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鼐(二十九)
朝堂之上,史鼐一战成名。
在户部天官都不敢开口反驳的档口,史鼐硬是顶住了圣人带来的压力,摆事实,讲道理,有理有据地驳回了圣人的无理要求,保住了国库里的银子。
经此一役,六部的官员见了他,虽然还是没有好脸色,但心里也佩服他尽忠职守。
——原来,他不但对官员们抠门,对上圣人也一样啊。
是个狠人,惹不起,惹不起。
那些致力于“致君尧舜上”的御史言官们,更是对史鼐和颜悦色。
对他们来说,能劝谏圣人,让圣人简朴,不铺张浪费的,就都是他们的盟友。
这些,史鼐都不在意。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坐镇户部的六皇子对他满意至极,一连几日,见了他都是和颜悦色的。
——只要抱牢了六皇子的大腿,就算户部尚书和右侍郎心里恨死他了,也不敢在六皇子眼皮子底下,把他怎么样。
唯有圣人郁闷至极。
圣人御极多年,积威甚重。朝中除了以博清名为大业的御史言官,已经很少有人敢反驳他的决定了。
当然了,在这件事情上,御史言官们就算反驳了,多半也没有用。他们言必三代,语必先贤,圣人的耳朵早已经听得起茧子了。除了正好顺应了圣人心思的时候,哪里撼动得了圣人半分?
更别说,圣人不都说了嘛,他只是暂且挪用,日后会还的。
虽然这个日后,不知道是哪一日之后了。但有了这块遮羞布,圣人十分的理直气壮。
可是,他再没想到,他预料到了所有,却漏掉了一个史鼐。
三代时的圣君他可以不效法,百家的先贤他也可以无视。
但详实的数据摆在他的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要是再花,财政立马就赤字了。
……
事关江山的稳固,他还能怎么办?
反正园子不修也还能住,将就住呗。
每年春末夏初,圣人都会带领嫔妃,到狮子园去避暑。一般情况下,会一直到秋季中旬,才会返回京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了防止刺客从水下潜入,大兴宫里的池塘什么的,都是死水,一到夏天,那个味道呀……啧啧!
还有,宫中也没有高大的树木遮蔽阳光。虽然可以用冰,但夏天的闷热,也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圣人去避暑了,除了几个被圣人钦点的重臣和皇亲国戚,其他大臣还是要留在京城的。
自然而然的,到了这个时候,太子都是留下来监国的。
只是,今年避暑,圣人特意下旨,让太子和三皇子这两个支持者最多的,都跟着去避暑,却又把六、七两位皇子留了下来,代太子行监国之责。
这两道圣旨一下来,不少老成持重的大臣都开始皱眉。
——圣人这是不信任太子了呀。
而以三皇子为首的几个有问鼎圣位之心的皇子,还有他们的同党,暗暗拍手称快。
端本宫里,史鼐和贾敬站在一起,面沉如水地等着太子的吩咐。
太子沉默了许久,突然长长吐了一口气,淡淡道:“你们尽管尽忠职守就是了,咱们只要自己稳住了,老三他们就是蹦上天,圣人自己就会动手把他拍下来。”
这是句大实话。
圣人目前只是对太子有所防备,绝对没有废太子的心思。三皇子之所以上窜下跳,除了不甘心对太子俯首称臣之外,也有他被圣人选中,不得不行的原因。
圣人既然选了三皇子做太子的磨刀石,三皇子就不得不把对太子的针对放到明面上来。
除非,他甘心被圣人闲置。
但他怎么可能甘心?
有了太子这句话,大家伙儿都明显放松了。只有早已知晓结局的史鼐,担忧地看了太子一眼,默默地垂下了头。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皇太子,就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只要再有半分外界的刺激,他就会立刻爆发。
要么,是他射出去的箭将敌人斩落马下;要么,是弓弦绷断,自我毁灭。
“好了,你们都回去办差吧,都聚在东宫算什么事儿?”
