人看了看那三箱借据,蹙眉问史鼐:“你是想……追债?”
史鼐斩钉截铁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圣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慢慢地开口:“从国库里的第一笔银子借出去开始,距今已经有二十多载了。二十多年,从来只有人说借钱,却没有一个提还的。史卿啊,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史鼐的语气干脆利落,“臣知道。”
“你还是坚持要收债?”
史鼐终于抬起了头,不顾礼节地直视天颜。他认真地说:“圣人,北疆的将士,不能饿着肚子打仗。除此之外,臣没有别的法子。”
圣人仰天长叹了一声,再问道:“你可知,很多时候,便是天子,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圣人说的不算隐晦,史鼐自然是听明白了。
——若是你真的惹了众怒,朕也保不住你。
史鼐笑道:“圣人放心,若是事有不谐,臣自己回家种地去。”
一片拳拳之心,让圣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这样的臣子,需要好好奖赏一番,才对得起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
“传旨,即日起,擢升户部左侍郎史鼐,为户部尚书。”
“微臣史鼐,领旨谢恩。”
史鼐带着使命走了,太孙满脸的迷惑,“皇祖父,史大人要做的事,很危险吗?”
圣人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孙儿的头,“何止是危险呐!”
太孙又问:“那史大人还会被人刺杀吗?”
上次史鼐被刺杀的事,他在宫里也听说过,是七叔干的。
“比被人刺杀可危险多了。”
刺杀是明枪,朝堂上的暗潮汹涌,却是暗箭,防不胜防。
太孙更不明白了,“那史大人为什么还要自己求着去干呢?”
圣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孙儿,“你的史书,读到哪儿了?”
太孙答道:“最近在读秦汉史。”
“商鞅变法,读过了吗?”
“读过了。”太孙为了佐证自己确实读过了,还说出了其中一个成语,“商鞅立木为信,奠定了秦国朝廷的威望。”
“商鞅的结局如何?”
太孙沉默了片刻,说:“孙儿觉得,他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不,”圣人笑了,“他就该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商鞅不死,秦国的新法就要死。”商鞅只有死了,才能平息众怒,让惠文王有喘息之机。
“晸儿呀,商鞅决意变法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可他还是干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太孙满脸迷茫。
圣人怜爱地揉了揉他迷茫的小脸儿,慈爱地说:“不急,你慢慢想,想明白了,就来告诉皇祖父。”:,,,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