史鼐与贾敬对视一眼,与其他人一同告退出去了。
“大哥……”六皇子担忧地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太子笑着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好了,你也别瞎操心了。太子可是国本,就算圣人有废太子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是,我总感觉圣人他……”
六皇子紧皱着眉头,说不出来这种感觉。
从前几年开始,圣人在任命朝中要职的时候,就有意的避开了支持太子的人。
可是就在去年年底,史鼐孝还没守完,圣人就下旨夺情,还把他放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上了。
要知道,户部在六部之中,重要性可是仅次于吏部的。户部的一个天官,两个堂官,户部尚书是支持三皇子的,户部右侍郎是向九皇子靠拢的,原来的于大人是个左右逢源,和稀泥的。
再加上他这个支持太子的六皇子,可以说,户部正好达到一个平衡,便于圣人掌控
拨弄。
原本于大人丁忧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圣人会再提拔一个中立派或者保皇党。
但圣人却出乎意料的选择了倾向太子的史鼐。
从一开始,六皇子就觉得这事有蹊跷。但让自己人占了位置,总比让别人占了好。
因此,在史鼐面前,他半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来。
六皇子不大明白,太子却是心知肚明,轻笑道:“你瞧着吧,不但是史鼐,再往后,咱们的人被圣人提拔的,还在后头呢。”
六皇子一喜:“圣人终于明白过来了?”
看着自己单纯的六弟,太子心中暗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你也回去吧,好好准备准备。监国的时候,无论大事小事,你都不要抢着做主。无论老七如何,你都要仔细写了折子,递到园子里,让圣人做主。”
六皇子知道,太子传授他的,都是自己以往得到的经验教训,自然满口应是。
就在六皇子要告退的时候,王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殿下。”
“怎么了?”太子蹙眉,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王柱低声道:“史大人出了端本宫,便被圣人召到乾清宫去了。”
六皇子一怔,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太子却突然爆发了。
“狗奴才,是谁让你监视朝中大臣的?”太子一脚将王柱踹翻在地,面露狰狞,“你是嫌孤死的不够快吗?”
王柱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跪到太子身前,一个劲地磕头,“殿下,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奴才再也不敢了!太医说了,您不能动怒啊,殿下……”
六皇子惊得睁大了眼,质问王柱:“什么意思?什么叫太子不能动怒?”
王柱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转头就开始对着六皇子磕头,“六爷,六爷,您劝劝殿下吧。太医说了……”
“住口!”太子厉声喝止。
“殿下?”王柱戛然失声。
太子忍不住揉了揉青筋隐隐跳动的额头,喘着粗气说:“你给孤滚出去!”
“殿下……”
“滚!”
“奴才这就滚,奴才这就滚。”见他气得浑身发抖,王柱再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大哥,你怎么了?”六皇子急忙上前扶住太子,脸上尽是焦急与担忧,“太医到底是怎么说的?”
太子左手摁着额头,右手朝他摇了摇,声音里都失了几分气力:“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撑得住。”
“大哥!”六皇子第一次对太子发怒了。
“好了,好了,”太子宠溺地笑了笑,柔和了声音,“孤没事,就是这几天气血有点儿上涌,煎二两黄莲败败火也就过了。”
六皇子信他才怪,板着脸说:“你就别糊弄我了,看王柱方才的架势,哪有这么简单?”
太子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看得他心底发毛,忍不住动了动脖子,“怎……怎么了?”
“老六。”太子突然严肃了起来。
六皇子下意识地应道:“臣在。”
太子语重心长地说:“谨小慎微是你的优点,你以往一直做得很好,往后也不应该把这优点给丢了。”
六皇子的脸色有点发白,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
——他知道,他方才已经是越矩了。
这一回,太子并没有阻止他,就那么任由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向他请罪:“臣失礼,请殿下恕罪。”
太子淡淡道:“孤乏了,你先跪安吧。”
“……是。”六皇子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退了出去。
太子独自怔怔许久,喃喃道:“老六啊,你别怪哥哥,别怪我……咱们的父皇,已经不准备给我留活路了。只有谨小慎微,才能保你一世平安。”
六皇子还没想明白,太子却是早就明白了。圣人之所以突然一反常态,不再打压太子-党,绝对不是良心发现了,而是捧杀。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圣人显然深谙其中之道。
只是,父皇啊,你焉知我就会傻傻地往圈里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缓解额头的抽痛,还有心底的烦躁。
——父皇啊父皇,你逼迫儿子至此……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